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想

林萬可再次跳進湖裏的一瞬間,極度的疲累幾乎讓他直接往湖底墜去。

他将聞安救上岸之後,其實已沒有半點氣力了,可是弟弟說樂莘還沒有上來。

林萬可那一刻整個人都懵了,随即就是無邊無際的懊悔和擔心。

他就知道不能讓樂莘一同下水救人,樂先生體力比不得自己,即使懂水性也不能在冰冷的湖裏待這麽久。

林萬可想到這又是一陣心悸。

他努力睜開眼睛,在一片黯黑的湖水裏尋找樂莘,已然麻木的四肢和越來越嚴重的頭痛卻令他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向前還是退後。

一口氣将盡,林萬可想游上湖面,腳踝突然傳來一陣刺痛。

他用力一蹬,小腿處反而更覺束縛,應該是被水草纏住了。

憑借經驗,這個時候應該讓身體沉下去,再用手拉開水草,否則只會越纏越緊。

林萬可垂下雙手,正要去扯水草,突如其來的一陣暈眩卻令他幾乎嘔吐。

冰冷刺骨的湖水就在那一刻湧入他的口鼻,眼睛因為疼痛再也無法睜開。

求生的本能令他拼命掙紮起來,可是體力早已消耗殆盡,再也使不出一點勁,只能任由身體被水草拖往湖底深處。

林萬可的意識因窒息而模糊起來,眼前閃爍不定,随即堕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恍惚中,有人抓住他的雙肩大力搖晃。

“大哥,大哥!”

林萬可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林百知趴在他身上,一張臉哭得花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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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做夢吧……

他疲倦不堪地想道,正要閉上眼,肩上真實的疼痛卻令他倒吸一口冷氣。

“大哥!大哥你醒醒!”

林百知的聲音清晰起來,眼前的一切也停止了晃動。

他發現自己躺在家中的床鋪上。

林萬可立時驚醒過來,只覺頭痛欲裂,渾身跟拆骨去經似的疼。

“大哥你吓死我了!”林百知撲上來抱住他放聲大哭,“他們把你救上來時我還以為你死了……”

“小孩子別亂說話,你大哥這不是好好的。”隔壁家的姐姐吉雲邊說邊遞上一碗姜湯,“來,把這個喝了。”

姜湯滾燙,林萬可分了好幾口才喝完。其間聽吉雲說,他下水救人後許久都沒上來,去找他的人也都是無功而返,最後不知道是誰将他跟樂莘

都給救了上來,那時他整個人都冰涼冰涼的,把林百知吓得不輕。

“大夫說你到底是年輕身體好,好好睡上一覺就沒事了。”吉雲說着将空碗拿過去,“小聞安的爹娘見你沒醒,說改天再來謝你,留了些東西

就走了,我都放那邊了。”

“樂先生怎麽樣了?”林萬可問得太急,沒來得及咽下的姜湯嗆了出來,全濺在了被子上。

“你瞧你這……”吉雲皺了皺眉,“樂先生吉人天相,自然不會有事,不過大夫說他要多休養一陣。”

林百知插嘴道:“書院的課也停了。大哥,等你好了咱們去看看樂先生好不好?”

林萬可剛要說好,突然喉間一陣難受,剛喝下去的姜湯盡數吐了出來,眼前又開始天旋地轉。

吉雲和林百知吓得趕緊又将大夫找了來,仔細把了脈開了藥,折騰了一晚上,總算見他的高燒退了下去。

林萬可這一病可謂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是退了燒人還是提不起精神,只能躺着休養,鋪子一連關了好幾天。

養病期間有不少人來看望他,又送這個又送那個,東西堆得小山高,其中有一盆很是秀雅的花,林百知說是小姜哥哥送的,見他睡着留下花就

走了。

“小姜哥哥說了,希望你快些好起來,他還盼着你做豆沙給他吃。”林百知道。

林萬可想起姜跳跳每次吃豆沙包時那副小孩兒一般的模樣,不由笑了。

他将花放在床頭,整間屋子頓時馨香撲鼻,聞着渾身舒泰,連頭疼也緩和了不少。

等能下床走動後,林萬可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樂莘。

當時樂莘正坐在榻上喝藥,臉色看來雖不太好,精神卻還不錯。

他不好意思多作打擾,只說了被救的聞安的情況,又問了樂莘的病情,見他說話間連連咳嗽,急忙去倒水給他喝。

尋茶壺的時候,樂莘在他身後問了一句話。

“聽文近說,你救了聞安後,明明連站都站不穩了,還要下水去救我?”

