13 長亭柳

別過唐穎華和辛千如後,兩人就沿着地鐵一號線的方向散步,要慢慢走回荔灣。那個下午她們好像摘去了多年的枷鎖,一口一聲師姐師妹,叫得親親熱熱,熨熨帖帖。顧雲秀要施玉聲講自己少年時的趣事,後者被纏得沒法,就揀那時在佛山念中學、後來陪同學去曲藝團面試的事情說了說,其實也沒什麽,卻逗得顧雲秀前仰後合地笑個不住。

“師姐你當年好呆……”

就這一句話,引得施玉聲蹬着高跟鞋也要追她半條街。

天色慢慢走到了黃昏。

“師姐師姐,帶我去吃炭爐雞煲!”

“饞嘴,光想着吃。”

“啊哈,看身材就知道你吃得絕對比我多!”

“你這家夥是要造反不是……”

恩寧路上騎樓排出一列,樓角流淌着夕陽沁出的餘晖,就像糖漿蘸在包子上。兩旁開有不少銅器店,門口都懸着大大小小的銅盆銅鍋,本該黃澄澄的顏色在傍晚卻也暗淡下來。風從荔枝灣吹來,掠過那條靜谧的水灣後,仿佛潤上了滋養眼睛的涼氣。而鐘巷中的炭爐雞煲仍熱火騰騰地溶着藥材與雞肉的濃香,一絲一縷皆浸潤在牆角青磚上,不識道路的食客便可循香而至,不致于拿着手機地圖刷半天仍一頭霧水,到處迷路。

于是有人就開始邀功了:“要不是我鼻子靈——”

“我們還能省掉一些時間。”施玉聲故意板起臉。葉某人雖然嗅得出巷口飄出的香氣,卻連續轉到了賣手撕面包和蝦膠碗仔翅的小攤前。她好像無能分辨各種美食不同的氣味——要麽她只是有心不去分辨。施玉聲也不說什麽,靜靜地任她牽着自己走。

似乎不能說心靠近了,但的而且确是——這才漸漸開始了解起這個人。

“翅膀是我的。”顧雲秀一筷子就把銅煲裏炖得爛熟的雞翅夾走,緊接着又翻找起第二個來,“翅膀,翅膀呢?”

看着這一幕的施玉聲啞然失笑道:“雞腿不是更好?非要吃肉少的翅膀。”

“你管我。”顧雲秀手上筷子一頓,笑眯眯答道,“吃了翅膀就能飛。”

“這是誰說的?你編的我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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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坐在對面的女人竟未反唇相譏,只略一沉吟,道:“是我爸。”

“顧前輩倒是有趣,難怪能教出這麽與衆不同的女兒。”一句與衆不同,當然是加了重音的,但那個雞翅膀也終究被夾到顧雲秀碗裏了。

銅煲底下的炭爐燒得紅紅火火,溫度便悄然将臉龐烘得發亮起來,若不是沁開了細汗,微暗的暮色下倒似抹過胭脂一般。施玉聲拂了一下頭發,抽出一張紙巾遞過。顧雲秀懶懶地接了,卻不擦額頭的汗珠,在沾着湯汁的唇邊拭了一拭。秋波流轉間,對面的人早已移開視線。

這藏在深巷中的雞煲味道果然不錯,吃了該有一個多小時,巷內排隊等候的食客漸顯擠迫,數不清多少個。當老板娘面色不虞地朝她們走來時,顧雲秀擦擦嘴,率先舉起手:“麻煩,結賬。”

她愉快地付了錢,站起身來,摸摸填滿的肚子,好像想起什麽似的,道:“哎呀,既然都到了恩寧路,我聽說附近是不是在修一個粵劇博物館?開放沒有?”

施玉聲遲疑少許,說:“修是在修,可最早到六月才開放,現在沒什麽能看的……”

她剛想說不如去旁邊的荔灣湖公園走走,顧雲秀就笑起來:“我之前看過照片啦,園子挺大的,能進去逛逛嗎?”

