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承情
還沒靠岸,吵嚷聲就遠遠地傳了過來。
艄公扶了扶鬥笠帽檐, “成天鬧, 遲早把這地府給掀個底朝天。”
聽起來, 已經司空見慣。
閻煌撩袍上岸,腳才沾地,就被人抓住了衣擺,他低頭一看是個垂髫小兒,眼巴巴地盯着他, 問:“哥哥,你可見着我娘了?”
沒等他答話,小孩兒就被倆鬼差給拉走了。
“不是說好你帶給孟婆嗎?他怎麽還擱這兒閑逛?”
“我閑着了嗎?這一天下來多少孤魂野鬼的要拉扯,我也沒三頭六臂!”
“地上面這是搞什麽名堂……一下冒出來那麽多鬼魂, 還沒排好隊, 又都蒸發不見了, 搞得生死簿上一團亂,這小孩也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死。”
“有什麽該不該?下了地府都是該死的。”
鬼差說着話, 看見小孩兒頻頻回頭, 這才注意到閻煌,定睛一看,頓時急眼, “你個尚有陽壽的人跑地府來湊什麽熱鬧?趕緊走,否則休怪我兄弟下手無情!”
閻煌淡淡瞥了眼仍滿懷希望看着自己的小孩,負手道:“生死簿上未被勾選的人,你們不能帶走, 我說得可對?”
鬼差慢吞吞點了點頭。
“你們也不确定簿子上有沒有他,可對?”
又點頭。
自十日之前,海量鬼魂在同一時間湧入地府,又同一時間消失不見……生死簿上就已被畫成一團亂麻。現如今,別說他們這些當差的,就連殿上的閻羅君也未必搞得清楚,誰該生誰該死。
“既不确定,”閻煌伸手,小孩立刻把手遞給他,“你們就無權帶他去見孟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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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差心裏覺得這話在理,可被個不明來路的人指點江山,總覺得不爽,于是虛張聲勢地盤問:“你是何人?”
“我要見你們閻君。”
鬼差吓了一跳,“我們閻羅君是什麽人,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看你儀表堂堂,不想竟是個癡人說夢的。”
閻煌冷笑,略顯血色不足的臉上浮過一絲戾氣,“二位莫不是還嫌公務不夠繁忙,想與在下切磋一二。”說話間,他左手已然凝起一團金霧。
鬼差都是些伶俐鬼,見多了各式各樣的游魂,最明白見風使舵的道理,一看是個硬茬,頓時好漢不吃眼前虧,麻溜地點頭彎腰,“爺随本差來,請,請。”
閻煌提步要走,忽然想起還牽着個小孩,于是蹲下|身,與他說:“順着這條路往河邊走,讓艄公擺渡你回去,若他不肯,你只說是西荒閻煌讓你來的。”
小孩兒半懂不懂,“這樣說,我就能還陽了嗎?”
鬼差忙阻止:“不可不可,萬一這小子命本該絕,這一還陽可不亂了套?”
“絕與不絕,我說了算。”閻煌将小孩推向忘川河岸,負過雙手,眼睫低垂,“有任何不妥,自有我向你們閻君交代。”
這口吻,甚是倨傲。
怕真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鬼差十分識時務地不敢阻攔,領着閻煌上閻羅殿去了。
這一路亂得夠嗆,孤魂野鬼拿不到編號牌,判不了功過,入不去輪回,全擠在幽都之外,鬧哄哄地等着安排。
“十日前的人不是都已還陽了麽?怎麽還這般沒有章法?”
