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去送文太傅的人很多, 但蕭從簡一來,文太傅自然是誰也不見,只請蕭從簡去說話。
文府上空空蕩蕩,東西搬空了,仆人走得走賣得賣,只剩下零丁幾個。小仆将蕭從簡引入茶室,文太傅正在親自烹茶。
“坐吧。什麽都沒了, 一杯清茶還是有的。”文太傅向蕭從簡道。
蕭從簡在他對面坐下:“那我就以茶代酒, 為太傅餞別。”
文太傅呵呵笑道:“可惜呀, 棋盤已經收起來了。要不然這時候與你下盤棋,肯定精彩。我這會兒心裏什麽挂念都沒有了,想來能贏。”
蕭從簡不會相信他說的“什麽挂念都沒了”。文太傅了解她,他同樣了解文太傅。
“太傅就是太執着于勝負了。”蕭從簡微笑道。
文太傅聽了也是一笑。五十年前他初入官場心高氣傲,被老師這麽批評過, 沒想到老了還要被後生這麽批評。他想,人這一輩子, 原來并不會變。
手邊沒有棋盤,但他們心中仍有一盤棋可以複盤。
文太傅回憶起蕭從簡在高宗一朝如何異軍突起, 備受高宗皇帝寵信。他從蕭從簡第一次勝仗開始說起, 清清楚楚,具體到年月日,時間絲毫不錯。
“雖然那時候都在說皇帝花在玩樂上的心思太多了,但我們都知道,皇帝的眼睛盯着朝上, 他的心裏清楚。”文太傅說的皇帝是高宗皇帝。
說到此處,他看向蕭從簡,突然說:“你犯了一個大錯。你知道是什麽嗎?”
蕭從簡說:“我知道太傅想說什麽。”
和文太傅比,蕭從簡還是不折不扣的年輕人。年輕人總是不愛聽老人的指摘。
茶煮好了,他看湯水翻滾,道:“太傅是想說,我不該不留一點餘地。”
但這不能怪他,是文太傅先拿走了蕭桓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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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太傅道:“自然……你當然想得到這一點。不該功高蓋主也是一個,你自己心裏清楚。不過年輕人嘛,難免的,你當然會說自己不在乎,烏南一戰,你是不自惜身命。”
蕭從簡不言語。
文太傅笑着揭曉答案:“你犯的最大的錯,是真的去教一個皇帝怎麽做皇帝。我們可以告訴皇帝,從前的聖明君主是什麽樣的,從前的暴君昏君是什麽樣的,我們可以勸谏皇帝,我們甚至可以面斥皇帝。皇帝叫你一聲老師,只是需要做個尊師重道的樣子,并不是因為他真的需要有個人真情實感告訴他他每一件該怎麽做,每一步該怎麽走。”
他喘了口氣,說:“當他繼位的那天起,他就是皇帝了。不管教不教得會,他都會恨你,早晚要與你分道揚镳。”
蕭從簡只問他:“太傅有沒有想過,若你說對了,那今天為何走的是你,而不是我?”
他從烏南回來時候,病得奄奄一息,那是皇帝聯合太傅對他下手的最好時機。
文太傅被他噎了一下,喃喃道:“是啊……這是為何?我也想知道。也許皇帝是覺得時機未到,也許有些別的什麽緣故……但我說得不會錯。”
他問蕭從簡:“你以為你輔佐過三朝,就能摸清楚皇帝的心思了麽?這五十年,我已經親眼見了許多名臣的結局了……多少人以為皇帝對自己是特別的,那些人的下場比我還慘……”
他仔細看着蕭從簡的臉色,蕭從簡絲毫不為所動的樣子。他就像一只老鴉,桀桀笑了:“你要當心,他們李家人,特別會迷惑人。他又是高宗和雲淑妃的兒子,豈會不知如何魅惑人心?你已經被皇帝迷住了,騙到了,還不自知。要當心啊,要當心啊……”
文太傅說着說着似乎魔怔了。蕭從簡看看天色不早了,也不必再聽他這些胡言亂語了,起身告辭。他走出幾步,還能聽到文太傅在喋喋不休。
蕭從簡在文府又見了幾個人,親自囑咐護送文太傅離京的護衛一定保證文太傅安全。
從文太傅那裏離開,蕭從簡趕回宮中——賞花晚宴才剛剛開始。燈都已經挂了起來,宮人們已經布置妥帖。皇帝正在花園中散步,見到蕭從簡遠遠走來,立刻就沖蕭從簡微笑。
“丞相!”李谕從來沒有像這時候,生怕蕭從簡不出現。一看到蕭從簡,他所有的焦慮都消失了。
好在蕭從簡仍是和平常一樣。李谕與他并肩而行,問他:“文太傅說什麽了?”