有什麽不能,反正用不着門票。

出了巷子,向右走幾十米,就是那尚未葺成的粵博園。亭臺樓閣都在,柔順的小河灣從中宛轉拐去;此時夕照已褪,華燈初上,河水漫着星星點點的燈光,在南牆根下繞出一片舊磚砌成的灰色院落。盎然的古意與新塗的紅漆一對照,頗覺不倫不類,卻正合了戲曲那顆“做舊”的心。石板路兩側栽着幾叢竹子,夜中顏色并不分明,只落得個葉影飄搖。

“唉,還是廣州好,政府撥這麽多錢保護粵劇。”

“香港也有支持吧?”

“很少,今時不同往日喽,連新光戲院都差點要拆,放在二十年前哪能想象呢。”顧雲秀伸手拉一拉旁邊的竹葉,“這竹子原來是真的。”

背後都有些時代變遷之嘆,話頭不知不覺又引到那即将在新光重排的《柳寄塵》上去。

“照我預測,應該會賣得不錯。祖師爺和莫慈真的故事,愛看的人還是多。”

柳寄塵重疾纏身仍堅持上臺唱曲,最後于一次演出中,唱到“只有夜來秋雨送梨花”一句時,猝然委地,自此香消玉殒。其亦師亦友的詞人莫慈真終身未娶,傳為世間一段可嘆之事。

“确實很美。”施玉聲想起那段風雨中的民國傳奇,“或許我也會像祖師爺或其他前輩一樣,唱絕在戲臺上下。”

身邊一陣寂默,好半天,她才聽到顧雲秀的回應。

“師姐呀。”

那人低喚了一聲,卻再無聲息。四下裏的氣氛便被夜風吹冷了。

施玉聲偏了偏頭,自己真是讀不懂這位小師妹的心。剛才她的話是說得不好,太也凄清,可顧雲秀的反應更是無法捉摸。她想逗一逗顧雲秀,就出聲道:“以前你讓我唱過曲,現在我也想聽你唱一首呢。”

“啊,我要你唱過嗎?”這演技家瞬間卸下剛才那不明所以的神态,又裝得無辜起來。

“聽過了賴賬,這算什麽。”

“即使有,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是很久以前了。”這話倒沒說錯,施玉聲記得當時是在白雲山的摩星嶺,唱的一段《王昭君》,飛雪洶洶點破蒼空,唱得深宵露凍,“哎,你到底唱是不唱?”

“唱唱唱,師姐交代,哪敢不唱。”顧雲秀向周遭望一眼,拉着施玉聲坐在橋邊一塊大石頭上。她的臉龐疏疏掩入水畔柳影,卻任由身旁地燈的光華灑了一滿裙;輕軟的裙裾悠悠落下,蕩得嬌媚如昔。

施玉聲穿的是淺色裙子,便先在石頭表面鋪上幾張紙巾,一邊聽對方開了口。

“別離人對奈何天,離堪怨,別堪憐……”

站在石前的人剎那間動彈不得,竟是驚了,木立于當場,心間耳邊回繞着同樣的辭曲:“甫相逢,才見面,唉不久又東去伯勞,西飛燕啊……忽離忽別負華年,愁無限呀,恨無邊……慣說別離言,不曾償夙願,春心死咯化杜鵑……”

她心中還待往下接,未料耳邊曲律驟轉,聲遽激烈,已從長句滾花變作了昭君怨:“知心眷,癡心念,自怨無計補情天,情天,情天;三生證,三生願,莫棄絕世此婵娟,婵娟,婵娟……依稀記起,記起前緣……”

真令我愁複怨,凄複怨。施玉聲擡眼去看坐在石上的顧雲秀,只瞧見一片影影綽綽的深色;石邊垂落的裙擺動了動,仿佛将要一抽而去,隐入暗夜飄動的羅帷中。

這不是塵腔的曲子,是柳仙腔的《再折長亭柳》。施玉聲當然知道,她唱過,不止幾次。她聽得更多,大概有好幾百次;這些都與顧雲秀無關。

她與任寧輝提出離婚時,剛好有臺晚會邀請她演出這首曲;她當時身着盛裝,在臺上渾渾噩噩地唱了個混沌。回家後,她聽的也是這首曲子,反反複複,複複反反,一遍一遍。

如果顧雲秀知道這件事,恐怕也會在心裏嘆一句真是孽緣。

她聽得久了,胸中不适,仍發不了聲,此時身旁突然悄寂。風在橋那邊裹着微微聳動的蟬鳴。

“師姐,怎麽啦?”