“爺有所不知,”鬼差恭恭敬敬地答,“日前那一波本已鬧得閻羅君心煩,還沒理順呢,偏又來了個不要命的祖宗,那可真是鬼擋殺鬼,神擋殺人,一路鬧上閻羅殿……地府鬼差本就一個當倆用,如今真真兒是忙不過來。”
閻煌想起艄公說的那人,多半是夙天縱了。
他也來此地,只怕也是為小妖怪而來。
思及此,閻煌心中更加煩悶。
到了閻羅殿,鬼差不敢再往前,就讓他一人進去了。
相比于沣國王宮,這閻羅殿只有更氣派,高不見頂,只有團團黑霧籠罩,四面不見牆壁,也無立柱,只有無盡長廊,通向遠處的閻羅座椅。
一腳踏入,便能聽見四面回響,聲聲入心。
“殺孽重,妖心浮,陽壽未絕,何故來此?”一個空幽的聲音從未名處傳來,尾音回蕩,不絕于耳。
換作一般人,在這充滿威吓的嗓音之下,都要腿膝發軟。
可閻煌王若未聞,闊步向前走去,目不斜視道:“不必與我故弄玄虛,你我幾斤幾兩,心知肚明。”
他這邊話音剛落,空曠無邊的大殿突然四下皆明。
原本遠得看不清的閻羅座椅,一下就出現在三丈之外,兩旁是執筆捧卷的判官,中間……
——是個未戴帽束發的年輕人,一頭黑發披散着,被揉得亂糟糟。
“怎麽是你?”閻羅擡起頭,眼下一片灰,氣色着實不佳,一邊跟閻煌說話,一邊飛快地翻閱着手中的卷軸,“本王現下忙,沒空跟你敘舊,聽聞你在上頭也不消停,咱各忙各的,互不幹擾好吧?”
“我來找你要個人。”閻煌單刀直入道。
“人?”閻羅幹笑,“本王這裏人沒有,鬼倒不少。要人,你還是回上頭要去吧。”
“別拿官場上那套說辭來糊弄我,”閻煌不客氣地說,“我知道你從不做虧本的買賣,你也該知道我從來不會空手而歸。”
閻羅聽他語氣不善,知道這位大爺輕易是送不走了,只好放下手中卷軸,認真道:“本王知道你要的是那九葉金芝的魂魄,但是很可惜,本王給不了。她當日從我地府一口氣撈走那麽多亡魂,總得為此付出代價的,否則我這賬怎麽平?”
“拿走我一半妖壽,還不夠你平賬嗎?”
閻羅一愣,方才恍然大悟地一拍案幾,“本王就說嘛,這收來的半條命格奇奇怪怪的,怎麽看怎麽不對勁,敢情居然是你的!不是本王多管閑事,你好賴也是一屆魔尊,就這麽被勾來半條命,不覺得丢人麽?”
“比起你這閻羅殿外亂成菜市場,西荒還算安穩,我不覺丢人。”
閻羅被他怼得面上無光,摸了摸鼻尖,“這還不是托了那金芝小妖的福!兩日之類給我捅了多少簍子。”
“閑話以後再扯,”閻煌低聲道,“既你已收我半條命,也該還我她的半條命。”
閻羅一攤手,“我沒有!”
閻煌蹙眉。
見這一言不合就要翻臉的少爺要發火,閻羅忙說:“本王不打诳語,但凡我能交得出來,當日也不用跟那厮大打出手,耽誤了整日的公務——”
“夙天縱?”
“慕容鲲。”閻羅糾正他,“夙天縱不過是個化名。”
果然是他。
“若君微的魂魄不在地府,那又會在哪?”
“本王怎麽知道?”
閻煌未開口,向前走了半步。
感受到奇怪的威壓,兩個判官不約而同地把頭垂得更低,往後退了半步,躲到閻君的背後——五十年前的那一幕,他們可都還記得呢!這位煞星為了替西荒的妖魔出頭,硬是跟閻君打了七天七夜,鬧得地府雞犬不寧,最後才把那幾個據說“無罪”的魔頭從生死簿上給抹了。
總之,說一不二,不好惹。
閻君看了眼案上堆積如山的卷宗,心道再跟他這麽糾纏下去,很快地府就真要變成鬧市場了,于是長長地嘆了口氣,“那金芝小妖的魂魄本王是真沒瞧見,按理說,若是六道輪回之中的魂魄都該來我地府報道,既然沒來,只能說明她本就不在六道之中。”
閻煌一怔,又聽閻羅接着說:“那慕容鲲跟你一般想法,說要拿自己的命向我換她。本王就不明白了,那小姑娘到底有什麽好,值得你們一個兩個命都不要?”
