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來

中秋過後,京城的天氣也漸漸涼爽起來。

這天林百知放課回家,變戲法似的捧出個大西瓜。

“大哥你看,這是聞安的爹娘給的!”

林萬可見狀皺起了眉:“怎麽又收人家東西,不是說了不許拿。”

“可是,這是他們硬要塞給我的。”林百知委屈道。

聞安就是觀蓮節那晚林萬可救起的孩子,自從那次之後,聞安家中總給他們送這送那,今天送肉幹明天送鮮魚,都是尋常人家,林萬可收了幾回後就不好意思再拿,他們便轉了目标改送林百知,小孩兒哪裏懂推辭,見了好吃好玩的開心都來不及,全給搬回了家裏。

“這是最後一次了。”林萬可道,“你想要什麽大哥會給你買,不能總拿別人家的。”

“聞安的爹娘說是謝咱們的……”林百知撅起嘴,抱着西瓜不肯撒手。

“那也不行,幫助別人不能總求回報,明白嗎?”

林萬可見弟弟一臉似懂非懂,嘆了口氣把西瓜接過去。

“大哥去切西瓜,不過你只準吃一塊,吃多了等下會吃不下飯的。”

林百知歡呼一聲,跟在他後面進了廚房,一見他下刀就眼疾手快搶走了最大的一塊。

林萬可又好氣又好笑,看弟弟吃得一臉甜水,就拿袖子去給他擦。

“真甜!”林百知滿足得直嚷嚷,“小姜哥哥要是在,肯定也喜歡吃!”

林萬可想到愛吃甜食的姜跳跳,不由笑了。

“百知,這個西瓜這麽大,我們拿一半去給小姜哥哥他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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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百知一邊啃西瓜一邊點頭。

林萬可便分了半個瓜切好片,拿食盒裝了準備送去躍然居。

他走出福壽街的轉角時,迎面沖來一頂小轎,差點将他撞到路邊。

林萬可忙往巷口那邊躲,待轎子過去後才自言自語道:“這是哪戶人家,怎如此霸道。”

京城的大戶不少,可坐轎子這樣火急火燎橫沖直撞的還真不多見。他低頭看了看食盒,幸好平安無事,可這一看,他就瞥到了落在地上的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繡了桃花的錦囊。

林萬可撿起來打開一看,發現裏邊放着一對非常精巧的磨喝樂和一個挂了玉墜的同心結。

那對磨喝樂他曾經見過,就是七夕那晚,那個嬉皮笑臉的華服公子塞給胭撲的。

因為這玩意做得十分華貴,所以他自信不會認錯。

那豈不是說……轎子裏坐着的是胭撲!?

林萬可回想起那兩個轎夫,皆是身材魁梧兇神惡煞,恐怕并非善類。

他心下大驚,忙跟了上去。

這兩個轎夫走得極快,所幸走的不是大道而是小巷,林萬可對這一帶很熟悉,好歹還是給追上了。

他眼見着那頂小轎停在一棟廢屋門口,屋裏走出一名男子,跟那為首的轎夫說了幾句話後,掀開了轎簾。

因為離得遠,又不是正對着轎子,林萬可只能看到他從轎中抱出一個人,那人雙手被綁着,又是背對着他,只露出一片緋紅的衣角,正是胭撲平時穿的衣裳顏色。

林萬可捂住嘴,大氣也不敢出,生怕驚動了對方。

他正要偷偷離開,卻見抱着胭撲那人轉了過來,這一看,他竟是認得的。

那人赫然是奚柏青。

林萬可知道奚柏青是宰相府裏的門客,越想越覺得古怪,但憑他一人之力根本救不出胭撲,當務之急是先得去躍然居告訴姜跳跳他們。

林萬可打定主意,正想悄悄轉過身去,冷不防耳邊響起一個聲音。

“林大哥,你在這兒做什麽?”

林萬可吓了一大跳,也不看對方是誰,一把抓了那人的手就給拖出了巷子,一路發足狂奔,直跑到萬安街才停下來喘氣。

“好端端的又沒人追你,你跑什麽?”

他定下神一看,才發現說話的人是錦繡,急忙松了手。

“我就跟你打聲招呼,至于怕成這樣。”錦繡也是滿面通紅,額上都沁出了一層薄汗。

“對不住,我沒看見是你。”

“沒看見就拉了人一塊兒跑?”錦繡笑道,“林大哥,你剛才看什麽看得那麽出神?”