較年長的人眨了眨眼,面前是顧雲秀擔憂的神色;後者跳下了石頭,正仔細觀察她的容顏。

她猛地握緊對方的手,這才觸到了實實在在的溫熱,身軀仍顫動如草葉也似,反吓得顧雲秀攬着她肩頭不敢動彈:“師姐你沒事吧?”

“沒……沒事……”施玉聲把雙手漸漸穩住,“你會唱這首?”

她知道顧雲秀專攻塵腔,是很少去唱其他腔口名曲的。

“喜歡就學了嘛。本來想給你唱《子建會洛神》的,結果開口就出來了這首。”顧雲秀手掌被她握着,心頭乍湧出一股熱流,一忽兒又摻了雪水,半溫半寒地攏在胸口,“我唱得不錯吧?”

“是不錯。”施玉聲贊揚地摸摸師妹的頭,複輕嘆口氣,“我這個師姐,可是比不了啦。”

她說得過半真誠,聽在顧雲秀耳中卻不舒服,忙将頭靠近對方頸項撒嬌道:“不許這麽說嘛……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姐姐。”

這故意裝出的軟媚聲調就如電視裏的花樓女子一般,把施玉聲麻得骨頭都要痹掉了,不由得噗嗤一笑,道:“是是,你就非要強調我永遠比你老幾歲。”

此刻兩人相依極近,看不到對方的眼,只有臉龐線條在燈裏愈見柔和;順着那流水曲線,誰的目光不慎往下滑過頸子,一彎淺淺的鎖骨精致似象牙細雕。年齡對你,可有影響麽?顧雲秀的視線好一陣晃動,像是輕輕磨了磨牙。

“師姐說得真妙。”她大笑着退了開去。

從恩寧路末尾繞向陳家祠,穿過人來車往的康王北,就是西華路,在風清氣朗的荔灣老區逛了半個圈。顧雲秀孩子般打量着周圍的一切,舊了的廣州在風中對她微笑。這兒拉腸檔、茶葉店、藥房和雜貨鋪随處可進,卻連西餐廳和咖啡館也不多見,多的是一些清晨六點起床、晚上九點入睡的老人家,住在木質結構的樓房和大屋裏,将一直停伫于記憶的西關活得生動分明。

“很久不曾這麽逛過了。有時回頭想想,廣州真是日新月異,不認得啦。”顧雲秀擡手指向馬路對面,“我記得那邊本來有個琴堂吧?坐科時老師帶我去過。”

施玉聲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道:“琴堂不在了,那幢樓,後來是嶺南棋院要了下來。”

顧雲秀點點頭,眼中略有些傷感:“那琴堂不錯的,當時教我的師傅人很好,只是我學得不認真。”

“練琴的要都像你這樣,可真是氣死師傅了。”施玉聲用一句話帶開對方的情緒,她垂下睫毛,似乎重新回到了過去學藝的歲月,唇角含一絲笑影,“別說你,那時候連我們也沒少挨罵。直到去富豪酒店做演出,曲藝班的樂器老師還不斷說,憑我們的水平去了只能出醜。”

“師姐你學的是揚琴吧?”

