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邺是個古舊的小鎮,地理位置很偏,這裏的人似乎與現代生活有點脫軌,才晚上九點,小鎮就陷入了沉睡。

“咚咚咚咚……”

“啪嗒啪嗒……”

可就在這時,貫穿整個小鎮的天邺河畔,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淩亂的腳步聲。

昏黃的街燈下,能看到從遠處跑來的,是一男一女。兩人看起來都在三十左右,男人五官扭曲成一團,嘴巴大大地張着,卻發不出聲音,很難受的樣子。雙手在頸部胡亂抓拍,像是有無形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男人踉踉跄跄地往前跑着,但仔細一看,就能看出來他并不是自己在跑,而是旁邊的女人拽着他在跑。

女人一邊“呼呼”喘着粗氣,一邊還不斷催促:“快點,快點,再快點……”

河的對岸,也有兩個男人和他們保持着一致的步伐,在往前行。但是相對于右岸的狼狽,左岸的兩個人則輕松多了,幾乎聽不到腳步聲。特別是走在前面那一個,身高腿長,明明走得很急,動作卻如行雲流水般舒服,半點不覺忙亂,在其餘幾人的映襯下,更顯得優雅從容。

一眨眼的功夫,那一男一女已經跑到了一處低矮的磚瓦房前,女人這才放開男人,來不及喘氣,就沖上前去用力地敲門:“白先生!救命!白先生救命……”

左岸的兩人也停了下來,走在前面那人曲腿往河邊的柳樹上一靠,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對面那扇門上。

他身邊胖胖的男人喘了口粗氣,忽然壓低了聲音問:“南哥,你說,那鬼醫……”

他一句話沒說完,對面的房門忽然“吱呀”一聲,從裏面打開了,他急忙閉嘴,凝神看過去。

對面房子裏出來的,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那人看起來很年輕,頂多二十出頭,個子不算高,一七八左右。身上穿着一件樣式奇怪的白袍,直筒型的,衣袖非常寬大,還帶着連衫帽。那人戴着帽子,從他們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一截尖尖的下巴。

可那女人就站在白袍人的對面,所以她看清楚了對方的長相。

然後左岸的兩人就見那女人忽然往後退了一步,像是看到了什麽很恐怖的事物。

左岸兩人不由好奇,那人到底長得有多吓人?

像是知道他們心思一般,對面的人微微轉動了一個角度,露出了大半張臉來。

其實,如果單看五官,那是一張很好看的臉,臉小下巴尖,鼻梁挺直,眼睛不算很大,但眼尾微微上挑,也是很漂亮的。那女人之所以被吓到,大概是因為他的臉色,這人的臉色實在是很糟糕,蒼白得不帶一絲血色,甚至連唇色都極淡。在這夜深人靜的晚上,他看起來,的确不像個活人。

“這,這是人是鬼?”剛才開口的胖男人嘀咕了一句,他站得遠,看不太清楚對面人的五官,只能看到一張朦胧慘白的臉。

靠在柳樹上的男人卻挑了挑眉,指尖漫不經心地劃過唇角,露出一個優雅中帶着幾分痞氣的笑:“上幾分顏色,也稱得上絕色了。”

他話音剛落,對面白袍人就開口了,是對那女人說的,只有兩個字:“何事?”

他雖然看起來不像個活人,聲音倒是溫潤如玉,雖語氣寡淡,可至少帶出了一絲鮮活的氣息。

女人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問:“你,你就是鬼醫白先生嗎?”

白袍人點頭:“我是白澈。”

“白先生,求你救救我老公。”女人急忙道,又把男人拽到前面來,這麽一會兒工夫,男人的臉色就更難看了,除了翻白眼,他已經不能做出其他的動作,“他,他……”

白澈看了男人一眼,擡起右手臂,寬大的袖袍從男人面前拂過。

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看男人的變化,然而……并無變化。

白澈收回手,問道:“你們做過什麽虧心事?”

女人一愣,下意識地搖頭:“沒有,我們……”

白澈不再看她,轉身欲走。

“白先生!”女人忙叫住他,咬牙坦白道,“昨天,我買菜的時候,用了假.幣;前天,我老公打死了鄰居家的狗,還……”

“關于你婆婆的。”白澈打斷她。

女人神色更是慌亂:“沒,真沒有,我婆婆是自殺的,不關我們的事……”

白澈看了她一眼,再次揮了揮衣袖,這次衆人看到了一陣輕煙,然後男人面前忽然顯現出一個兇神惡煞的老婆婆。佝偻着身子,穿着破舊的衣服,溝壑縱橫的臉上,每一條褶皺都寫滿了怨恨。

“媽,媽呀……”女人尖叫了一聲,就再也發不出其他聲音,她想跑,可腿發軟,一步都挪不動。

身邊的男人也艱難地露出了驚恐的神色,他反應更快一些,“撲通”一聲跪在了老婆婆面前。女人一見,立刻也跟着跪了下來。

白澈看了兩人一眼,目光若有似無地掠過對岸,轉身進了屋,關上了門。

“白,白……”女人絕望地看着那扇門。

對岸,胖男人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又開口了:“南哥,剛才我一路跟過來,可沒發現那老婆婆的蹤跡,你看見了嗎?”