林萬可哪裏能跟她說實情,只能含糊其辭:“我、我見那片房子,以前沒見過……”

“那是咱們巧手莊傅掌櫃的舊屋,一直租給別人使的,都是老屋子了,怎會沒見過?”錦繡道,“林大哥,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見林萬可支吾着不答,錦繡笑道:“逗你玩的。”

林萬可也只能笑,可他還有正事,只得歉然道:“錦繡姑娘,我還有事要辦,先告辭了。”

“林——”錦繡一句話還沒說完,林萬可已走了。

他火急火燎趕到躍然居,一個箭步就往裏沖,差點跟正要出門的煌采撞了個滿懷。

待看清撞他的是誰,煌采臉上的不高興已快要溢出來了。

“林小哥,這麽有空啊。”

煌采有意無意擋在大門前,明擺着不想讓他進去。

“跳跳呢?我有急事找他!”

“急事?”煌采的目光落在他手裏的食盒上,“又來送吃不完的包子麽?”

“不是的!”林萬可急得滿臉通紅,“煌采公子,胭撲在不在躍然居?”

“一會兒跳跳一會胭撲,你究竟來找誰?”煌采皺眉道。

“胭撲可能被人抓走了!”

煌采哼了一聲,道:“怎麽可能。”

“真的!我親眼瞧見有人把胭撲綁走了,就關在福壽街後面的巷子裏!”

“是什麽人?”

“這……”林萬可細細回想,“其他的都不認得,但有一人是宰相府裏的術師奚柏青。”

“我們與宰相府從無往來,是你看花眼了吧。”

見煌采仍是不信,林萬可拿出了那個小錦囊。

“這是我在地上撿到的。”

煌采接過去一看,笑道:“的确是胭撲的,不過他好好待在躍然居裏,不信你自己看。”

林萬可順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瞧見胭撲正坐在他平常的位置上喝酒。

“這……”

林萬可驚詫地盯着他,可胭撲的确是安然無恙,莫非他剛才真的看錯了?

“如何?我就說你是看花眼了。”煌采道。

“對不住。”林萬可歉然道。

“無妨。林小哥若是沒別的事,就請回吧。”

煌采剛要轉身,林萬可又道:“等一等,這是給跳跳的西瓜,勞煩你幫我轉交給他,若是煌采公子不嫌棄,也請嘗一塊試試。”

煌采接了食盒,淡淡道:“謝了。”

林萬可見他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不由奇怪自己究竟是哪裏得罪了他,印象中他對自己就沒有過好臉色,不過他本也不奢望與這樣的貴公子結交朋友,稍想了想就不去在意了。

倒是胭撲的事情依舊令他不安。

林萬可總覺得自己不可能看錯,那個錦囊也千真萬确是從轎子裏掉出來的。

如果轎子裏的不是胭撲,那又會是誰?

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可轉念一想,奚柏青何等人物,說不定是在秘密為宰相辦事,自己若是多事擾了宰相府的人,那可真是以下犯上,自找苦吃。

這樣一想,林萬可也稍稍放下心來。

盡管如此,他還是決定晚上再去躍然居看看。

* * *

福壽街後邊的小巷中多是年頭已久的舊屋,住着的大都是從外地來京城做小買賣的尋常百姓。

一到傍晚,這裏就彌漫着各種食物雜燴的香氣,說不上誘人,但能勾起每一個過路人的食欲。

這裏的人每天都是忙忙碌碌,吃晚飯的時候可算是一天中最悠閑的時光。

他們經常端着碗坐在自家門口,一邊吃一邊聊天,說着一天中遇到的稀罕事。

“你們知道我今天在這兒看見誰了?”有一個賣碗糕的女人神秘道,“奚柏青,宰相府的奚人仙!”

“騙人的吧,這樣的人物哪會到咱們這地方來。”有人不信。

“我瞧得千真萬确,就在那邊巧手坊的舊屋子那裏。可我那時手頭有生意,不能過去細看。”

“是不敢吧?”其他人一起笑起來,“人家可是宰相面前的紅人,又有地位又有本事,你這副模樣過去,誰會瞧你一眼?”

那女人臉紅了紅,道:“你們不信就算了。”

那些人笑了一陣也就不再說這事,換了個話題又聊得熱火朝天。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有一片小小的金羽毛自天空中飄過,晃晃悠悠,随風落在巷子深處,一座不起眼的舊屋子前。

金光閃過,羽毛隐沒不見。

煌采現出身形,拿手一點,卸掉了舊屋門上的鎖。

姜跳跳跟在他身後,見狀道:“就是這裏?”