“對,我主修揚琴,阿華拉二胡,千如和倚琴都是古筝。”

“呀,好想聽聽。”顧雲秀的眼睛發起亮來。

“千如她們平日也在,你來曲藝團,随時可以彈給你聽。”

頗長一段時間裏,因為離開了佛山的家,曲藝班和朝夕相對的老師同學們幾乎就是施玉聲的全部,是的,那時還沒有摻入這許多情愛。平安曲苑以前還叫平安戲院,曲藝團的地址從流水井遷到第十埔又改成平安橋。戲院本有它的興衰更替,幾個從少女時就在一起的小夥伴,卻是踏踏實實互相陪伴着走過了這數十年。

不用矯飾,毋須離別,自豆蔻華年直到鬓角發白都在一處,多好。顧雲秀不再收掩自己滿生羨慕的目光,應道:“那約好了,下次我回廣州時,就要聽你們合奏。”

此言倒使施玉聲一怔,頓了頓,到底決定不去問,低頭盯着前方地下兩人拖長的影子。街燈常常是暗黃的,毛了邊的影子一動就晃,像舊時老藝人匣中的皮影戲。

施玉聲終究選擇了另一個問題。

“師妹,這些年……其實你在香港怎樣?”

“不錯呀。”顧雲秀詫異地回過頭來,那句答話顯得太過順口,“戲約多到接不過來,香港有些老人家很熱情,專程從大嶼山來天水圍捧我的場。”

“那就好。”較年長的人笑意中略見落寞,“你該是過得充實的,排了那麽多新戲,連內地也聽說了。”

半米外傳來自行車铮铮的鈴響,顧雲秀向側旁一讓,步伐忽然停止,她站在人行道上,望着施玉聲說:“師姐,我的重心仍然是塵腔。”

施玉聲随她停了下來,靜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離不開塵腔。”

塵腔也離不開你。

顧雲秀将施玉聲送到居所樓下,擺了擺手,活潑地笑道:“師姐,我走啦。”

施玉聲站在門口,看着那仍然嬌巧的身形漸化作背影,顫巍巍的心尖上像是被只小手攥了一把,捏出些嘗不出滋味的情緒:“哎……”

她聲音甚細,顧雲秀卻還是聽到了。于是背影便又漸化為一張清晰的臉龐兒。施玉聲一動不動地瞧着面前的人,雖經過精心的保養和修飾,肌膚已不似當年緊致,化開的眼霜下紋路隐約,頰上也并非自然透染的粉嫩,這是一位在風霜中憔悴過的女人。誰也不知道背後有幾多辛苦和冤枉,但她只要抿起小嘴笑一笑,仍是既嬌且甜,一如檐前桃花初妝。

“師姐?”

較年長的女人搖了搖頭,微微笑了。真是拿這小師妹沒辦法了。她這一生在顧雲秀跟前從沒如此坦然過。院子裏沒有別人,土壤中紮根的槐樹,花盆下墊的磚頭,花盆後藏的貓。你叫我一聲師姐,有沒有想過,我卻未必願聽呢。

施玉聲前行幾步,唇觸上去的一瞬間,她感到了對方着涼般的輕顫。

那個吻只持續了兩秒鐘不到,較年長的人便退開一步,令風來冷卻自己逐漸發燙的身體。顧雲秀伫立原處,盯着對方偏移的目光,一時間仿佛無法理解,緊接着雙肩一震,露出略見悲喜的神情。

“我……我……我……”她結巴了好幾次才能說下去,“我……走了。”

她就這樣轉身走了,裙角差點勾在槐樹上,忙自抖一抖,抖散了,牆邊滑過一個匆匆的後影。

施玉聲目送她去遠,忽然回過身來,伸手到挎包中去摸鑰匙。半天聽不見金屬被提起的丁當聲,她的指尖合在包裏的鑰匙上,一陣陣顫動着,竟是提不起來。

她茫然地靠在門上想,自己是病了嗎?算罷,等一等,也該平靜了。

作者有話要說:

“香港怎麽樣?”

“特別繁華,什麽都有得看,有得玩,買東西也方便。人多,到處都是人,不過還挺有人情味,對于這種國際都市來說不容易了。師姐你啥時候來香港,我帶你周圍去玩?”

“好……你在香港……過得怎樣?”

“……有些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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