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很
六月廿四,觀蓮節。
林萬可一大早起來就忙着蒸蓮糕,林百知今日無課,也在一旁幫着搗花瓣摻米粉,待到忙完,兩人皆是一頭大汗。
蒸好的蓮糕分盒裝了,林萬可便開始挨家挨戶地送,送到素食館時,還沒到門口就聽見張氏的大嗓門。
“我當時看得千真萬确,有一片金羽毛落在那蓮花上,整朵花跟鍍了層金子一樣,耀得人眼睛都花了,然後它就開口說話,說我那相公冒犯了蓮仙,招致精怪上身,須得将這花送回去,否則性命不保。”
周圍的人聽着都倒吸一口冷氣,紛紛問那該如何是好。
張氏接着道:“我那時吓得整個人都懵了,連夜将幾個夥計叫起來,又是買香燭又是備案臺,将那朵蓮花用絲綢包着,才一出門就看到冬娘站在門口。金羽毛說,冬娘是蓮仙派來的使者,需得由她将花送回蓮心湖去,咱們就将那朵蓮花給了冬娘。待大家跟到了湖邊,你們猜怎麽着?它竟自己飛到湖水裏去了,我眼睜睜瞧着,連氣都不敢出,好半天才緩過神,連磕了幾個頭才敢回來。”
“當真?這也太玄乎了,該不是你胡謅出來诓咱們的吧?”有個熟客嚷道。
他這一說,底下也有人附和,說她信口胡言。
張氏瞪眼道:“我一人看錯也罷,同去的夥計那麽多雙眼睛莫非都看錯啦?再不信,你們問咱家管事的!”
一旁正打算盤的穆掌櫃只是笑:“我不記得了。”
“連那小寡婦也不記得啦?”有個口無遮攔的打趣道。
林萬可聽得一驚,心道這下穆大嫂可要發脾氣了,誰料她只是道:“人家也是叫精怪附了身,怪不得她。你一個大男人有本事在這裏說女人的是非,怎麽沒本事去把妖怪捉來?”
那人被她一番話堵得無語,這時張氏看到了林萬可,揚聲道:“小林站在門口做什麽,還不快進來!”
于是林萬可在衆人的注目下抱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走進門,穆掌櫃打開看了看裏頭的蓮糕,稱贊道:“還是你蒸的糕最好,模樣好看,味道也地道。”
他說着取了錢給林萬可,又讓夥計捧出幾包綠荷包飯硬是塞給他。
林萬可推辭不了只能收下,瞧見穆家夫婦重歸于好,他打心眼裏替他們高興,只是他到現在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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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素食館的人說,穆掌櫃是在采集荷葉時折了朵蓮花回家,這之後就招了精怪回來,而那冬娘是吃了湖裏的蓮子,也被妖怪附了身,這才鬧出了那麽多事。
往年的觀蓮節,城東蓮心湖都是人們泛舟賞荷的好去處,這回鬧了妖怪,怕是沒人再敢去了。幸好京城第一術師成橘在觀蓮節前一天趕了回來,親自在蓮心湖設下法陣,收了作亂的精怪,平息了蓮仙的怒氣,又贈了穆家和鄭家護身靈符,才算是結了這件事。
林萬可對這精怪之說半信半疑,可不論如何,現在都已圓滿解決,穆家夫婦和好如初,與冬娘的誤會也已澄清,真是再好不過。
他回到糕餅鋪時,林百知破天荒已熱好了面條,正坐在桌子旁等他。
這孩子早與同伴約好一塊兒去湖邊放荷燈,從昨天起就坐立不安,一盞荷燈是放下又拿起,連睡覺也要擱枕頭邊上。
林萬可看他三兩口吃完面,連綠荷包飯也只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跑出門去,不由在後面喊道:“慢些跑,當心摔了!”
林百知的聲音遠遠傳來:“大哥你放心!記得叫上樂先生去看我們放燈!”
林萬可輕嘆口氣,可下一刻,笑容就攀上了嘴角。
清言書院的孩子們今天都會去蓮心湖放荷燈,燈是樂莘教他們做的,精巧的荷花樣,內放一截蠟燭,每人都在燈上寫了字或是塗了畫。
林百知的那盞燈上被他歪歪扭扭寫了首小詩,他還帶回來一盞,說是樂先生送給林萬可的,讓他到時一起去放燈。
林萬可思來想去,都想不出該在燈上寫些什麽,這會快到時間,他越心急就越沒有頭緒,幹脆抱着素燈就跑了出去。
書院門口,樂莘與文近已等了好一會,見他急匆匆跑來,文近笑道:“林小哥可慢些,當心讓衣服絆倒了。”
林萬可今天穿的是那天姜跳跳給他的石青色衣裳,後來請鄰家的大姐改了尺寸,總算是合了身,不過平日穿的多是粗布短衣,換了新衣服還有些不自在。
“果真是人靠衣裝,平日裏竟瞧不出林小哥生得也挺俊俏!”文近繼續拿他打趣,直到被樂莘輕輕拍了頭頂。
“不是早吵着要去玩麽,現在倒不急了?”
