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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巴甜,說的話又不讓你覺得他在耍嘴皮子。他投其所好,奶奶喜歡看傍晚六點檔的一檔節目,敞開大門說家庭糾紛,再派愛心人士調解。以前奶奶跟在千帆後面叨了幾次誰誰家怎麽了,千帆就一句“別人家的事關我什麽事”打發走了,餘小魚不同,他聽,聽完再發表幾句見解,當然,他的見解是附和奶奶的。
奶奶就通過兩三天的相處覺得餘小魚這孩子好,他可憐啊,怎麽還趕他走?
千帆把飯給餘小魚端去,加了碗骨頭湯,熬得湯汁濃稠發白,上面一層浮油都讓奶奶撇盡了。千帆說:“美不死你!怎麽拿下我奶奶的?”
餘小魚單腳蹦蹦跳跳,他洗幹淨了臉,沒有那些濃妝豔抹那張臉還是秀氣的。眼睛大而水靈,看着是幹幹淨淨,一派純真。他說:“這叫投緣,投緣懂不?”
“趕緊吃你的,好了快滾!”
誰知道餘小魚從口袋摸出一個幹癟的錢包,珍而慎之地拔出唯一的一張卡:“密碼我告訴你,你去取,取一千給奶奶買藥。”
“看我幹嗎?我是那種沒良心的人嗎?我給奶奶的。”餘小魚已經低頭喝湯了。
千帆看着他穿着他幾年前洗舊的衣服,衣服寬大,網着他瘦弱卻偏要裝硬氣的模樣,他收了卡走了。
奶奶沒啥大毛病,就高血壓和糖尿病,得天天吃藥。一瓶幾十塊錢在一些人看來完全不貴,可是在還沒還清債務的千帆身上,那相當于幾千塊。
奶奶撿到千帆那一年他剛好七歲,是個小啞巴,是個徹頭徹尾的流浪兒童,過着跟流浪狗搶食的生活。
千帆不知道走了多少個地方,剛好走到奶奶住的村子裏。在他還未成形的認知裏,認為越繁華的地方就越危險,所以他盡量挑偏僻的地方躲。
他知道不能吃別人給的食物,因為他在流浪之前從沒遇到過好心人。他從有記憶開始就在一個還算小康之家的環境裏生活。他的爸媽——其實那不是他爸媽,他是他們花錢買來的——他們待他不好。
冷言冷語是家常便飯,棍棒相交是下飯小菜。他有時候回想起來,覺得自己是那個田螺姑娘或者灰姑娘,忍受着自己不該有的生活,施展着與年齡不匹配的所謂的賢惠。
買他的一對夫婦本身就不是多有文化的人,只是家裏有些小積蓄。開頭一年待千帆還算一般,但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再怎麽也親近不了。加上千帆小時候就不愛說話,性子死悶死悶的。他不止一次聽到他那個媽說:“該不是買個傻子回來吧?”
本來憨厚的老爸也跟他親近不起來了,因那娘家有錢的婆娘把千帆當眼中刺了,所以也跟着手握經濟大權的婆娘冷淡了千帆。
千帆有時候想,我自己的爸爸媽媽呢?他們不要我了把我賣掉了嗎?
到了第二年,那被村裏庸醫診斷不孕不育的婆娘突然喜得貴子,這下不得了了,千帆那遭盡白眼的地位不保,一下淪落成人人得而欺之的眼中釘。
他不止一次想過逃跑,在他一個人蹲在大冬天的井邊搓衣服時,在他被小孩們關在豬圈裏時,在他舊傷未愈合新傷又附上去時。
但凡他一想到逃跑,他就擔憂:我在哪裏吃住?有人再賣我怎麽辦?難為他那麽小的年紀想到了外面的種種兇險。
可是那點深思熟慮在某個冬夜瓦解了。白天他晾曬得快幹的衣服再次被那家小少爺推到地上全髒了。他一件件撿起來,眼淚含在眼眶裏轉,熱乎熱乎的,他倒不是一被欺負就想流淚,是因為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他彎腰撿衣服,仿佛感覺全身就眼淚是溫暖着的。他想,我不要流淚,我不要被人嘲笑。
于是他瞪着手舞足蹈的小少爺,看他蹩腳的得意之态,看他努力想惹火他的樣子。
“喂,小乞丐!”小少爺會的話不多,那三個字卻罵的字正腔圓,他叉腰張腿瞪眼,“你把我媽媽衣服弄皺了,我告訴我媽媽去!”