林萬可的動作滞了一拍,幸好是背對着他,臉上的神情才沒有被看到。

“我……我那時也沒多想,就知道人命關天……”

他一緊張話就說不利索,又不小心倒滿杯子溢出了不少水,連忙偷偷拿袖子擦了。

“多謝你。”

林萬可驚詫回頭,就見樂莘在朝他微笑。

“我這人,自小就沒什麽朋友,除了文近和茶翁,也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他溫聲道,“你……你能這麽關心我,我很高興。”

樂莘說到這裏,原本含笑的眼中帶了幾分歉疚。

“我那天看到聞安落水,也來不及去想什麽,只知道要去救他,沒想到……差點連累了你。”

林萬可急道:“哪有什麽連累,是我沒用,沒能幫上你。”

樂莘輕輕搖頭:“看到你沒事,我才是真的安心了。”

林萬可聽到這句話是又驚又喜,可惜他念過的書不多,不會說些漂亮話應答,只能站在那憨笑。

從清言書院出來時,他是滿心的歡喜藏也藏不住。

方才樂莘的話,在他看來就是說,他已将他當作了能交心的朋友。

這對于林萬可來講,實在是莫大的幸福。

他一向容易知足,此刻只覺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一般,比起當日樂莘說要教他識字時的喜悅之感,又不可同日而語。

六月天氣,轉瞬即變,前一刻還豔陽高照,這會就開始下雨了。

林萬可拿衣袖遮了頭,快步往家跑去。

冰涼的雨水打在脖頸上時,他不禁想起了觀蓮節那晚溺在湖裏的情景。

說起來,那時救了他和樂莘的,究竟是誰?

事後他也曾找人問過,可竟沒有一人知道。

林萬可對于那時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了,只記得昏迷前眼前有一片白光閃爍,仿佛有個人影在裏面,可是看不清眉眼,說不定也只是自己的幻

覺。

“不會真的是蓮仙吧……”

他想起之前穆掌櫃家的事,心道莫非是湖裏的仙子救了他,随後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可笑至極。

這世上哪有什麽仙子妖怪,即使真的有,也不會這麽巧就讓他給遇上了。

雖然林萬可很想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誰,可眼下真是一點頭緒沒有。

不過,他一定也是京城裏的人,既然如此,總有一天會遇到的吧。

* * *

酒仙佳釀帶着新釀的美酒到躍然居作客時,意外地發現他的兩個好友都不在。

找來阿菱一問,才知道一個回了采瓊宮,另一個去了……包子鋪?

“這是怎麽回事,放着這酒肆不管全溜出去玩了?”佳釀百思不得其解。

“此事說來話長。”最近迷上說書的阿菱來了興致,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包括姜跳跳在觀蓮節救了林萬可,煌采為了這事賭氣出

走,添油加醋說得是天花亂墜。

“這煌采也真是的,姜跳跳救人是好事,他鬧什麽別扭?”佳釀道,“簡直不可理喻。”

“他說跳跳是多管閑事,”阿菱道,“說起來,煌采好像特別不喜歡林小哥,嫌棄他做的點心糕餅,見到了也一臉冷冰冰的,真是想不通。”

“林,小,哥?”佳釀若有所思,“是什麽人?”

小岚他們幾個聽到這話,紛紛圍了過來,七嘴八舌說得是不亦樂乎。

“林小哥是開包子鋪的,他做的豆沙包天下第一好吃!”

“善良憨厚的少年吶,現在真是很少見到這麽老實的年輕人了。”

“有點兒呆,老是臉紅,不過人挺好的。”

佳釀聽了之後笑道:“看來你們都挺喜歡他的。”

小岚寶秀胭撲阿菱一齊點頭:“嗯!”

