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陸府茶會

天剛亮的時候, 陸謹穿戴整齊準備去衙門。

“公子,不好了,祈武忠夫婦昨夜在客棧裏被人殺了!”

開門後, 桑弧就告訴他不久前探子送上來的消息。

陸謹清冷淡漠的臉上, 透出一股寒意, 劍眉壓着眉心,眸光沉沉若三九寒冬的夜色:“屍體, 帶回來了沒?”

桑弧面色凝重道:“帶回來了, 放在刑部衙門裏。”

“通知祁崇熙。”

陸謹撂下一句,便快步走出去。

衙門內,陸謹掀開蓋在屍體上的白布,仔細查看兩人身上的傷口,祈武忠曾是崇安帝身邊的侍衛統領,功夫并不差, 能殺掉他的人,功夫必然在他之上, 或者在伯仲之間, 檢查完畢, 陸謹放下白布。

這時, 一個眉目明亮的少年跌跌撞撞沖進來, 撲到地上的屍體上, 他伸出手顫抖的揭開白布,等确認是兩人後,少年死死的盯着屍體, 眼眶震顫,雙手緊緊握成拳頭,脖子上青筋猙獰暴起,他低吼了一聲:“爹,娘!”

七日後,祈武忠出殡,祁崇熙扶靈南下,送父母回鄉安葬,陸謹派了幾個暗衛跟着他南下。

祈崇熙這一走,回來的時候就是五月了。

五月初,陸府辦了一個茶會。

當年陸謹的爺爺在世時,陸府曾是京城名門之首,随着陸鳴淵死,陸府敗落,後來陸謹入仕,一躍成為權臣後,陸府門楣重新被振興,從以前的門可羅雀變成讓人趨之若鹜。

可偏偏陸謹誰也不結交,府上也不辦宴會,任誰也沒辦法靠近。

這次,居然舉辦了一個茶會,簡直就像千年鐵樹開了花,雖說那些人背地裏酸陸謹,可能被陸府邀請,誰不是受寵若驚,巴巴的過來了。

所以,陸府迎來了一年當中難得的熱鬧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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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府經過幾代人的修繕,花園是極大的,一邊是人工挖開的水塘,塘內種了半畝荷花,正荷花初綻,荷葉如青錢般疊在水面上,越發映的水波碧綠,荷塘兩岸各有一個水榭,回廊接通水榭,将整個花園都圍起來。

另一側種植着花草樹木,此時草木蔥茏,楝花飄砌,綠竹猗猗,園中彌漫着濃郁的草木清香味。

正值初夏,廊外豔陽高照,清風徐徐。

朱鸾手裏搖着白纨扇,走在陸府的回廊上,荷風送來陣陣香味,聞着沁人心脾。

迎面遇上許多熟悉的面孔,衆人給她行禮,見到她出現,都很驚訝,但礙于身份,嘴裏也不敢多言,心裏不約而同的想,這嘉懿公主不是跟陸大人鬧掰了麽,怎麽陸府還将她也給請過來了。

朱鸾沒有在意,衆人行禮,她就笑着應下,看起來心情還不錯。

畢竟這是兩輩子加起來,陸謹第一次請她來府上玩。

朱鸾聽着幾個世家貴女們對着這園中的風月,正在吟詩作對,極有興致。

朱鸾對這些無甚興趣,找了個臨水的位置坐下來。

水榭四周垂着白色的紗幔,風吹起紗幔飄揚,隐約可見對面的水榭裏,坐着不少男子,也不知陸謹有沒有在內。

朱鸾的目光時不時往哪個方向瞥去。

這時,一個身姿窈窕的女子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內,朱鸾回眸一看,只見少女身穿藕荷繡卷草蘭紋褙子,月白挑線長裙,容貌生的端方嬌豔,秀麗婉約。

此人,便是有着京城第一才女之稱的薛若初,也是當朝次輔薛明恩的愛女。

薛若初款款下拜,朝着朱鸾福了福身子:“臣女給公主殿下請安。”

朱鸾的目光在她臉上淡淡掃了一眼,沒什麽情緒,淡聲道:“起來吧。”

雖說,朱鸾與她沒什麽過節,但對此人卻打心底裏不喜,原因無她,她上輩子就知道薛若初喜歡陸謹,還主動糾纏過一陣,只不過後來也被陸謹拒絕。

此人忽然朝她走過來,想必不是過來請安這麽簡單吧。

薛若初站起身來,唇角露出一抹笑意:“公主殿下,此園風光甚好,适才臣女與幾個姐妹在一起作詩,公主閑着也無事,不如加入臣女當中,如何?”

朱鸾眼尾斜挑,嘴角漫着笑,一雙眸子仿佛會說話般盯着薛若初看,這薛姑娘什麽心思她豈能看不明白,以為她不學無術,假意邀請她加入,到時她若是做不出,便是讓京城的貴女們笑話。

她就想在陸府下她的面子,好讓陸謹讨厭她。

朱鸾原本沒這個心思,可薛若初如此小看她,倒是激起了她的鬥志,紅唇緩緩勾起,妩媚豔麗:“也罷,本宮便來湊湊熱鬧。”

這些喜歡作詩的京城貴女們聚在一塊,這會功夫,水榭內的石案上已經擺滿了各人的詩作,見朱鸾忽然過來了,眼底紛紛閃過嘲諷之色。

嘉懿公主還真敢來湊這熱鬧啊,她肚子裏那點墨水,能寫出詩來麽?

