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旅途

新疆的雪已經下來了。

阮肆窩在車裏,端着燙手的紙碗,吃一份來之不易的炒米粉。

新疆的炒米粉和他過去吃過有所不同,湯汁濃郁,色澤醬紅。粗米粉Q彈有嚼勁,芹菜裹在黏稠的湯汁裏,香辣中帶着爽口。種類繁多,阮肆喜歡加酸菜的雞肉炒米粉,肉選得是胸脯肉,吃起來帶着辣,無骨肉香。

他吃得快,車邊的沈修還在看攝像頭。

車停在了巨大高山湖泊邊,遠處的太陽正沖破陰雲,光芒萬丈地自靜如琥珀的湖面那一頭升起,光輝迸濺在遼闊的海西。這裏的風刮得異常大,阮肆裹着厚實的羽絨服,依然被凍得手腳冰涼。放目過去,天藍色的淨海像是微波搖曳的桔梗花浪,白雪和黑土蒼茫延伸,三種顏色相協完美。輕而薄的紗雲像霧又像山峰的雪披,四下冰山群繞,松林蔥茏,雪原寂靜。

這裏是賽裏木湖,大西洋的最後一滴眼淚,是高原中鑲嵌的蔚藍寶石,也是山脊上凝彙的塵世淨波。

“太美了。”阮肆下了車,被風刮得雙頰發紅。他面對壯麗景色長呼出一口氣,“難怪昨晚一定要留在這裏。”

“能看見湖心小島嗎?”阿克久力戴着厚實的帽子,指給他看,“在哈薩克語裏,賽裏木湖是祝福。它是情侶投身的眼淚,有一段動人的愛情傳說。我們來得正好,十二月的時候這裏就會冰凍兩米,你看到了真正的冰封千裏。來年五月左右才能解凍。七八月來這兒旅游的人非常多,那個時候騎馬繞湖,可以看到蒼山老松,整個湖面寂靜得像沉睡的高原之神。”

“因為民族太多。”沈修手指被凍得發紅僵硬,他抄起袖,縮着脖子躲避寒風,“在蒙古語裏賽裏木湖又叫做‘賽裏木淖爾’,意思是山脊上的湖泊。就是太冷了,七八月來也依然很冷,湖水常年冰涼,可以作為消暑聖地。”他說完看阮肆一眼,“如果以後可以,你應該跟你的小對象來。”

“會有機會的。”阮肆在凜風中擡頭。

他們這一行經過伊犁河谷,拍攝了果子溝,目前到達賽裏木湖邊。沒有在伊犁過多停留的原因是目前已經是冬天,塞外江南的諸多風情只有夏天才更具魅力。

重新出發時車裏開了暖氣,阿克久力開車,換下了昨晚的別克。他們一行只有四個人,團體其餘人在後方各有工作,精簡人員是沈修的意思。團隊沒有那麽多錢,能夠支撐所有人一起出發。

阮肆覺得阿克久力很具備浪漫情懷,比如現在,他打開了音樂,放了首《Michign》。透過窗戶,高速公路的兩側平闊着雪地。戈壁一連數裏,雪覆蓋了夏日觀望時的蒼涼,添綴了厚重的無暇。天空很藍,蒼鷹很少在這裏飛躍,偶爾會路過一群牛羊,騎馬的民族大叔摘帽對他們說聲抱歉,再趕着牲畜路過。阮肆打開車窗,在羊群經過時,伸手揉了把小羊羔的頭,在羊羔受驚的咩聲裏笑出來。

“看見羊羔我就想吃烤羊。”睡得迷糊的別克也爬起來,他是個白胖的家夥,擠在另一邊的窗戶,對騎馬的大叔打聲口哨。

“到了博樂也吃不了。”沈修窩着身,困倦道,“我現在想喝完奶茶,配上新打出來的熱馕,蘸着酥油……”

“快閉嘴!”其餘三個人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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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上只有壓縮幹糧,吃得人蛋疼,味如嚼蠟。保溫杯裏的水已經涼了,只剩一點,他們晚上才能到達博樂吃一口熱飯。

阮肆壓着書,在筆記本上記錄。

從出發開始,他每經過一處地方都會記錄。不論是名字、傳說,還是感受,都是在不斷沖擊他狹窄道路的強風。他似乎能夠察覺到心境跟随着眼睛逐漸開闊,筆下的瓶頸震動,就差個契機蓬勃洶湧。

