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不肖

我以後能夠做什麽。

從幼兒園開始就有人在問這個問題,每個人都回答過。阮肆過去所有的志向都寄存在講故事這件事情上,一本本的廢稿都是腳印,沒有天賦——又不想放棄,所以固執又孤獨地跑在這條路上。可是被問到對與秦縱這段關系有什麽打算,他卻無法作答。

這是張白卷。

只能頹然地回答想和他在一起……不論是平凡庸碌,還是波瀾壯闊,都想和他在一起。然後他張張嘴,又什麽也說不出來。

因為正如阮城說的,這樣的話沒有辦法說服舒馨,更不可能打動秦衛國。小狗的吠叫還有震懾力,然而他站在這些人面前,卻需要仰着頭來正視自己的無能為力。

無力感是最令人沮喪的感覺。

阮肆沒睡着,手機一直沒有響。也許秦縱那頭還是通的,可是阮肆此刻只想認真地打量自己。

第二天他起來,如常地穿衣洗漱吃飯。李沁陽很擔心他,他出門時對李沁陽笑了笑,說:“我去上課了。”

出了樓道發現昨晚的雪很小,于是他推出了自行車,在樓下等了很久。秦縱的陽臺緊閉,電話沒通,天空陰霾。阮肆搓了搓手,迎面吹來陣風,他拉緊圍巾,頭頂上的鈴铛叮當作響,跟着簌簌地掉下來一張被透明膠貼紙球上的便簽。紙球先從鈴铛上掉下來,順着欄杆滾到邊沿,在關鍵處停頓一秒,翻下來砸在阮肆的車頭,彈滾出去。阮肆追到紙球,拿起來轉着看。

早安,上課加油。

字跡清晰,被透明膠纏得很嚴密,沒有被雪浸濕。阮肆把紙球裝口袋,又撐着車等了一會兒,直到快上課才出發。

從來沒察覺,一個人上學還挺寂寞。

“呦。”孔家寶扔給他一個面包,“今天沒戴耳釘啊。”

“遵紀守法好青年阮肆。”阮肆接了面包,“不戴耳釘看着靠譜。”

“你都追求靠譜了。”孔家寶說,“我的生活就太沒意思了。”

陳麟進教室,坐下時問了句,“秦縱今天請假嗎?昨晚給他發消息沒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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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阮肆咬着面包,筆在卷子上做題,“應該要轉學,以後直接從謝凡那聯系他。”

“轉學?這會兒?吃飽了撐啊。”孔家寶從後戳他一下,小聲道,“你倆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兒?”

阮肆吞咽着面包,一口一口,直到吃完,把不該有的情緒咽下去,埋起來了,才說:“怎麽說的來着……叫出櫃是吧?恭喜我倆跨出一大步,為同性的科普工作奉獻出微薄綿力。”

“卧槽?!”連陳麟都趴過來,跟孔家寶一起,“真的啊?!”

“真的啊。”阮肆擦了手,擡頭看着他們倆,“可喜可賀。”

“你媽……”孔家寶問,“你媽是不是揍你了?”

“沒有。”阮肆推開他倆,拉回卷子,“要是打一頓就行……我就早說了。”

“所以你倆現在是?”孔家寶謹慎地用詞,“還處着嗎?”

“廢話。”阮肆說。

“秦縱被關住了嗎?”陳麟比較靠譜,“禁止見面的可能性比較大,看來是他爸媽反應更激烈?囚禁這一套我媽早玩剩下了,我有出逃計劃一二三,你們需要嗎?”

“謝謝你啊。”阮肆笑,“可是不需要。”

“不想來場感天動地的私奔嗎?”孔家寶緊跟其後,“讓爸爸媽媽看到你們堅貞的愛情和不屈的骨氣,說不準一感動就答應了。”

“然後兩個人流落街頭,為了反抗頑固家長們的壓迫,書寫可歌可泣的愛之贊美?”阮肆嘆氣,“不是那麽回事。”

“私奔不行,出逃一時還可以。”陳麟深有感觸,“沒有經濟來源怎麽活。”

“現在是不行。”孔家寶反駁,“以後啊,兩個人好好奮鬥的勵志人生不也挺多嗎。”

“你都說是以後了。”陳麟從抽屜裏摸出個棒棒糖,“我們說的是現在。現在他倆有什麽,用賣萌來抵抗壓力嗎?”他咬着棒棒糖,“這時間沒爆好,要是再晚一點,起碼等都上了大學,跟大家長們短兵相接還有勝算。”

“那現在怎麽辦?”孔家寶攤手。

怎麽辦?阮肆自己都還沒想周全。

“不過憑縱縱的身手,哪能禁得住?”孔家寶說,“小二樓踩着陽臺不就跳下來了。”