“這不陪着先生在這等人,怎麽人一來就嫌我礙事?好好好,我走便是了。”文近說完就甩着袖子跑了,還不忘回頭扮個鬼臉。
“這孩子。”樂莘搖頭一笑,轉而對林萬可道,“我們走吧。”
林萬可點點頭,抱着燈走在樂莘身邊,大街上滿是盛裝的行人,有認識的紛紛沖他們打招呼。各家的小孩兒都舉着蓮蓬或是荷葉,點點燭光照亮了十裏長街。
蓮心湖畔,更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浩月遮雲,涼風習習,人們或泛舟湖上,或沿途放燈,笙歌如沸,花香襲人,夜色之中的荷花愈顯美态,将這節日之夜裝點得令人心醉神迷。
林萬可一路走去,只見花叢中畫舫如織,湖面上燈影搖晃,人人采蓮弄藕,樂在其中。
清言書院的孩子們都候在蓮心湖邊,見樂莘來了紛紛圍上去,争先恐後地給他看自己的燈。
樂莘一一看了,又手把手教他們将蓮燈放走,盞盞小燈随波而去,閃閃爍爍。
看到林百知題在燈上的那首打油詩時,樂莘還誇贊了一句,把他得意得不行。
小孩子們放完了燈,就結了伴兒各自玩耍去了。
樂莘則與林萬可沿着湖岸漫步,林萬可的那盞燈由于未着一字,方才沒好意思拿出來,這時被樂莘瞧見了,問他為何不一起放走。
“我想不出寫些什麽上去,見他們都寫得那麽好,有些不好意思。”林萬可老實道。
“我教了你那麽多字,就一個也不記得麽?”樂莘笑道,一邊附身在湖裏掬了一點水,以指沾了在燈上寫了兩行字。
荷背風翻白,蓮腮雨褪紅。
林萬可識的字還不多,但也知道這句子是寫荷花的,他聽見樂莘說,這是他喜歡的詩句,等下次會教他。
林萬可的回答湮沒在人們的驚呼聲中,天邊升起五彩的光芒,照亮了大半個湖面。
在被煙花渲染得缤紛絢爛的夜空下,樂莘将燈輕輕放入湖中,夏風吹過,将燈吹向遠處的花叢,漸漸隐沒不見。
* * *
蓮心湖上,一艘畫舫正慢悠悠地穿過荷叢。
阿菱坐在船頭剝蓮子吃,冷不防一聲怒喝從裏邊傳出,吓得他手一抖,蓮子灑了一地。
“年紀不大,脾氣不小啊。”寶秀在他旁邊坐下,順手撈過一枝蓮蓬。
“好可怕哦。”阿菱心有餘悸,“煌采還說他溫文爾雅氣質不凡,沒想到居然是這副樣子。”
寶秀老氣橫秋道:“少年,這世上的真相永遠會讓你心如死灰。”
畫舫內,姜跳跳與煌采垂手而立,面前一名少年正毫無風度地指着他們大聲呵斥,白色術師袍獵獵作響。
“我說你都快成仙了,做事怎麽還不長腦子,去別人家裝神仙這種主意也就你想得出來!”少年怒道,“還有你這只傻鳳凰,姜跳跳說什麽你都照做,蓮仙大人,你幾時做了百花仙子的手下怎麽不告訴我一聲?”
姜跳跳與煌采大氣不敢出,乖乖地站着聽訓。
窗子外邊響起細微的女孩兒笑聲,少年喝道:“笑什麽笑,還沒找你算賬呢!”
鯉魚精阿柔顯出身形,笑吟吟道:“成橘大人莫要生氣,都是我不好,阿柔給你賠不是了!”
她邊說邊嘻嘻哈哈地作揖,頭上的飾物叮當作響,
這少年正是京城第一術師成橘,他上下打量了阿柔一番,面色稍有緩和:“原來是千年鯉魚精。”頓了頓,聲音又高了起來,“你這些年都是跟着狐貍精修行的吧,用幻術欺負寡婦這種事是從哪裏學來的?一個個好的不學,偏往壞的看齊,等我找一天全部收了你們!”
阿柔之前就從姜跳跳那聽說成橘嘴硬心軟,所以一點都不怕,依舊巧笑倩兮。
“你看看你們惹的這些事,要不是我來替你們收拾爛攤子,你們預備怎麽辦?”成橘道。
“是是是,知道你最有本事!”煌采眼明手快,倒了杯酒遞過去,“成橘大人的這份恩德,煌采沒齒難忘!”
阿柔也道:“阿綠一直念叨着要親自來謝你們,可她還在養傷,我代她敬你們一杯,今後有什麽用得着我們的地方,定當全力相助!”