“有點意思,”佳釀摸了摸下巴,“我也想去見見他了。”

這位小酒仙一直是個行動派,他真的去了福壽街,找到了那家小小的糕餅鋪,不過并沒有走進去,只是遠遠看着。

鋪子的确是很小很舊,但挺整潔,飄出來的食物香味很遠就能聞到。

那個叫林萬可的少年正在店裏搬蒸籠,手裏高高的一摞幾乎要沒過頭頂,而姜跳跳被個小孩兒拉着在說話,臉上笑意滿滿,看起來開心得很。

少年從蒸籠裏拿出一個熱氣騰騰的團子遞給姜跳跳。他接過去掰成兩半,分給了那小孩兒,一大一小面對面吃得臉頰鼓鼓。

佳釀靠在牆上看了一會,忽而隐去了身形。

他沒有回自己的醉仙林,而是徑直去了采瓊宮。

采瓊宮裏,煌采正在喝悶酒,見他來了頭也不擡。

“擺架子給誰看,我可沒有惹你生氣。”

佳釀在他對面坐下,順手拿了個酒杯。

“左右你也是來幫那只呆兔子說話。”煌采嘟哝道,“他讓你來勸我回去的?”

佳釀皺了皺眉,道:“煌采,跳跳根本不明白你為何生氣,再說了,我也覺得他做得沒錯。”

煌采怒道:“怎麽沒錯?他天天跟那個賣包子的小子混在一起也就算了,還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施法救人,就不怕被人看到揭穿身份?還有,那

小子病了,他居然把六生花送給他,你說他是不是腦袋被驢踢了!”

佳釀聞言皺眉:“腦袋被驢踢了?你這都哪裏學來的粗俗話,被你姐姐聽見,定要罰你一月不準出門。”

頓了頓,他又道:“其實,你只是在吃醋吧。”

煌采一口酒嗆了出來,咳得滿臉通紅。

“少胡說!誰會吃他的醋!”

“哦?”佳釀以手支颌,笑得雲淡風輕,“煌采,你喜歡跳跳,對不對?”

小鳳凰徹底惱了,一張臉由紅轉白,繼而氣得鐵青。

“誰喜歡他!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愛美人,天底下那麽多美人,我就非得看上他了?”

佳釀只得附和道:“是是是,你還真不用看上他。”

煌采聽了這話,面色稍有緩和:“這是自然。”

佳釀見他這副故作輕松的樣子,心裏不由好笑,面上卻也平靜無波,好似剛才那番話從未講起。

他與煌采多年好友,早在很久以前就覺出煌采對姜跳跳的感情,這小鳳凰天生傲氣,卻偏偏對這兔子沒轍,就算嘴上一千個不樂意,天大的事

他也會站在姜跳跳一邊。

當初姜跳跳為丢了酒貝難過,煌采偷偷去找過佳釀,問他能不能将自己的那顆給他。可是煌采的酒貝早被他鑲在了牙上,要取下來他非得破相

不可。

佳釀知道煌采有多在意他那副皮相,就诓他說取下來半點用處也無,沒想到他就三天兩頭的來問有沒有別的辦法,煩得佳釀幾乎要親手将他的

牙敲下來。

這件事,姜跳跳當然是不知道的。

煌采這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太驕傲,認為是對的就打死不認錯不低頭,自己的心意寧可埋起來爛掉也不肯告訴別人,姜跳跳偏又是個不開竅的,

這可真是教旁觀者心急如焚。

佳釀嘆了口氣,将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走了走了,再不回去躍然居就亂成一鍋粥喽。”

“關門了也不管我的事!”煌采偏過頭去,一臉愛理不理。

“實話告訴你,是跳跳讓我來找你的。”佳釀無奈只能扯謊,“沒了你,他一個人哪裏能行?”

煌采“哼”了一聲,繼而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我就知道。”

他又回複到之前那副志得意滿的樣子,眉梢眼角皆是笑。

佳釀心道你若是真明白就該好好看着那只兔子,別老動不動就鬧少爺脾氣。

當然,這話他是不會說出來的,畢竟在這件事上他始終算是個外人。

再說了,他比不得煌采與姜跳跳,醉仙林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處理,能忙裏偷閑跑出來這一趟已是不易,哪有空管這管那。

這世上有些事也偏就是這麽巧,佳釀将煌采勸回去得正是時候,因為一向太平無事的躍然居,還就真惹了個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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