嘲諷歸嘲諷,面上卻還恭恭敬敬的行禮安。

李淩霜和薛若初是表姐妹,兩人關系要好,李淩霜最懂薛若初的心意,見薛若初将朱鸾領過來了,她有心想要看着朱鸾出醜,便柔柔說問道:“殿下總算來了,大夥兒都想看看殿下寫的詩呢,殿下可有好句子?”

朱鸾笑着搖搖手裏的白纨扇,只見她眉眼盈盈,眼波清滟,嘴唇紅馥如朱,這樣的明媚姣麗,将衆人都襯得黯然無光。

圍在周圍的姑娘們,見到她如此攝人的笑容,呼吸一滞,朱鸾驕縱刁蠻,大家都不怎麽喜歡她,可也不得不承認,朱鸾着實生的極美,資質天然,沒有半分矯造。

她檀口輕啓道:“自然是有。”

說罷,伸出玉筍般的細白手指,拿起石案上的狼毫,輕醮墨汁,正要寫,眼睛偏頭看一眼擱在旁邊的一張簪花小楷,上頭便寫了一首詩,如果她沒記錯,這是薛若初的筆跡。

掃了一眼後,她收回目光。

李淩霜和薛若初對視了一眼,眼上充滿詫異,似也沒料到朱鸾會真的應下,即便如此,她們也不相信朱鸾真的會寫詩,說不定寫出來的連韻都押不上,兩人交換了一個彼此都懂的眼神,等着朱鸾出醜。

到時候,她這詩文經人傳頌出去,所有人都會知道,嘉懿公主胸無點墨,薛若初就不信,像陸謹這樣才華驚世的男人會喜歡朱鸾這般女子。

朱鸾又看了眼荷塘裏的荷花,嘴角勾起淺淺的笑,低頭在紙上落筆:“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并根藕,上有并頭蓮。”

且不說詩寫的怎麽樣,她的字,不像薛若初那般清麗秀致,但也非常漂亮,而這瘦金體的風格……有些陸謹書法之風,若不是陸謹親自教她,又怎麽會……怎麽會……

薛若初看了之後,只感覺心口堵得厲害,腳下踉跄,險些沒站穩。

朱鸾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嘴皮輕輕一扯,上輩子,自從她發現自己喜歡上陸謹後,就搜集了許多他的字,當時想着即便得不到他的人,偷偷的留着這些以慰相思也好,思念成瘾時,她便拿着他的字一個個的臨摹,誰知漸漸的也練出了一筆好字出來。

至于能寫出這首詩,也多虧了陸謹,上輩子她為了能夠讓自己配得上陸謹,可是專門學了好好寫詩的。

不僅是薛若初,其他人也目瞪口呆,都沒想到,朱鸾還有這個本事,字不錯,當然詩……看似通俗,實則隐含深意,并頭蓮,這不意味着要與自己的情人相偎,終身相伴麽。

嘉懿公主竟如此大膽,心思這般露骨。

那些貴女們心裏又是豔羨,又是嫉妒,只恨自己不能生在帝王家,不然也可像朱鸾這般無所顧忌。

何氏早就看到這一幕了,她刻意沒有上前來,就是想看朱鸾如何應對,她早聞朱鸾嬌蠻任性,可今日一見,卻并不像傳聞那樣,從容優雅,渾身貴氣,在一堆姑娘當中是最顯眼的,何氏看着心裏頭一陣歡喜,她沒見過朱鸾,可看到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就是救她的嘉懿公主沒錯。

這般的好姑娘,怎麽她那傻兒子就不開竅呢。

朱鸾寫完詩後,何氏略有些緊張的走過去,目光落在石案上她寫的詩上,看完之後,忍不住誇道:“真是好詩,公主殿下真是才思敏捷。”

大家都被何氏的聲音給吸引,紛紛擡頭看去,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站在朱鸾的身後,婦人穿着一件醬色妝花綢對襟褙子,赭色六幅馬面裙,生的清瘦高挑,歲月的風霜在她臉上留下淺淺的皺紋,她的肌膚已經不似年輕時那般光潔了,但依然白皙,容貌秀美,眉眼間隐隐透着幾分英氣。

何氏的身邊還跟了一個十三歲的姑娘,穿着一身月白衣裙,臉蛋精致秀美,瞧着和何氏又五六分相似,是陸謹的妹妹,陸攸寧。

何氏朝朱鸾福了福身子,溫聲道:“妾身何氏給殿下請安。”

她身後的陸攸寧也跟着行禮。

何氏?

陸謹的母親?

