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員工停車場沒剩幾輛車了, 湯索言遠遠就看見他車頂上有兩個飯盒。他過去拿了下來, 看了眼時間,十一點多。

飯盒放副駕, 他坐在車裏暫時沒打火, 先給陶曉東發了條消息。

—睡了嗎?

陶曉東立刻回:沒呢。

湯索言問:給你打個電話?方便嗎?

陶曉東沒回, 直接把電話撥了過來。

電話一通他先叫了聲“言哥”,問:“怎麽了?”

湯索言說了一天話嗓子都有點啞, 車裏很靜, 他說話聲音也不大:“沒事兒,剛下班。你過來怎麽沒叫我?”

陶曉東本來躺在床上要睡了, 這會兒一聽湯索言才下班吓了一跳, 看看手機上的時間:“現在才下班?”

“嗯, 這幾天忙。”湯索言說。

“那現在呢?你在哪兒啊?”陶曉東皺着眉問。

“停車場。”湯索言跟他說,“飯盒我拿到了,你是不是等了挺久?你應該上樓找我。”

“我上去了,看你忙呢就又走了, 碰上個你們科的護士, 說湯主任這幾天忙飛了。”陶曉東坐了起來, “那你趕緊回家啊,你還打什麽電話?你快點回家吃點東西休息。”

湯索言忙了一天本來晚上很疲,可這會兒坐在車裏聽着陶曉東小聲在電話裏說話,突然覺得很舒服。就那種繁忙過後的平靜,從心裏往外覺得從容踏實。

“我早上說了下班給你打電話,總不能說完不算數了。”湯索言笑了下, “不是有意不回你消息,不打個電話顯得我冷着你,沒有。”

“我知道沒有,你趕緊回家。”陶曉東都笑了,“嗨”了聲,“我說了我神經粗,不會想那些,你也不用計較那麽多。半夜了下班還得特意給我打個電話,可千萬別,你放松就可以了言哥。”

陶曉東都快上火了:“這麽處太累了,真用不着。你忙就不用特意打給我,好好休息是正事兒。”

湯索言聽着他說,聽完低聲道:“讓你說得我感覺現在就該挂電話了。”

“挂啊,”陶曉東跟他說,“都幾點了你還不回家。”

湯索言打了個電話,話沒說幾句,陶曉東倒是一直趕他。湯索言沉默了幾秒,之後無奈地笑了,問:“我就想給你打個電話,這樣行嗎?”

陶曉東那邊也安靜了幾秒,之後笑着小聲說:“那行。”

這麽說話味兒可就跟剛才不一樣了,倆人也不說話,互相聽着對方的呼吸。沉默之下也不尴尬。

過會兒陶曉東問:“累吧?”

“累。”湯索言靠在那,舉着電話的右手覺得酸,換成左手拿,“下周開會,事太多了,感覺時間不夠用。”

他工作上的事陶曉東完全幫不上忙,這時候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都是這個年紀的男人,空口安慰不用說,說了也沒用。忙起來的時候不會因為別人一句“慢慢來”就從容下來,事兒也不會因為別人安慰兩句就變少了。

所以陶曉東只說:“忙過這陣兒就好了,等你忙完我陪你放松。”

“怎麽陪?”湯索言問他。

本來陶曉東說上句話的時候挺正經的,湯索言問着聽起來也挺正經,可是陶曉東再要開口之前突然腦子裏就不正經了,沒等說話聲先虛了,問:“你想我怎麽陪?”

湯索言也不答,不說話,只是隔着電話笑了兩聲。

他的笑聲傳過來有點燒耳朵,陶曉東坐在自己床上扯了扯耳朵,說:“你回家吧好不?快十一點半了,你到家太晚了,本來就忙你多留點時間睡覺。”

湯索言“嗯”了聲,然後問了句:“你跟誰都這麽說話嗎?”

“怎麽說?”陶曉東問。

“就……”湯索言聲音裏含着笑意,“哄着說?”

“靠那當然不是!”陶曉東迅速否認,“我跟誰都這麽說話那不亂套了麽?我要都跟客戶這麽說話得惹多些麻煩。”

湯索言聽完還是笑,右手在方向盤上刮了刮,說:“知道了。”

每天半夜下班,早上天不亮就得起,這樣的生活得一直到年會結束。

會上除了更新的技術和方法上的交流,也得有這一年疑難病例的治療方案研讨,成功還是失敗都得拿出來擺擺。

趕上這麽個關鍵時間,那位退休了的老幹部天天在病房裏鬧,眼睛一難受了就嚷嚷着找湯索言。不大不小這麽個事故,要說它大,沒有人能保證手術一定是成功的,手術都有失敗的風險,可要說它小,也确實是醫生判斷失誤造成的。