文太傅說的那些話,蕭從簡自然無法告訴皇帝。他只說:“文太傅昏聩了,他還是不甘心罷了。”
李谕就不再問文太傅的事情。兩人默默在海棠花下穿行了一會兒,似乎各有心事。嬌媚的海棠也默默無言。李谕擡手就摘了朵白海棠在手上把玩,他遲遲疑疑開了口,道:“朕聽皇後說,丞相似乎有想續弦的意思?”
蕭從簡笑了起來,他沒有否認。他說:“大病一場,才覺得身邊有個人才好。”
李谕想說他那時候想日日夜夜都陪在蕭從簡身邊。但是不行,他是皇帝。他去看望三次,蕭從簡就認為是極限了。
“那丞相相中哪家姑娘了?”李谕酸溜溜地問。
蕭從簡說:“暫時還沒有,陛下可有推薦?”
李谕就道:“之前相看的丁姑娘不是很好麽?”
他賭氣一般說。
蕭從簡看了一眼皇帝。那眼神叫李谕覺得蕭從簡已經猜出來他幹了什麽了。不過蕭從簡沒有說什麽,只道:“丁姑娘年紀小了些,與我并不相配。”
丁姑娘正巧與皇帝同齡。蕭從簡認為這個年齡與他不相配,這對李谕來說又是一個打擊,不過無所謂了。
酒宴開始了,今晚皇帝特別開心——自從新年開始皇帝的心情就一直很好,幾次宴會衆人都十分盡興。今日皇帝尤其放得開,甚至命人取了笛子來,親自吹奏了幾聲。大家都轟然叫好。
蕭從簡酒力尚可,不過他一向不會放縱豪飲。今日文太傅的事情徹底了結,他心中輕松,也只是稍稍多飲幾杯而已。
等夜更深時候,酒宴從室外挪到了室內,燈火煌煌,舞姬飛旋地舞姿中花瓣四處亂舞。李谕半靠在榻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迷離,似乎已經醉了。
又過了一會兒皇帝去內室更衣。
蕭從簡這時候已經有些累了,以手撐頭,正想着要退席回府,有宮人過來道:“丞相,陛下請入內說話。”
他随宮人進了內室。李谕已經換了身衣服,正在室內自斟自飲,見到蕭從簡來了,就招呼他在榻上坐下。
“外面太吵鬧了,朕想和丞相單獨小酌兩杯。”李谕親自為蕭從簡倒上酒。
他們從前也時不時小酌,蕭從簡沒有懷疑,不過今日他已經倦了,只慢慢飲完了一杯,就想向皇帝告退。
李谕這時候怎麽能放他走,又殷勤勸了兩杯,才道:“丞相,朕實在是沒有辦法……”
“什麽?”蕭從簡忽然耳朵裏一陣嗡嗡聲,皇帝後面的話他根本聽不清楚,随着耳鳴而來的是一陣頭暈目眩,他竭力想保持清醒,想端起手邊的茶喝一口,但伸手連茶杯都摸不到,他只覺得整個身體都沉重困倦。
李谕默默走到他面前,一把抱住歪倒的蕭從簡。
蕭從簡臨昏睡之前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麽,但他只能夠呓語了一聲:“陛下……”
李谕抱着他坐在榻上,讓他躺在自己懷中。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李谕一動不動,只是看着睡在自己懷裏的蕭從簡。
他看着蕭從簡臉上被酒氣暈出的薄薄的紅色,他看蕭從簡安睡的神态。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才從胸腔中振出一聲嘆息,他伸出手,輕輕用手背貼了貼蕭從簡的臉頰。
“我知道這是最壞的辦法,但我實在沒有辦法了。”他低聲,溫柔地說。
他慢慢垂下頭,輕輕與蕭從簡嘴唇相觸,蜻蜓點水的一吻。
然後他放開了蕭從簡。
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要安排。他已經等了那麽久,他不急于這一晚。
蕭從簡在一陣頭痛欲裂中醒來。他上一次醉得如此厲害還是成婚那晚。他醉得太厲害,但夢并沒有停歇,他一會兒夢到陰魂不散的文太傅,一會兒夢到烏南的大水……
在這半夢半醒間掙紮了一會兒,蕭從簡才确定自己終于完全醒來了。
然後他想起來了,他并不是醉倒的。
他費力地從大床上側身起來,掀開被子下床。他邊走邊辨認,不一會兒,他就認出了,這裏不是別處,就是東華宮。是東華宮的一處偏殿,與皇帝日常起居的寝宮正相對。
但怪異的是,這處偏殿中除了他,竟然一個人都沒有。蕭從簡走到門前,他用力一推。果不其然,那扇門是鎖着的。
他被皇帝關在了東華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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