“不讓你見面的辦法有很多。”陳麟棒棒糖是草莓味的,講起話還挺香,“媽媽們說一句你敢出門我就跳,你就是知道她很可能不會跳,也不敢真的賭個萬一。”

阮肆不知道說什麽,只能說一句,“你門怪清。”

“聖父也不是随便能當的。”陳麟深沉地說,“總得經歷點人生才能包容各種傻逼。”

秦縱沒被關家裏,但他也确實被沒收了手機。他在軍大院坐了一上午,舒馨沒敢跟秦衛國提他和阮肆的事,只是說學習緊張,六中更适合為高考做準備。但是老爺子信不信有待商榷,留了他們吃午飯,在書房裏問秦縱。

“什麽事情?”秦衛國量寸着新寫好的字,“能讓你媽媽心甘情願不工作的事情無非那麽幾件,你一個人占了全部。她不對我說,那就你自己來說。”

秦縱沒回話。

“不說話,”秦衛國擡頭,隔着書桌看他,笑了笑,“能讓你不敢說的事情還真有點意思,別給爺爺打啞謎,什麽事兒?說出來我給你做主。”

牆壁上挂着老舊的鐘表晃動着下擺,一秒一秒的撥動。書房裏有點偏暗,秦縱一邊的窗戶大開,他覺得寒風側襲,猶如面對着凜冬的巍峨巨山,壓得他胸口急促,掌心泛起濕意。

舒馨正在廚房等阿姨泡茶,忽然聽書房一聲驚天動地的響。她端茶的手一抖,就知道不好了。等她慌忙拉開門的時候,看見秦縱被砸了一身的墨汁,秦衛國胸口劇烈起伏,站在書桌後用力點着他,又點向舒馨。

“你知道你不說,秦躍是不是也知道?你們都不說,是什麽意思?是覺得我好糊弄,還是覺得我黃土埋半身馬上就要滾蛋了,不需要給瀕死的老頭子說!”

“爸爸,”舒馨擋了秦縱,求道,“這事不是,這事還來得及回頭。秦縱小,這不能當真,我們哪敢給您随口亂說?您別氣!”她幾步上前扶住秦衛國,“您快別氣!”

“找醫生!吳醫生許醫生都找來!我們家沒這病!”秦衛國撐着桌沿,痛心疾首,“放一塊養不是為了搞這種病!秦縱,秦縱啊!”他乏力地拍着桌沿,“滾出去!叫人鎖緊門!這病不好之前課也不需要上了!”

舒馨攔不住,立刻給秦躍打電話。那邊秦躍會也不開了,直接調頭過來,急匆匆到了院。他推開門,秦衛國正怒不可遏,劈頭就是一鎮紙砸他身上。

“你也滾!這麽大的事你還想瞞!”秦衛國指着他,“你也不是個東西!”

“我确實不是個東西。”秦躍接道。老爺子馬上又砸他,他給接了個準,抱懷裏轉手遞給秦縱,秦縱擡手放書架上。父子倆被罵得狗血淋頭一派淡定,任是讓舒馨在一邊感受到這可真是親父子。

“你得意什麽勁?”秦衛國拍桌子,“你看看你自己!從來沒給他做個表率!”

“是。”秦躍說,“我就這樣啊。”

秦衛國:“閉嘴!老子罵兒子有你還嘴的份嗎!”

“您不是在問我嗎?”秦躍皮糙肉厚又挨一下,“我還沒桌子高的時候您就說問話得回,不回要挨揍!我可是記了一輩子。這事總得解決您說是不是?快快快,舒馨給拿一下,那是十年前我從西藏讨回來的玉,砸了可就沒了!爸您坐下行不行?站着還得仰頭教訓我倆。別扔了我的爸!”他說,“你想打誰你說!我來動手!”

“照你自己打!”秦衛國被舒馨攔扶着,要不是現在腿腳不太靈活,都想跳起來抽他。

“好。”秦躍擡手對着自己就是一巴掌,打得狠,半邊臉迅速紅起來,聲音響得吓人,一點沒留情。打完了他問,“您消氣了嗎?沒有?那行。”又給自己一巴掌,“所謂子不教父之過。秦縱不是東西,長歪了,那是我沒教好,您打我是該的。巴掌要是不消氣,我給您把棍棒請出來,我就跪院子裏,脫了上衣,您随便抽,抽到消氣為止行嗎?”

“你也知道他歪了?”秦衛國怒聲,“你早幹什麽去了!”

“是這樣。”秦躍轉頭,“劉阿姨,請您去拿,樓上隔間最上頭有個盒子,裏邊奉的是老祖宗給的藤棍,專抽不肖子孫。”

劉阿姨慌神,“這怎麽還打上了!”