他來到新疆的目的是尋找……尋找自己,尋找意義,尋找這只筆。這個問題實在太過哲學,可是卻沒辦法真的忽略。握着一支筆,除了熱愛,還應該有某種意義,不管是對別人還是自己。內心嘶喊的是寫自己想要的故事,可自己到底想要寫怎樣的故事,這個故事賦予自己怎樣的意義與歡愉……他還在茫然。

路上信號很差,流量也發不出消息。阮肆用手機錄了很多片段,有他自己的,有只有風景的,都等到了網絡流暢的地方發給秦縱。目前已經放寒假了,秦縱還在上課,過幾天就是過年。

晚上要跟他打電話……打通宵……

阮肆合上筆記本,靠着後邊,在車平穩的晃動中逐漸睡着。睡了很久,被突然的颠簸震醒,再看窗外已經天黑。

“這路我也是醉了。”別克操着從沈修那裏學來的川音,“幹啥子哦,能不能修一修!”

“前幾年來就這麽颠。”沈修颠簸得屁股上下跳,最慘的是阿克久力,一米九颠到一直撞車頂。

車裏的歌已經切到了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四個人有節奏的“卧槽”幾乎成為了這首歌的背景RAP。

“呦呦。”別克唱起來,“是你的萬種柔情融化冰雪!诶卧槽!”

“切克鬧!”阿克久力接道,但是忘詞了,只能“嘚浪嘚浪”的跟着音樂唱。

雪地非常滑,前邊昏暗,颠簸異常。過彎的時候輪胎打滑,沒有前兆地陷進雪坑,阿克久力一腳剎車沒打穩方向,整個車身跟着坡沿猛地側翻下去。

“卧槽!”阿克久力這次是喊出來。

阮肆拽緊安全帶,清晰且緩慢地感受着車身翻過,頭腳颠倒的新奇。他胸口跳動,卻不是因為緊張,這個時候他竟然無比冷靜,腦子裏閃現各種車身翻過然後爆炸的美國片鏡頭,随後緊接着爸媽爺爺奶奶秦縱的臉,他心想。

卧槽!老子怎麽忘記寫遺書了呢?這狗日的地方也不知道有沒有信號,要給秦縱發最後一條消息!

“沒事!”沈修都擠到了最角,他在下邊喊,“阿久把腿往上擡!要踩老子臉上了!阮肆!你那最高,快開車門!”

阮肆松開安全帶,向上推車門,卻發現非常沉。腳底下踩在座椅背,用力推開門,他先爬出去,然後拉出被擠成餡的別克。大家都出來的時候還有些心有餘悸,幸好雪厚坡緩,僅僅是翻車而沒有遇見撞擊。

大晚上的戈壁灘寒風肆虐,羽絨服也擋不住的冷。此時已經進到了博樂市的邊沿,沈修打電話給相熟的修車鋪老板,叫人來拖車接人。

阮肆踩了一腳雪,站在坡底下,雪都埋到腿窩了。鞋裏灌了雪,腳凍得麻木。耳朵、鼻子、手必須藏起來,暴露在風裏只會有凍裂的錯覺。

四個人擠一起,這會兒已經晚上十點半了。秦縱電話打過來時阮肆插了耳機,帽子壓在耳朵上,擋住了風的呼號。

“到地方了嗎?”秦縱在那頭才洗完澡。

“到了。”阮肆沒提翻車的事,給他說,“這裏的風好大。你要睡了嗎?”

“再聊一會兒……你在外邊?”秦縱敏銳道,“還沒找到酒店嗎?”

“馬上。”阮肆凍得聲音有點發顫,他轉過身背對着風,“秦縱!”他喊,“叫我一聲吧。”

“軟軟。”秦縱說。

“我愛你。”阮肆這會兒胸口的急促才褪下去,後怕讓他生出一種現在不說一定會後悔的錯覺,于是他拉開嗓子不停地說,“我愛你!”

“屠狗現場。”沈修把他的厚氈帽拉好,“神經病啊!大半夜站這兒喊我愛你!”