如果線是湯索言同意拆的,那它甚至都算不上事故,那是醫生預判失敗,沒把握好拆線時機。問題出就出在值班醫生沒經過主治大夫同意就給拆了,如果當時電話打通了湯索言不可能讓他拆,确實拆早了,沒到時候。

這種事在醫院裏不說每天都發生,可這麽多科室,每個月都得有幾起。醫院一般不會主動去問責,問也不太會往湯索言頭上問。值班的林醫生去年剛輪轉完留在科室,經驗太淺。這次也知道自己惹麻煩了,寫過程總結的時候略過了給湯索言打了個電話沒打通的事,寫的是“未聯系主治醫生”。

湯索言看了之後返了回去,讓他照實寫。

林醫生摸不清他這話是真這麽想還是就這樣一說,還堅持了一下。

湯索言跟他說:“該怎麽寫你就怎麽寫。”

林醫生怕真那麽寫讓湯索言擔上責任,畢竟當時他的電話沒打通。年輕的小醫生還挺自責的,想着把湯主任摘幹淨。

湯索言面對着這麽一張白紙,一時間都不知道該用什麽态度跟他說話。這小醫生到現在都覺得湯索言是關機了,想要幫他遮掩。

湯索言這幾天忙得一直沒倒出空來處理這事,小醫生忐忑了好多天,還挺無助。

說是小,現在能在醫院轉正當個大夫的,能小到哪去,哪個不得三十多啊。博士畢業都多大了,還得大輪轉小輪轉,湯索言其實并不比他們大多少。

湯索言像他們這個年紀的時候被徐老從國外親自帶回來,半請半強行要求,讓他回國,回臨床。老師當時親自去了他的住處,兩人聊了七八個小時,聊了很多。

湯索言身上有責任,從回來就沒輕松過,沒人拿他當白紙帶,他也用不着。

林醫生一邊自責,一邊也覺得委屈。覺得當時把自己逼到那個境地了,主任聯系不上,患者惹不起,不知道怎麽做才對。他一個小大夫人微言輕,就是一個夾中間的出氣筒。

他小心地看着湯索言,試探着問:“主任,那您說這種情況……我怎麽做才是對的?”

湯索言翻着手裏的病例單,頭都沒擡,跟他說:“繼續給我打電話。”

林醫生眨了眨眼,心說你關機了我打不通。

湯索言說:“我從來不關機。”

對方問:“那如果我實在聯系不上您呢?”

湯索言擡頭一眼:“給其他醫生打,青光眼組那麽多位主治醫生,哪位都可以,哪怕你打給徐教授都可以。自己臨床判斷經驗少,基本功不紮實,你就得找能判斷的。”

話雖然這樣說,可到處打電話顯得很無能,下班之後沒大事值班醫生不會給休了班的醫生們打電話,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影響人休息。

“更方便的你還可以聯系急診,請個大夫過來幫忙看看,急診值班都是成熟醫生。”湯索言平靜道,“那天在你拆線之前你想到了可能發生的後果嗎?”

對方猶豫着點了頭。

湯索言說:“知道也還是拆了。因為患者堅持?心裏煩?帶着點報複心理,簽了份免責協議,反正是你們要拆的,拆壞了總之跟我沒關系。對吧?”

這話可不敢接,林醫生趕緊搖頭說不是。

湯索言搖了搖頭,阻止他繼續說,只道:“正式醫生了,不是實習生,是或者不是不用跟我講,自己心裏有數就可以。患者在你手上,任何情況下你得對他負責,你一個心态不穩做出的任何錯誤行為都可能引起患者的視力下降甚至失明。”

林醫生低着頭不說話,湯索言一堆事兒等着,也沒時間再說太多。

“醫生要有的悲憫心我不跟你講,我也不用你回憶當初背的希波克拉底,你就記住一個事兒,你當眼科醫生是為了什麽。”

湯索言站起來要離開辦公室了,林醫生看着他,湯索言說:“知識不足可以補,意識補不了,別因為那點年輕的自尊而有意放棄一個患者,你是送光的,不要奪走光。”

話就說到這,湯索言現在實在沒時間去引導一個年輕人怎麽去做個好醫生。

一天當兩天使,每年這個時間湯索言都是這麽過的。

陶曉東手上那個全身圖暫時告一段落了湯索言還是沒忙完。

倆人三周沒見面,湯索言生日過後再就沒見過了。陶曉東見不着人,這兩天還開始下起了雨,陶曉東心裏惦記,這雨下起來還不停,下得人鬧心。

湯索言趁着傍晚吃飯的短暫休息時間,看見了陶曉東剛給他發的消息,倆人打了個電話。

電話裏陶曉東問:“這兩天雨大,你手疼不疼?”