靠在柳樹上的男人搖頭:“沒有。”

胖男人又道:“看來,這白澈還真有點本事?”

“唔。”南哥點點頭,眼睛饒有興味地盯着對面露出燈光的窗戶。

“可是,他不是抓鬼的嗎?他就這麽不管了?不怕那兩個人被那老婆婆吃了?”胖男人的問題不少,“還是說,他看那兩人實在可惡,所以不想救了?”

南哥收回目光,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頗感心累地說:“死不了的。”

“為什麽呀?”

“因為沒一個當媽的真忍心殺自己的兒子,哪怕是做了鬼。”

話落,又嘆息了一聲。

右岸,兇神惡煞的老婆婆已經細數了兒子媳婦的一長串罪狀:“……打我罵我,我給你們做牛做馬,連頓飽飯都吃不上,你們還敢說沒有對不起我?”

“媽,不是的,我們不是,不是故意的……”女人已經吓到語無倫次,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滾開!我不想和你說話!”老婆婆一把将女人摔出去老遠,又沖着自己兒子說,“我就問你!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大,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嗎?”

她說着,把枯瘦的手掌貼在男人的心口上,像是一個不滿意,就要把他的心挖出來。

男人脖子上的不适已經暫時消除了,他顫抖着,腦子飛快地轉動,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媽,我知道,我禽獸不如,我對不起您。我其實早就後悔了,真的,我都覺得我該死!您怎麽恨我都沒關系,您現在就算是把我殺了,讓我下去陪您都沒關系。我只是有點遺憾,我還沒給老李家留下一個後代,下去了沒臉見我爸呀……”

老婆婆的手慢慢松開了一些,忽然一伸手,又将那女人抓了回來:“那我殺了她!”

女人直接吓尿了,但她反應倒是不慢:“媽,您等一下!媽,我,我懷孕了,您,您要是殺了我,老李家就真沒後人了……”

兩人不斷地求饒,說着好聽的話。

老婆婆臉上露出茫然掙紮的表情,過了很久,她終于一松手,将女人摔在了地上。

女人摔得生疼,卻也不敢喊叫,沖着老婆婆不斷磕頭:“謝謝媽!我一定改過,一定……”

老婆婆不看她,仰天發出一聲悲切的長嘯。

空氣中不知道從哪裏飄來一縷嘆息,然後就有輕揚的笛聲從前面的磚瓦房裏飄了出來。

老婆婆的臉色在笛聲中漸漸變得柔和,身形也越來越淡,終于消失不見。

死裏逃生的夫妻倆連爬帶滾地跑了。

白澈站在窗前,把一只巴掌大小、笛子般模樣的樂器收了起來,眼睛清澈透亮,卻不帶一絲感情。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阿澈,你怎麽知道那老婆婆不會殺人?”

白澈沒說話,擡着下巴朝對面點了點。

剛才那兩個男人這會兒已經不在了,身後的聲音頓了一下,才道:“你的意思是,你和剛才那個男人的想法一樣,認為當媽的都舍不得對自己孩子下手?”

白澈點點頭。

“可是,我更希望看到她殺了那兩個畜生。”

白澈微微搖頭:“她不能殺人。”

那聲音不服氣:“好鬼為什麽不可以殺壞人?”

白澈糾正道:“是鬼不可以殺人。”

“算了,不懂這都什麽破規矩。”那聲音重重地嘆了口氣,又問,“你知道剛才那兩個男人來幹什麽的嗎?”

白澈搖頭。

“那你就放他們離開了?大半夜來偷窺,明顯沒安好心,肯定是壞人。”

白澈回頭,屋子裏卻沒旁人,只桌上有一只巴掌大的翠羽小鳥,剛才的聲音就是它發出來的。

白澈淡淡道:“我也不一定是好人。”

小翠鳥忽然展翅,飛到白澈肩頭,道:“你救過我,是大好人。”

白澈看了它一眼:“或許,你也不是好鳥。”

“阿澈,你知道這句話是罵人的嗎?”小翠鳥欲哭無淚。

白澈:“你是鳥。”

小翠鳥:……

白澈走向卧室,躺到床上,小翠鳥跟着飛了進去,往被子裏鑽。

白澈用了兩根蒼白修長的手指将它拎出來:“鳥不需要蓋被子。”

“阿澈!”小翠鳥使勁撲騰着翅膀,特別委屈,“說不定我哪天就進化成人了呢?”

白澈淡淡地瞥了它一眼:“你又不是妖。”

小翠鳥:……

白澈:“睡了,小鳥。”

“說過好多次了!不要叫我小鳥!”小翠鳥悲憤地站在床頭大叫,“雖然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麽品種,但是我會噴火啊!好酷炫的!你哪怕叫我火火,叫我焰焰,也比叫小鳥好聽啊!”

“燕燕。”白澈從善如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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