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欲來

長途火車是件非常枯燥的事情,手機待電不行,阮肆帶了兩本書和一個筆記本,一路上幾乎都在看書寫文。晚上特別熱,他翻個身背上都是汗,信號時好時壞,跟秦縱聊一句話要發幾分鐘。等火車到西安的時候,沿途暗紅的城牆在斜陽裏鍍金,看着非常具有莊嚴感。往後的風景逐漸開闊,馬群偶爾也會一閃而過,是與過去見過的風景截然不同的地方。

三十八個小時的等待,火車進入烏魯木齊時阮肆已經迫不及待。他想象過無數次新疆的樣貌,這一次他終于要親眼看看這片廣袤土地的風情。到站的時候正是北京時間20點,這裏還太陽斜垂,距離天黑有段時間。

阮肆捂了一身味下車。綠皮火車穿梭,他随着人潮出站,各個民族雜彙在出口,跟他擦肩的小夥五官深邃,發色偏粽。各種聲音入耳,漢語、哈薩克語、維吾爾語交錯成沸騰的人海。

出站停了許多班車,阮肆一眼就看見一個一米九的民族帥哥舉着牌,上邊寫着“擇席老師這邊請”。

阮肆:“……”

阮肆拖着行李箱過去,帥哥看他一眼,他看帥哥。兩個人迷之對視幾秒鐘,帥哥一臉恍然大悟,“擇席!”

“叫阮肆吧。”阮肆伸出手,跟對方官方地握了握,“……沈修?”

對方爽朗地笑幾聲,帶着他往停車的地方去,“我不是沈修,我叫阿克久力,你叫我阿久就可以。沈修給我說擇席才十九,我還以為他诓我呢!不敢相信這麽小了。”

“我看了你們的紀錄片。”阮肆謝了對方要拉行李的動作,說:“也以為他诓我呢。”

“你說去年那貴州的片子是不是?”阿克久力頭發棕紅,帶點自來卷,他說:“我們都覺得那片子還差點意思,這次有了你,簡直是信心十足。”然後他敲了一輛吉普車的窗戶,“老修!擇席來了啊!”

“呦!”一個男生從另一頭趴在車頂上往這邊揮手,“老師好!歡迎您!我是別克!”

車窗趴出來一個人,摘了墨鏡,露出一張非常硬朗的臉。這人敲了敲車門,打招呼道,“歡迎來到大新疆,正式說聲你好,我是沈修。”

“各位好。”阮肆說,“還是叫我阮肆吧。”

行李放好,阮肆上了車,別克開車。沈修在副駕駛位上說,“沒想到你真會報新大,太意外了。每年考新疆的人除了本地生,其他地區少得可憐。”

“來這兒驚奇嗎?”阿克久力在邊上笑,“老修剛來的時候特別傻缺,問我們怎麽沒騎馬。”

“和想象的有點出入。”阮肆也笑,往車窗外看,“期待更多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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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正繞出火車站範圍,經過國際巴紮的位置,其中建築物頂着金黃色的圓包,極具西域特色。周圍高樓林立,道路幹淨,天空蔚藍,可以眺目到的天山雪峰連綿綽約。

“咱們這兒就是夏天幹熱,冬天幹冷,春秋刮風,網購不包郵,其餘都挺好的。”阿克久力說。

“到時候就是以烏魯木齊為起始點嗎?”阮肆問,“轉遍整個新疆。”

“準備工作要做好,我們自駕。”沈修說,“還要等假期。新疆之大會超越你的想象,光是從烏魯木齊坐火車到塞外江南伊犁就要十個小時。南北一遍過,旅程非常長。”

新疆目前還沒有高鐵,火車是貫通南北最便捷的方式。阮肆知道這裏疆域遼闊,地廣人稀,卻沒有料到從省內一處到另一處竟然還要十個小時的火車。

“除了老修,咱們都是新大的。關于語言不要擔心,新疆主語是标準普通話,每個民族都會。”阿克久力非常愛笑,爽朗的大個子讓人感覺很舒服,他說:“我跟別克都是哈薩克族。”

“別克就叫別克嗎?”阮肆說,“這名字超酷。”

“全名叫努爾蘭·別克。”別克從車鏡裏對他露出白牙,“扛攝像機的,副業彈冬不拉。”

入校報名,找宿舍。阮肆是最晚到的,四人間,還剩個靠邊的鋪。舍友有一個蒙古族,一個滿族,一個漢族。大家都很熱情,尤其是知道他是從內陸來的之後。

阮肆去沖了澡,給爸媽打了電話,又蹲樓梯上跟秦縱打電話。

“終于到了。”阮肆說,“晚上要和沈修他們吃飯。你那邊呢?天已經黑了嗎?”

“早就黑了。”秦縱說,“以後就是兩個小時的時差,剛好能通電話。”

“那每天都打。”阮肆放低聲音,初到新地的興奮被沖淡,他說:“怪想你的。”

“是吧。”秦縱轉了轉筆,“我是很想你。”

電話裏的聲音貼得越近,想要觸摸到的欲望就越強烈,然而這僅僅是開端。

兩個人聊了半個小時,看時間秦縱也該睡了,阮肆就讓挂了。阿克久力來找他,他和沈修的班底正式見面,六個人清一色是男生,兩個哈薩克族四個漢族。

“原本我們是有妹子的。”別克說,“結果去貴州那趟被老修欺負走了。”

“他這人對工作特別龜毛。”阿克久力說,“到時候還請你擔待。”