千帆正拼命無視他,他抓着一件衣服,沒注意到手裏正絞着的動作。
“媽媽!乞丐他……”
千帆把衣服繃直,上前一步:“別喊!我沒有!”
胖少爺轉身要跑,底盤不穩,摔了個狗撲屎。
聞聲趕來的女人把他從裏到外狠狠揍了一頓,以“打累了”退場。
晚上,他被罰在院子裏站着,不準進屋睡覺。冬天的夜晚太冷了,冷月冷星,跟這裏的人一樣冷漠。無邊的黑暗仿佛能吞沒一切,卻吞不下他小小的難過,容不下一個小小的他。
千帆想,我會不會死在這裏?
我不要死在這裏,我不要死,我要找到我自己的爸媽,問他們為什麽賣掉我。還有我哥哥,我還沒找到他,他待我好,全世界就他好,就他一個好的了。悲傷一寸寸蔓延上他的身心,他年幼的還沒有堅強起來的內心先是被一種“不甘心”的情感占據了。任誰也沒辦法平靜接受自己被親生父母賣掉的事實。
他想,他們為什麽要賣掉我?我哥哥呢,他會不會也被賣了?不行,我要找到他們問一問,不要我為什麽生下我。他看了看窗戶,他們的燈都滅了,應該睡了。
千帆單薄的胸腔劇烈起伏,他跑回自己住的屋子——實際上就是以前放柴的一間屋子,常年有老鼠或蜘蛛等動物相伴。他拿出全部的家當:兩件厚衣服,一雙鄰居大媽給她兒子買大了的旅游鞋,還有一塊巧克力,那是這家人的親戚給的,一個年長于他的男孩,每年過年,随大人走親戚都要偷偷給千帆帶東西吃。那男孩跟他說:“等你長大了,變厲害了,你就自由了。”
千帆想到他,馬上推翻了之前“他在流浪之前從沒遇到過好心人”的結論,他想,至少還有一個人待他好過。
他一想起再也看不見那個大哥哥了,眼淚就滾下來。第一次理解了“離別”是一種怎樣的情緒是來自一個陌生人,一切都這麽被動。他的臉和鼻子都凍得通紅,這一哭,淚水流過細細累累的凍傷處,疼得他倒抽涼氣。
他不再多想,把少的可憐的東西一裹,走了!
只有村裏的狗叫聲送他,送他離開住了幾年的村子。
之後,他就遇到了撿了他的奶奶。
奶奶說:“你也不說話哩,我以為撿了個啞巴。”
她撿到千帆時,千帆已在村子逗留了幾天,那天正燒得手腳發軟,視野模糊,燒得狼性子變成hello kitty,完全沒有往日的警惕和攻擊性。饒是如此,奶奶還是費了老大的勁兒把他弄進醫院。
他一路上就只會嗚嗚哇哇地□□,住院幾天也沒聽他說一句話。
千帆那一年八歲,他看奶奶嘆氣,心裏酸酸的。他說:“我以為你也是要賣我的壞人,我不敢說話。”
奶奶抱着他哭,嘴裏說着太可憐了,孩子,你以後跟老太婆一塊兒住吧。
千帆剛出院,躺在曬得暖烘烘的棉被裏,被奶奶抱着,一下下拍他瘦得骨骼硌人的後背。千帆在老人懷裏猶豫地說一句“奶奶。”
突如其來的安穩讓他不相信那一切苦難結束了。
他醒來有熱飯吃,有幹淨保暖的衣服穿,沒人打罵了。
千帆想,這不是夢,一切真的結束了。
奶奶自己沒有收入,她兒子跟工程隊去挖煤,屍體被埋在哪個地層深處都不知道,只被人塞了兩萬塊了事。
人命怎麽能這麽賤?人命怎麽能用錢買斷?奶奶哭得眼睛快瞎了,身體也哭垮了,本來想死了算了,叫她遇到了千帆。
老人家都信緣分和造化,她想,老天這是叫這孩子來陪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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