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劍閣
那夜過後,施玉聲不知怎的落下了個身體發燙的毛病,偶爾心中一惶,就像有股熱流從胃裏一陣陣湧上額頭,忽然就憂愁到了不得。她到醫院開了幾副藥,一帖一帖分幾天吃完了,就茫然若失地坐在家中。藥汁是喝得一點不剩,這股自體內而生的熱卻像化入了她骨子裏,種成了生活的病根,讓她幹什麽都打不起興趣。顧雲秀不曾出現,許是又回香港去了。
香港有什麽好,施玉聲默默想着那座盛世般的大都市,她不喜歡無邊無際的人,就連現在的廣州,人也夠多了。熙熙攘攘地擠在一塊彈丸之地上,使勁說服自己終有一日能獲得成功,難道不可笑嗎?你面對的是那麽多的競争者。
然而她是不該替顧雲秀操心的,人家的事情,跟自己扯不上一杠子關系。她該站起來了,去練個嗓,去挑件今晚演出的服裝,去看創作辦主任交來的那份文件……事情還多得很呢。
但她還是坐在那兒想顧雲秀。那夜嘴唇上溫軟的觸感令她震顫着慌,想着想着,臉上就麻木起來,手上也麻木起來,一眨眼,淚水啪嗒一聲落了地。
施玉聲翻開自己的行程本,近期內她不想唱曲了,她想演長劇。可以完全逃進舞臺,即使只有幾小時,也能給她帶來一些安慰。
能夠演什麽呢,《六月雪》還是《南唐殘夢》?盡是苦凄凄的,要麽來一場《白龍關》吧?可她其實知道,演什麽戲是不由自己定的。
最後訂戲方定下一部《琵琶記》,贊助人嫌不夠,硬加了一場《唐明皇與楊貴妃》。那也得演,演到雲浮和惠州的鄉村去,人家掏了這個價錢,當演員的也沒什麽話說。于是施玉聲完成曲藝團的任務後,就随市粵劇團遠走粵西。坐在竹板和木桶搭成的簡陋後臺裏,她恍惚覺得自己倒還心安些,唇角一挑,朝鏡中妝粉漸勻的臉笑了笑。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是迷人的,扮将起來絕不遜色于任何一位當紅文武生,也不會被姓顧的小妖精比了下去。小妖精偶爾會說“師姐真好看”,她聽了就歡喜,又患得患失地想:如果自己沒了這張被大牌化妝品覆蓋的臉,她的目光是不是就不會這麽長久地停留在這兒了。
其實小妖精自己才好看呢,那雙眼睛定是會說話的,有時乍擡眼就落了一城的雪花,涼得她心都要破了;就像凄涼雨夜中漫向唐玄宗的劍閣的風。
哎,外間鑼聲一響,是該去備場啦。
将近一星期後,施玉聲才回到廣州的家,倒在沙發上就不動彈。連續六七小時的大巴車程,對于什麽時候的她來說,都不很好受,整副骨頭差一點要颠散架了。疲憊倒還是輕的,那個病又犯了起來,滾燙的熱氣嚼着她的髒腑和骨頭。
和衣卧在沙發上,她聽見門鈴在響,只得勉強支起身子,也無力再向貓眼中瞧,慢慢收起門闩,拉開門扇。
施玉聲再次見了這雙眼睛,便是與往日不同,揉化幾分微粉的色調,睫羽間氤着霧蒙蒙的水幕。
她倚着門打量對方,好半天才道:“師妹進來吧。”
顧雲秀乖乖跟她進了屋。施玉聲拖着身子去給她倒水,回來時看見沙發上的女人低垂着頭,蒼白的面龐如抹了一層細石灰,裹着些晦暗神氣。較年長的人在她身邊坐下,自己确實也沒多少力氣了,需要歇一歇;施玉聲就那樣等待着對方第一句話的來臨。
“幾天前……我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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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仿佛便耗盡了她所有生命。較年長的人将她擁在身邊,顧雲秀就像一張紙般飄落在她腿上,身體冰涼。施玉聲想:畢竟是這件事。下午聽到電臺廣播時,車裏人嘆息了一大半,顧奇英纏綿病榻早已不算秘密了。
她抱着顧雲秀的腰,心中也是蒼白的,師妹你為什麽不哭呢,你哭我倒好受些。只覺得依着自己的人缺乏溫度,而自己的體溫又傳不到對方肌膚裏去。
那天傍晚六點的鐘聲響起,施玉聲想去做飯,腿稍稍挪動一下,這才發現顧雲秀已經睡着了。她輕輕擡起對方的頭,顧雲秀卻軟軟地嗚咽一聲,施玉聲連忙撫摸着她的頭發,伏低身子說:“好好睡覺,我去給你做飯。”
顧雲秀不知是否聽懂了,這次顯得合作起來,允許施玉聲把她移到沙發上繼續睡。較年長的人立起身來,幾乎支不住發麻的雙腿,低頭看看顧雲秀眼睫仍緊阖着,心裏嘆一口氣,走進廚房。
冰箱裏都是一周前的貨。她随便挑了挑,洗些米下電飯煲,燒一鍋牛骨濃湯,做了四個太陽蛋。蔬菜嘛,卻是真沒辦法了。
晚飯齊備後,顧雲秀還沒醒。她哄着那人起來,後者睜着一雙眼,卻怎麽也不肯坐到桌前。施玉聲無可奈何,只得用湯水泡了兩勺子白飯,拿到沙發這邊來,半威逼半誘哄地喂她吃了;又端了一碗湯,一調羹一調羹吹好,送到她唇畔,只盼這祖宗能多喝一點。
或者是有物填了肚子,顧雲秀的狀态好像恢複不少,盡管動作仍帶一絲僵硬,卻習慣性地想幫忙刷碗,自己也能去洗澡換衣服。施玉聲輕輕呼出一口氣,把身穿睡衣的她轟到床上,才匆匆進了浴室。她的确什麽也不問,張羅着讓顧雲秀在自家住了下來。
十點鐘睡覺時,施玉聲實在倦透了,剛沾上枕頭,意識就晃晃悠悠地打算離體。耳際卻響起柔和的聲音,仿佛從天邊傳來一般:“我爸是個很好的人,他總是說,秀秀,秀秀,你要幹什麽?但只要是我真正想做的,無論什麽他都不會反對,最多是不贊成。”
施玉聲的意識強行待在了原位,盡管依然飄忽不定,她也聽到了顧雲秀後面的話:“他身體弱,我知道的,可是他還那麽年輕啊,他說過人有八十年壽命的,怎麽才七十出頭,自己就先去了……”
尾巴上曳了一下子,是個哭腔,施玉聲迷糊着伸出手去,手上一熱,猛然被對方拉入懷中緊緊抱住,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緊接着,她的腮邊就被溫暖的液體打濕了。
“師姐,我……我真害怕……我懂,我都懂的……可我就是舍不得啊……”
那好像是很遙遠的聲音,又好像甫從心底升起似的。
施玉聲将顧雲秀的後背松松圈住,這個動作她做來已經如此熟稔,自然得跟本能一樣。她困得說不出話來了,可為什麽,她的眼角卻有一絲晶瑩的光芒呢?
後來施玉聲陪顧雲秀治辦了父親的葬禮。
後來顧雲秀也沒有搬出她的家。
相反,她們一起去買了懸挂的吊蘭,和一張漂亮的酸枝小方桌。
又過兩個月,顧雲秀回香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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