“拿!”秦衛國氣極冷笑,“你擱這兒在威脅誰?拿!今天兩個一起抽!”

“您抽我。”秦躍脫了外套,穿着襯衫跪下去,“往死裏抽。我二十五歲有的秦縱,今年四十二了才開始學着做人爸爸,确實不像話。過去那麽多年,我從來沒有教過秦縱什麽東西,更別提道理。孩子扔阮城那養到今天,沒缺胳膊沒少腿,這我還得謝阮城一輩子。但是他今天犯了錯,我得罰,因為不管我教沒教,我都是他爸爸!”說完他指向秦縱,厲聲道,“滾後邊跪着,排隊等着老子抽你!”

“我不吃你這一套!”秦衛國接了藤棍,擡手抽他背上,“苦肉計你小子玩了多少年!今天還敢用!”

秦躍結結實實挨了,後邊的秦縱要擋,他一把拽過秦縱摁在地上,“沒你的事兒!我老子教訓我,你老實等着你老子教訓你!”

“爸爸!”舒馨不常服軟,此刻抱着秦衛國的手臂淚眼婆娑,“我是他媽媽,這事該怪我,您打我!”

老爺子很喜歡她。當年秦躍帶回來多少個女孩兒都沒入過秦衛國的眼,唯獨舒馨,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有點傲氣和嬌氣,對上秦衛國也沒膽怯,把秦躍收拾得服服帖帖。她至今都是秦衛國唯一點頭承認的兒媳婦,這些年少聚多離,可只要舒馨有什麽事,打個招呼,老爺子二話不說就會找人解決,他是真正把舒馨當成親女兒養。不僅老爺子,就是老太太在世的時候,舒馨也是秦家掌上明珠,所以舒馨後來這一意孤行、不容置疑的脾氣多多少少是有二老撐腰的緣故。

她這一哭,秦衛國哪裏還打的下去。她哽咽着,“爸爸,給我和秦躍一點時間,我們一定好好給秦縱說……您別關他……我好不容易見着他……您一關……我可就難過死了。”

秦衛國扔了藤棍,別開頭,被氣得胸口翻覆,差點要老淚縱橫。他打不下去,因為沒辦法……秦躍有句話說的對,秦縱這些年都是阮城夫妻在養,抛開這事,秦縱哪裏都不差,他們是得謝謝阮城和李沁陽。可是他就是想不明白,也沒辦法明白,這事他過不去,他也不想看秦縱這麽栽下去。

同性戀是什麽概念?

老爺子的理解至今還停留在娘娘腔、性別認知模糊、是病這些說法上,他這一輩子都沒遇見過一個,從沒預料會落在秦縱身上。

秦躍起了身,撿起棍抽秦縱。秦縱跪得穩,抽打聲大,他動也不動。背上肩上火辣的疼痛,他只是跪着,一聲不吭,也不低頭認錯。

秦衛國別開頭,聽着一聲一聲響亮,結實的都抽在肉上。舒馨沒攔,扶着他抖身哽咽。秦縱不開口,秦躍就是要抽到死的架勢。

“別打了。”秦衛國到底起了淚花,盯着窗,推開舒馨,不肯再看他們一眼,“都滾出去……你的兒子,你自己看着辦吧。”

父子倆一起露着後背,舒馨給擦藥。沒去醫院,就在屋裏随便擦。秦縱挨得狠,背上簡直慘不忍睹,舒馨越擦越疼,要帶着去醫院。

“不去。”秦躍手肘撐着膝,随着他埋首垂頭的動作,後背上的肌肉起伏,“我知道分寸。”

“大冷天,”舒馨這會兒又恢複平常,“化膿了怎麽辦,他又不是你以前帶的兵。”

“沒事。”秦縱側頭掃了眼肩上,“過兩天就消下去了。”

一家三口又沉默下去,他們幾乎沒有過這樣的時候,坐在一起,讨論一件事情。剛才固然有點苦肉計的成分在裏邊,可情感都是真的。

秦躍伸手從衣兜裏摸出煙,還沒叼進嘴裏,舒馨就照他背上一巴掌,拍得他差點“卧槽”,到底記得兒子在,沒爆粗口。他裝也不是抽也不是,只能回頭看着舒馨,“……你抽我幹什麽。”

“當孩子面抽煙。”舒馨說,“四十二了,就這麽當爸爸?你什麽時候見阮城當孩子面抽過煙。”

秦躍想說點什麽,又記起來不是夫妻了,所以他認慫,把煙丢茶幾上,非常幼稚地怼一句,“好的,舒女士。”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之前都激動,現在正好。我們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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