大家熟悉之後就很融洽,就是老有人喊阮肆擇席,聽着聽着也習慣了。晚上睡覺的時候阮肆點開屏幕,無聲地吻了秦縱。

課程不緊,每天平安地過。在沈修的帶領下,阮肆很快就轉遍了烏魯木齊各個景點,嘗了各種名吃。

到新疆,首先要提的應該是拌面。與其他省份不同,新疆拌面在本地被叫做“拉條子”,分量極大。面條講究一個勁道,過水入盤後彈力有嚼頭。配菜各樣,憑靠喜好選擇。熱菜湯汁濃郁,倒拌在勁道的面裏。吃起來口感爽快,湯汁飽和在面條上,一盤面不夠還可以繼續要加面。

緊随其後的是抓飯。羊肉抓飯受衆面最廣,也最具盛名。實際今天在新疆吃抓飯,除了草原待客、風情農家樂,都是會用筷子和勺子。胡蘿蔔碎塊被焖至軟甘,羊肉焖透了米香,油香醇厚,熱氣騰騰的挖一勺,拌上瘦羊肉,一口的香。

阮肆每天嘗了什麽都會告訴秦縱,是秦縱緊張學習間的一大聽聞樂趣。周末有閑時,兩個人可以打一天的電話,視頻裏的阮肆能看出被曬黑了。

“才十月底。”阮肆盤腿坐床上給他說,“這邊已經冷了。”

“看天氣預報說要下雨。”秦縱翻着卷子,“上周寄的衣服你收到沒有?”

“還沒。”阮肆伸了個懶腰,對視頻裏的人眨了下眼,“快遞要五六天呢。”

“快別眨眼了。”秦縱擡頭随手截屏,“你那校園網太渣了,延遲高,随手就是表情包。”

“卧槽?”阮肆立刻坐直,“你怎麽早不給我說?我都眨了多少回了!”

“啊,”秦縱笑,分享給他幾張,“農場一條虎的表情包就是這麽酷。”

“存這麽多幹嘛?” 阮肆翻了翻,被各種眨眼的蠢樣逗笑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專用。”秦縱說。

“……你好重口味哦。”阮肆說。

“用來澆滅敵人,回歸熱愛學習的自我。”秦縱接完。

阮肆:“……”

“還能不能好好談戀愛了?”阮肆擡指隔着屏幕敲他。

“這才是見證真愛的時候。”秦縱說,“我前幾天看見了沁姨了。”

“在哪兒呢?”阮肆問。

秦縱周末都在五海區的房子裏,舒馨就在這裏陪他。鋼琴一直閑置,秦縱說不再彈就真的沒有再碰過。舒馨發現了他的薩克斯,卻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有跟他談話。自從去年之後,母子倆再也沒有深談過,秦縱不是叛逆的類型,但他卻總是會敏銳地找到對自己最放松的條件。他沒有激烈地反抗,卻時刻像根紋風不動的刺,堅決地做着自己的決定。

“街道口,我跟李修街頭演那次。”秦縱回身從櫃子上拿了書下來,“應該是跟阮叔一起去超市,看着瘦了。”

“那媽看見你沒?”阮肆說。

“看見了。”秦縱翻到做了标記的題,“看了好久,一直沒敢過來,我就過去了。聊了會兒,都是問我住學校習不習慣,最後還帶我喝了奶茶。”

“她想你想得不行。”阮肆說到這兒有點惆悵,“等回家了多哄哄她。”

“另外阮叔給我說。”秦縱像談天氣似的,“這寒假你不回來了?”

“嗯,要跑趟南疆。”阮肆也像談天氣似的回答。

兩個人都緊繃着想念的弦,卻沒人提及不要去了。阮肆其實有點失落,但那是對自己而不是秦縱。他還想再快一點,快一點的……跑起來。這些日子每天靠手機觸摸對方,其實是件殘忍的事情。大學時間充足,阮肆寫稿的時間越來越多,然而道路像是到了某種瓶頸,他覺得寫起來越來越狹窄,時常陷入焦慮中。

但他沒對秦縱說,兩個人直到晚上九點多才挂了電話。

秦縱給手機充電,看了下時間,還可以刷題,但他起身準備睡覺。

舒馨敲了門,“喝點牛奶再睡。”

“不用等我太晚。”秦縱道了謝,喝了牛奶。

舒馨拿着杯子,猶豫片刻,“你……剛在和阮肆打電話嗎。”得到回答的她緊張道,“……你不會也想去新疆吧?”

“我當然想,”秦縱笑了笑,“不過要考肯定會考別的地方……爺爺請您問的嗎?”

“是我想問。”舒馨說,“畢竟你還是需要人監督,志願選擇容易沖動。”

“祝您監督如願。”秦縱溫柔地送她出門,“晚安媽。”

舒馨根本找不到能夠讓秦縱交流的突破口,他像是無懈可擊,并且游刃有餘。就像和阮肆打電話這件事情,只要舒馨想開口,秦縱都會用微妙的禮貌态度間隔開距離。這一年裏,舒馨關注的重點已經從同性戀到秦縱是否能夠真正認可“父母”的角色。然而不論她如何做,秦縱都像游離在外。

舒馨不想洩氣,但她毫無察覺,真正激怒她的事情即将到來。

秦縱周一進到教室,四下目光集聚在他身上。他到了座位,平時打招呼的人一概不語。秦縱察覺到氣氛,直到臨近上課,中年班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

“叫你來确實是有事情。”男老師打量着他,“秦縱你……是不是心理有些……”

秦縱緩緩皺起眉。

男老師艱難地說完,“……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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