“聽剛才那些人說來,應該不會錯的。”煌采推開門走進去,撲面而來的潮氣讓他直皺眉頭。

“小林說,胭撲是被奚柏青抓來的?”姜跳跳仔細環顧了一圈。

“他雖這麽說,我始終不能确定真假,所以才用幻術讓他以為胭撲還在躍然居。”煌采道,“而且這裏怎麽看也不像關過什麽人。”

“小林不會拿這事騙人的。”姜跳跳道。

煌采哼了一聲,俯下身去看地上早已腐爛的草繩。

“阿菱說一大早就見胭撲出了門,到現在還沒回來。可如果真是奚柏青抓走了胭撲,他為的是什麽?”

煌采道:“肯定是李認那小混賬出的主意。”

“他不會這麽對胭撲的。”姜跳跳肯定道。

“那就是奚柏青上次敗給了成橘,心有不甘所以伺機報複。”

“就算他知道成橘與躍然居的關系,也不會因為這個對付胭撲的,奚柏青不是這種人。”

煌采道:“你眼中就沒一個是壞人。反正我是想不出個究竟,你倒說說現在該怎麽辦?”

姜跳跳想了想,道:“要不然……我們去宰相府找找看?”

* * *

宰相李量珍,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朝中重臣,這樣的人物,府邸自是奢華。

姜跳跳與煌采悄無聲息來到宰相府,只見整座府邸朱門輝煌,亭臺潇灑,其間丫鬟仆從無數,雖不及皇宮,也是大富大貴之家,難怪會養出李認這樣不是人間疾苦的敗家子。

府中院落重重,想找人并不是易事。

姜跳跳與煌采劃下天目咒,一間間屋子尋過去,都沒有看到胭撲。

尋到一處花園時,姜跳跳方要躍下屋頂,腳下突然爆起一絲電光,煌采眼明手快拉了他袖子疾退數丈,落在游廊頂上。

“這裏設了法陣,我是妖,進不去的。”姜跳跳低頭一看,所幸只被燒到了衣角。

“無妨,破了它就好。”煌采手中聚起神火,正要毀陣的一瞬,底下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

“夜訪相府,二位真是好雅興。”

奚柏青拿了一卷書,正仰頭對他們笑。

原來他們竟尋到了奚柏青的住處,難怪會有鎮妖法陣所阻。

姜跳跳道:“奚人仙,我們并無惡意,只是來尋一位朋友。”

“可是那個小花妖?”奚柏青道,“他不在相府。”

“那他現在何處?”姜跳跳急道。

“你們随我來。”

他說完這句,身上的黑衣驟然張開,竟變作一只鷹,展翅而去。

姜跳跳與煌采跟在雄鷹後面,直追到一株參天巨樹前才停下。

鷹已不見,奚柏青化出人形,朝他們笑道:“相府管束太嚴,每次都得用這個辦法出入,讓二位見笑了。”

他說着一指不遠處的小酒攤,“一起去喝幾杯?”

三人尋了個位置坐下,奚柏青要了兩壺酒和幾碟小菜,好像真為了來喝酒一般。

煌采耐不住,道:“奚柏青,你到底把胭撲怎麽了?”

“莫急,莫急。”奚柏青道,“若我沒有看錯,二位是成人仙的至交好友姜公子與煌采公子吧?其實我早就聽聞二位大名,不想你們竟也認得區區在下,真是榮幸之至。”

“彼此彼此。”煌采語帶諷刺,他卻好像沒有聽出來,仍是話裏帶笑。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李家公子已到适婚之年,故而宰相大人替他物色了一位京城名媛,婚期已定,萬事俱備,小公子卻說心裏另有他人,拒不成婚。”

“他成不成婚關胭撲什麽事。”煌采冷冷道,“難道他心裏的是胭撲不成。”

“正是。”

奚柏青這話一說,姜跳跳與煌采不由面面相觑。

“我知道你們不信,其實我也不太信他。”奚柏青苦笑道,“不過他這次好像是認真的。”

“認真又如何,他是人,胭撲是妖,終究是人妖殊途,不可逆改。你回去勸他趕緊收了心思,不要再作妄想。”

姜跳跳聽煌采這麽說,心裏竟一陣難受。

奚柏青接着道:“這點你我自然明白,可宰相大人并不知情。說起來,小公子以前惹的莺莺燕燕中也有令他神魂颠倒吵着鬧着要娶進門的,結果都是宰相大人出面平息事端,或威逼或利誘,遇到倔的就直接綁了送走,小公子知道了再鬧幾天脾氣,也就過去了。”