成橘看了看他們,末了嘆氣:“算了算了,我已經在湖裏布了結界,以後不會再有人傷到你們,可你們自己也多注意點,見到有人就躲遠些。”
阿柔甜甜應了,将面前的酒一飲而盡。
“我也不打擾你們了,阿綠還要我去照顧,那咱們後會有期。”
她說着化出魚身,躍入湖中搖尾而去,在水面劃出一道淺金色的水花。
“真是個可愛的小魚精。”煌采嘆道。
“見着美人你都覺可愛。”成橘沒好氣道,一邊坐下給自己倒酒,餘光瞥到了姜跳跳。
“還站着幹什麽?坐下來一起喝酒吶。”
姜跳跳這才坐下,眯着眼睛沖他笑:“成橘,對不住了。”
“這事過了就莫要再提,我煩着呢。”成橘道。
“怎麽了?”煌采也坐下問道。
“還不是我那小師弟方很巧,人本就傻呆呆的,這回居然被條蛇精拐了去,師父放着不管,師姐說要來京城找我商量,等了她半月不見人影。我趕到望星山去勸吧,他又怎麽都不肯聽,你說這孩子是不是着了魔?”
成橘說着說着,一張俊臉垮了下來:“京城的麻煩事又一大堆,再這麽下去我還是回望星山跟着張散仙賣涼茶算了。”
他這話也不知已說了多少遍,姜跳跳與煌采只當沒聽見。不過這方很巧,姜跳跳倒是見過一次,印象中他結印施術都不太擅長,而且非常聽師兄師姐的話,一看就是個老實人。
這樣一個乖巧的孩子,怎麽會變成這樣,實在教人想不通。
姜跳跳本想多問些情況,可看到成橘的臉色,到口的話也咽了回去。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驚呼,緊接着是重物落水聲。
“湖心橋那邊有人落水了!”阿菱急匆匆跑進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大驚小怪什麽,每年觀蓮節都有人掉湖裏,沒事的。”成橘穩如泰山,眉毛都不動一下。
“真無情啊。”煌采嘟哝了一聲,姜跳跳也提議還是去看看為好,成橘拗不過他們,只能應了。
畫舫調轉方向往湖心橋那駛去,遠遠地就能望見一大群人圍在橋邊上。
待船靠了岸,阿菱找人問了,才知道是個小孩兒貪玩去撈荷燈,不小心跌進了湖裏。
“那麽多人圍着,為何沒有人去救?”姜跳跳問道。
那旁觀的說:“怎麽沒有,兩個都跳下去了,可這水太深,天色又暗,哪有這麽容易救上來。”
的确現在天色已晚,大多數荷燈的蠟燭也已燃盡,燈籠的光亮實在照不到湖面,連看清楚水下都很困難,更何況是救人。
“咱們也去幫忙吧?”姜跳跳道。
“我不懂水性,愛莫能助。”煌采道,“如果成橘不介意,分水咒什麽的,我倒是會一點。”
就在這時,人群裏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呼,只見有一人浮出水面,臂彎裏還抱着一個已然昏迷的孩童。
“救上來了,救上來了!”
圍觀的人都湧向了湖岸,有幾個上去幫忙,合力将水裏的二人拉上岸來。
孩子的爹娘早已聞訊趕來,此刻哭得話都說不出,幸好孩子很快醒轉過來,只是嗆了些水,看來并無大礙。
姜跳跳見狀稍稍安心,再一看那救人的人,不由愣了。
這不正是林萬可麽?
他渾身都已濕透了,頭發一绺一绺全貼在額頭上,臉白得吓人。
姜跳跳剛想走上前,就見一個身影飛撲過去。
那是林萬可的弟弟林百知,小孩兒又急又怕,抱着他只是哭。
林萬可起先撫着他頭頂安慰,後來聽他說了句什麽,噌一下站起來又要往水裏跳,被人給攔住了。
湖邊圍着的人很多,姜跳跳就看到林萬可跟瘋了一樣掙脫開攔着他的手臂,一頭紮進了湖裏。
“這不是林小哥麽。”這時寶秀也發現了,“人不是已經救上來了,怎麽還往水裏跳?”
旁邊有人答道:“你也認得林小哥?哎……一起下水救人的樂先生還沒上來吶!這可怎麽辦!”
其他人附和道:“就是啊,瞧樂先生一個讀書人文文弱弱的,怕是撐不住吧!”
說話間又有幾個男子脫了上衣跳進湖裏,不一會又紛紛冒出水面,說水底下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
“林小哥怎麽還不上來呢?”阿菱邊說邊伸長脖子張望。
“賣包子的小子還真是個英雄吶。”煌采怪腔怪調地說了一句,突然覺出了不對,“姜跳跳哪去了?”
寶秀指了指湖面:“剛念了個避水咒,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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