“我更愛你。”秦縱低低地笑,阮肆說一句他就是接一句。

阮肆神經病似的對着手機足足說了十分鐘,看着遠處有車燈亮才戀戀不舍地說,“快睡吧……晚安。”

“晚上睡前再發了消息給我。”秦縱頓了頓,“我很想你。晚安。”

挂了電話阮肆還插着耳機。

漆黑的天看不見頭,車燈緩慢地晃過來,下來幾個人。沈修去跟人打招呼,大家把車裏的必需品抱出來移到對方車上,又繼續颠了半個小時。到地方了也不能睡,先吃了飯,又緊跟着送車去修理,索性沒大事,還有保險。

阮肆困得眼皮打架,蹲修車鋪門口,別克給了他一塊口香糖。阮肆嚼了幾口,想吹個泡泡愉悅一下心情,結果才吹出來就凍得發硬,他又趕緊卷回去,含嘴裏嚼。

這裏的修車鋪緊靠着路邊,亮着的燈泡瓦數不高,有點昏暗。門口垂了厚厚的軍大衣當擋風簾,招牌都歪了半邊。

“雖然看着不像。”阿克久力說,“這家老板人很好,跟老修是兄弟,我們每次到博樂翻車了都是他關照。”

“等等。”阮肆說,“你說什麽?每次?大哥你到底翻過幾次車?”

阿克久力露齒一笑,“三四次吧,都在這邊。”

阮肆:“……”

媽的好害怕!老子還想再打電話給秦縱說十分鐘我愛你!不然下次也不知道有沒有活着的機會了!

因為修車,他們停滞在博樂一直到過年。因為要過年,開的賓館不多,只有一家靠近車站的。四個漢子擠在賓館,兩個标間,阮肆跟沈修住。這賓館自帶衛生間,但是馬桶的味道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桌案上積了一層灰,凳子有一只是歪的。插座位置詭異,在兩張床中間的櫃子後邊,一個床頭燈是壞的。

阮肆穿着衣服睡,暖氣供得不太熱,夜裏有點冷。他半睡半醒中摸到手機,看了秦縱的臉,又睡過去。第二天是年三十,他早上一起來就覺得鼻子呼吸艱難,腦子裏發懵。

“有點發燒啊。”沈修摸了他額頭。

“吃點藥吧。”阮肆找阿克久力要了路上帶的感冒藥,但是到下午依然沒退燒。中途跟秦縱打了一會兒電話,下午燒得更厲害。

最後找了個小門診,挂了個水。今天連病號都沒幾個,別克和阿克久力要盯着修車,就沈修抱着筆記本,坐邊上修片陪阮肆。阮肆打了個盹兒,窩在厚大的羽絨服裏,顯得年紀很小。

手裏在椅把手上震動,阮肆沒醒過來。沈修原本沒看,但是電話锲而不舍,他掃了眼來電顯示,接了。

“喂?”沈修點着鍵盤。

那頭人反應飛快,“您好。阮肆不在嗎?”

“在的。”沈修不斷地重複着拍攝片段,心不在焉道,“睡覺呢。”

“這會兒?”秦縱說,“怎麽這會兒睡覺了。”

“嗯。”沈修說,“發燒了,一直在邊上睡着呢。你電話來的不巧,晚上再打吧。有什麽事兒嗎?”

“去醫院了嗎?”秦縱問。

“就在醫生這兒。”沈修說,“沒什麽大礙,挂完水悶一晚上就好了。”

“沈修嗎?”秦縱說。

“沈修。”沈修頓了頓,“秦縱是吧。聽他打電話叫過幾次……不用擔心,不會把他弄丢了,一定讓他完好無缺的回家。”

“這次的回程還要多久?”

“一個星期。”

阮肆動了下手指,應該是做夢了。沈修側頭看,突然道,“這小子挺帥的。”

秦縱淡聲,“是帥。”

“你們這樣異地戀沒問題嗎?”沈修笑,“別介意……就是出于好奇。他跟着我們還要再跑一個暑假,如果拍攝結果不理想,還需要再跑,直到作品完成為止。我好奇是因為他就這麽報了新大,怪讓人出乎意料,也挺受寵若驚的。”

“別介意。”秦縱說,“他并非是為了誰而去的那裏,所以你不必太過受寵若驚。”

“哦。”沈修無所謂地說,“那行吧,晚上你再打給他。”

秦縱道了謝,沈修就挂了電話。畫面自動切換到主屏,阮肆設了一張秦縱穿白襯衫的照片,沈修擡起來看了一會兒,才挑挑眉,把手機放回阮肆手邊。

小鬼頭,還挺有占有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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