朱鸾眼底閃過一絲詫異,上輩子她沒有見過陸謹的母親,陸謹母親得病後一直纏綿病榻,沒多久就過世了,陸謹也因此丁憂,再見到他時,已經是三年後的事情了。

而眼前的何氏,瞧着氣色甚好,身子骨硬朗,完全沒有任何病态,朱鸾總算是放心了,這樣一來,陸謹也不用離開三年了。

朱鸾眼底露出真切的笑意,她上前一步,将何氏扶起來,笑着道:“夫人不必多禮,身子可好了?”

何氏眼底充滿感激之色,笑眯眯的說道:“多虧了公主殿下賜藥,妾的身體已無大礙。”

朱鸾心中甚慰。

見何氏對朱鸾如此熱情,完全将其他人給忽視了,薛若初更是臉色蒼白,眼神黯淡,李淩霜替她不平,明明薛若初更端方雅致,也更适合當兒媳婦,何氏怎能這般糊塗呢。

李淩霜上前一步,朝何氏屈膝行禮,她笑道:“今日難得夫人也有此雅興觀詩,不如請夫人來評判一下,這石桌上,誰的詩能拔得頭籌?”

何氏是武将之後,舞刀弄槍倒是一把好手,詩文方面其實她也只是略懂而已,談不上精通,然而她活了這麽大歲數,又在陸府這樣的書香門第裏浸染了這麽多年,品詩的能力還是有的,也罷,她就看一看。

何氏在看的時候,陸攸寧也湊過來一起看,何氏看了看薛若初的,又看了看其他姑娘寫的詩,最終目光又落到朱鸾寫的那首上面,她道:“薛姑娘不虧是第一才女,詩自然是最佳的。”

聞言,薛若初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的笑意,她羞澀的垂下頭,剛要開口道謝。

就聽到何氏接着又說了一句:“不過妾還是最喜歡公主殿下寫的這首,質樸可愛。”

朱鸾聽了倒是樂了,這何氏倒是個心直口快之人,陸謹被她娘一手撫養長大,怎麽就沒學着點他娘這性子?

薛若初臉上笑容消失了,心中的喜悅也蕩然無存,她咬着唇,雙手攥緊,指甲掐入肉裏也渾然不覺。

朱鸾笑得雙眸彎彎,紅唇揚起,露出一排白瓷般的牙齒,何氏看着她漂亮又純粹的樣子,心裏越發軟了,她伸手握住朱鸾的手道:“殿下,別寫詩了,妾給你做了些好吃的,殿下嘗一嘗?”

說着,就拉着朱鸾走了,朱鸾笑了笑,眼角餘光掃了薛若初一眼,見對方臉色不大好,詩寫得好又能怎樣,照樣得不到何氏的喜歡。

何氏拉着她坐在臨水的長凳上,陸攸寧将手裏提着的食盒擱在桌子上,将食盒打開,裏面放置着一疊疊點心,陸攸寧笑着露出頰邊的淺淺梨渦,她指了指一疊蓮花酥道:“公主姐姐,這是我娘親做的。”

又指了指另外一疊豌豆黃道:“這是我做的。”

朱鸾眼底閃過驚訝,她道:“攸寧是專門為本宮做的嗎?”

陸攸寧點點頭,眨眨眼睛道:“公主姐姐的藥治好了母親的病,攸寧想做給姐姐吃。”

陸謹那個悶葫蘆,妹妹倒是非常活潑讨喜,朱鸾拍拍身側的凳子,溫聲道:“來坐下一起吃。”

朱鸾每樣都嘗了嘗後,誇贊道:“夫人做的好吃,攸寧的也不錯。”

何氏見她一點架子也沒有,平易近人,越發喜歡了,她笑眯了眼睛道:“公主殿下喜歡的話,以後妾身做些讓人送到宮裏去。”

朱鸾臉上的歡喜不加掩飾,點頭如搗蒜:“當然,本宮喜歡。”

陸攸寧見朱鸾也吃了好幾塊糕點了,想起之前陸謹交待的事情,陸攸寧拉住朱鸾的手,親切的說道:“公主姐姐第一次來陸府,讓攸寧帶着您四處走走吧。”

其實朱鸾并非第一次來,上回她不就以“女官”的身份來過了麽?

陸攸寧生的唇紅齒白,軟糯漂亮,聲音動聽,這樣的小姑娘,誰也不忍心拒絕她,朱鸾點頭道:“好,那就去吧。”

何氏也樂意女兒和朱鸾親近,便任由她去了。

陸攸寧很是自來熟,一路上都拉着朱鸾的手,也畏懼她公主的身份,就像親姐妹一樣,對她極為親昵,朱鸾也不介意,除了太子和老八,其他兄弟姐妹也不願意同她親近,難得有這麽個小姑娘心無芥蒂的靠近她,朱鸾感覺非常溫暖。

小姑娘帶着她在院子裏一陣亂逛。

直到一處竹林裏才停下,朱鸾目光一瞥,就看到竹林裏站着的高大男人。

男人身軀挺拔俊偉,風姿秀逸,他穿着竹青色袍子,頭發一半束在玉冠中,另一半垂落在腦後,衣袂在風中擺動,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整個人似乎要與身後的翠竹融為一體。

作者有話要說:  加更了。

裏面的詩是魏晉詩《青陽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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