“不過這回,”他說着輕嘆了口氣,“他說什麽也不肯娶親,自然惹得宰相大人大怒,尤其知道對方還不是位姑娘……實不相瞞,宰相大人這次動了殺心,本來是想派人将胭撲綁走殺掉的——”

奚柏青說到這裏看到對面二人的臉色,連忙道:“不過我有一同前去,早已将胭撲放走了,沒有動他分毫。”

煌采冷笑一聲,道:“宰相算什麽東西,真惹惱了胭撲,掀了他整個府邸都不在話下。”

姜跳跳擔心道:“可是胭撲一直沒有回躍然居。”

“他是去找東西了吧。”奚柏青道,“我送他離開時,他說有樣很重要的東西要還給小公子,但在路上丢了。”

姜跳跳聞言将那個桃花錦囊遞過去:“是這個嗎?”

奚柏青接了打開一看,嘆道:“我代胭撲還回去就是。”

他收好錦囊,斟了杯酒一飲而盡:“其實胭撲真的很懂事,宰相派去的人再厲害也不過是凡人,他若想走,誰能攔他?可他半點沒有抵抗,我将他放走時,他也沒有多問什麽。”

說到這裏,奚柏青也有些無奈:“他若是個普通人,該有多好。”

煌采與姜跳跳皆沉默不語。

奚柏青又喝了一杯,放下酒錢便站起身。

“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告辭。”

姜跳跳忽然想起什麽,追上幾步喊道:“等一下。”

奚柏青回頭:“姜公子還有事?”

“我……我一直想問你。”姜跳跳猶豫片刻,還是問道,“那場比試,你為何要讓着成橘?”

“哦,他說我讓着他了?”奚柏青低頭整了整衣袖,好似對這個問題并不在意,“成人仙年紀小,讓着他也是應該的。”

“你比成橘年紀大許多麽?”

奚柏青但笑不語,其實他大半容顏隐在面具之下,只聽聲音還真分辨不出他年齡大小。

姜跳跳還想再問,身後煌采卻喊了他一聲。

“跳跳,過來這邊!”

姜跳跳只得轉身回去。

此時天已全黑,小小的酒攤燈光昏黃,照得三三兩兩的酒客都仿佛暗影一般。

煌采身邊不知何時立着一個嬌小的女孩子,頭上戴着荷花樣的飾物,一雙眼睛水靈清澈。

她見了姜跳跳,臉上飛起兩朵紅暈,好似連話也不會說了。

“姜、姜公子……我叫阿綠……”

“你是蓮心湖裏的荷花妖?”姜跳跳溫聲道,“你的傷好了嗎?”

她聽言臉上愈紅,聲音小得哼哼似的:“好了。”

這個女孩子就是之前姜跳跳與煌采救出的荷花妖阿綠,她當初被素食館的穆掌櫃折斷本體,幸得及時救回,否則只能枯死在素食館裏,幾百年修行付諸東流。

“我……我來替阿柔傳個信。”她以前從來沒跟蓮心湖外的妖怪說過話,此刻害羞得不行,“有個叫胭撲的桃花妖,是你的朋友吧?他……他已經在湖心橋那坐了快整整一天了,阿柔說得告訴你們一聲,我就來了……”

原來胭撲在蓮心湖,得知他安然無恙,姜跳跳與煌采皆松了口氣。

“謝謝你。”姜跳跳朝阿綠一笑,轉而對煌采道:“我去看看他,你先回躍然居,免得阿菱他們擔心。”

煌采點頭應允,姜跳跳便與阿綠去了蓮心湖。

阿綠撐了一條蓮葉小舟,将他領至湖心橋前,指着橋邊上一個人影道:“他就在那兒。”

姜跳跳道:“有勞阿綠姑娘。”

他輕舒袍袖,躍過一叢又一叢的荷花,輕輕落在橋面上,連一片葉子也不曾驚動。

阿綠仍是立在小舟上,靜靜地看着他。

旁邊有個脆生生的聲音傳來:“你這呆姑娘,這麽個好機會可以向他道謝,怎就不會說了。”

一只手撥開蓮葉,鯉魚精阿柔自水下探出頭來,半是埋怨半是可惜道。

“不說也沒關系,我能見到他,幫上他一點點忙,已是很滿足了。”阿綠真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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