湯索言剛要說不疼,開口時轉個彎,坦誠道:“疼。”

“疼啊?”陶曉東坐在店門口的凳子上看外面的雨,腳踩着椅子腿,眉頭有點皺着,“我就怕你手疼,事兒本來就多。”

陶曉東是真有點揪心,湯索言笑了下說:“瞎說逗你的,沒那麽疼。”

陶曉東想了想,讓湯索言中午給他留出半個小時時間,湯索言問:“你要來?”

“啊,”陶曉東問他,“行嗎?”

“你別折騰了,天氣不好,堵車。”湯索言跟他說,“我快忙完了。”

身後有人過來跟他說話,陶曉東聽完點了點頭示意可以,一邊在電話裏問湯索言:“沒空啊?”

湯索言說:“有空,就是不想讓你折騰。”

“那你給我留半個小時。”陶曉東又往門口靠了靠,說話聲也小,店裏一群煩人的聽見他說話又得天天學。

湯索言确實不想讓他來,陶曉東自己事也多,總往醫院跑就為了那幾分鐘,犯不上。

陶曉東聽他不說話,閉了閉眼,聲更小了:“三周沒見了言哥,沒這麽互相了解的。”

身後迪也突然很大聲咳了兩下,陶曉東回頭看,都躲門口來了也沒躲過去。無奈地笑了下,索性也不躲了,大大方方地說:“我就想去。”

“哎呦就想去,你想上哪兒。”迪也準備幹活了,臉上口罩都戴上了,手揪了揪口罩,學他剛才的話,“就想去就想去。”

陶曉東無聲地笑着罵了句,開門站門口打去了。

湯索言能聽見他們那邊的聲音,也能聽見陶曉東出去之後周圍的雨聲。

這樣的陶曉東誰能拒絕,根本張不開口拒絕他。

第二天中午,湯索言衣服都沒換,穿着白大褂上了陶曉東車。白大褂裏面就一層襯衫,這個時節這麽穿可挺冷了,湯索言快速鑽進車裏。

陶曉東飯盒打開遞過去,看着湯索言說:“瘦了啊。”

“沒注意。”湯索言用左手拿着勺,右手虛虛地扶着飯盒,基本只用屈起的手指頂着。

陶曉東一直看着他吃東西,問:“還有幾天?”

“下周就沒什麽事了。”湯索言左手也使慣了,用得很自然。

他吃完之後陶曉東收了飯盒,下車從後座上拿了個兜。

一條幹毛巾,一個保溫壺,一個隔水袋。

他穿的衛衣,彎着腰往毛巾上倒熱水的時候帽子有點往脖子上滑。湯索言從車窗裏看他,看着他弄了自己一手水,也不在意,熱毛巾裝進隔水袋裏上了車。

東西放回後座,笑着朝湯索言伸手:“手給我。”

湯索言沉默着把右手伸過去。

陶曉東托着他右手,手指冰涼。陶曉東皺了下眉,把他襯衫袖子解開扣子,往上推了推。

手腕到小臂有一片疤,這是陶曉東第一次看見。

隔水袋貼在手腕上,乍一接觸有些燙,湯索言這只手疼了兩天了,疼得酸脹發麻。這會兒讓陶曉東這麽一燙,燙得指尖有些抖,心也跟着燙。

“一會兒我給你捏捏。”陶曉東掌心很熱,他托着湯索言的動作很自然,甚至手指還時不時動一下,換換位置。

“陶總。”湯索言看了他半天,一直看他,看完突然這麽叫了一聲,問他,“以前追過人?”

“小時候追過小姑娘吧,”陶曉東笑得随性,“後來我爸媽沒了,我還得養弟弟,我哪有心情追人,沒那閑心思。”

說完擡頭問:“為什麽問這個?”

湯索言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也看着陶曉東的手。

陶曉東手指上有點沒洗淨的顏色,他笑了下說:“上午蹭上顏料了,沒洗掉,看着髒。”

湯索言手指在那處抹了一下。

陶曉東指尖往後淺淺縮了下,湯索言手太幹淨了。

湯索言舒了口氣,陶曉東問他:“燙不燙?”

“我有點扛不住。”湯索言說了句聽起來不搭邊的話。

“嗯?”陶曉東看他。

湯索言看着他,沒說話自己先垂着眼笑了:“你好像把我當小姑娘了。”

陶曉東眨了眨眼,腦子迅速轉兩圈,不用問就知道湯索言什麽意思。

“你不喜歡這樣?”陶曉東問。

湯索言說沒有。

陶曉東把湯索言手腕換了個方向,一邊熱了去燙另一邊,說:“沒拿你當小姑娘,我拿你當我弟了。”

陶曉東自己說完都有點抹不開:“知道你比我大。”

“之前你跟我說你心眼兒多,都使一個人身上肯定夠用。”湯索言看着陶曉東拿着毛巾的手,姿勢的關系,中指和無名指下面的手筋繃起,湯索言嘴角勾起個弧度,說了句,“見識了。”

陶曉東先是笑,笑完說:“沒跟你使心眼兒,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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