“不在六道之中的生魂,要去哪找?”
“那可不一定,多半是在怨念或眷念最深重的地方重新凝神修煉,”閻羅頓了頓,試探地問,“本王問你,非要救她,可是因為百年前那事?”
閻煌心中正在想着小妖怪最眷念、怨念的地方會是哪裏,聽他問話,心不在焉地反問道:“百年前什麽事?”
“她來向我讨要你陽間生母的亡魂啊。”閻羅抹了把下巴,“……看這樣子,這事兒你不知道啊?那慕容鲲曾害得她百年苦難,心有愧疚如今想要償還也就罷了,你既然不知道這事兒,又為何非要救小姑娘?”
“什麽事你說清楚。”
閻羅一撫衣袖,空蕩蕩的大殿裏立時團起一團霧氣。
霧氣中隐隐綽綽地浮出一個身影來,青白小襖,白色小褲露出腳踝,頭上裹着白紗,走起路來一蹦一跳,從遠處跑來,近了,終于看見記憶深處的那雙明亮的大眼睛。
是君微。
近百年前的君微。
曾在琅山腳下,與剛剛喪母的閻煌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妖怪。
彼時,她還是孩童模樣,不辨男女,所以被閻煌當成了小男孩。
她跑上閻羅殿來,毫不客氣地向閻羅君要人。
霧氣中的閻羅君沒把她當回事,只問她:“你靈力微薄,又無人領路,是怎麽闖來我地府的?”
君微左右看看,一聳肩,“想來就來了呀,有船有槳,這有何難?”
忘川之水,蝕骨焚心,豈是說渡就能渡的?閻羅君自然不信,可小妖怪天真無邪,就算谛聽去探查也未看出個究竟來,她心如明鏡,并未藏私。
“罷了,你來這裏要作甚?”
“想向閻君讨個人。”
“誰?”
“一個朋友的娘親。”
聽了君微的敘述,閻羅讓判官一查,才知道是個鸾妖,命中帶煞,注定身死,自然不可能交還給她,“她與你非親非故,你尋她作甚?”
“我朋友只得娘親一個親人,娘親走了,天地之大就再無人喚他閻郞了,好生可憐。”君微神色單純中透着不摻假的憐憫,“我就想着,來與閻君商量一二,或可以換他娘親回去。”
閻羅見慣了各色人等,卻極少見到如此澄澈的小妖怪,于是問:“你要拿什麽與本王交換?”
“修為啊,我所有的修為都可以給你。”
“你這點修為……”閻羅沉吟,“你就不怕,給了本王之後,連人形都保不住了?”
“修為、修為、就是修來的嘛。”君微笑嘻嘻地說,“若真保不住人形了,還請閻羅君把我送回琅山去,我再慢慢修煉便是。可我那朋友只得一條命,一個娘親,沒法重來的。”
若是平日,閻羅是肯定不會答應這種買賣。
可對着這雙眼睛,他竟應了,“那鸾妖這一世已定,還陽是不可能了。但本王可以答應你,許她來生一世富貴,無病無災,平安喜樂,還可以其他身份與你那朋友相逢。”
君微大概也看出閻羅已是讓步,沒再強求,爽快地伸出手腕來,“喏,修為你拿去。”
閻羅最終也沒下得去手取走她全部修為,只象征性性地取了十年。
“說好了的哦,要讓我朋友的娘親平安喜樂,在和他相會。”
“去吧,去吧。”
青白色的小身影又蹦蹦跳跳地消失在了煙霧之中。
案幾之後的閻羅一揮衣袖,霧氣便散了,他看向若有所思的閻煌,“本王以為,你是承了她這段恩情,如今才要舍命相救的。”
閻煌似乎輕輕地笑了一下。
眼底的戾氣,在這一剎消失無蹤。
難怪——
難怪,小妖怪自那日琅山相逢之後,就被夙天縱洗去記憶,甚至編纂出藤妖食人的謊言來蒙騙她,駭得她半步不敢離山。
作者有話要說: 微微是真好
我要是大狐貍,我也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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