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蕭從簡一瞬間想起的是文太傅那句詛咒一般的警告。

——“你要當心他。”

他的心髒縮緊。他離開正門, 去找找邊門。雖然明知道皇帝既然關他在這裏,自然不會留缺口。但他還是習慣性查探一番。

年前時候皇帝曾經重新修整了東華宮偏殿。他這麽一看,皇帝動的工程并不小。他可以自由走動的地方就看到了寝室,書房,茶室,閣樓,三處閣樓, 可以眺望不同方向的風景, 後院花園, 花園還不小,裏面修了露天浴池。

在這寂靜中,草叢忽然一動,蕭從簡一看,只見一只一兩個月大小的奶貓搖搖晃晃鑽了出來, 沖蕭從簡喵喵大叫,似乎是餓了。蕭從簡沒有理它, 他靜靜地站在臺階前。

腳步聲在他身後響起,一聽就知道是皇帝的。

蕭從簡轉過身。

皇帝與他只有幾步之遙。

皇帝突然叫出來:“你怎麽赤着腳!”

皇帝轉身就跑去拿了鞋, 又跑到蕭從簡面前, 十分焦急:“快把鞋穿上,你的病要小心才不會複發。”

他蹲在蕭從簡面前,将鞋送到蕭從簡腳邊。

蕭從簡不動。李谕擡起頭:“丞相,有什麽話,你先把鞋穿上再說。”

蕭從簡按捺住怒火, 淡淡道:“豈敢有勞陛下。”他自己提起鞋,轉身往裏走。去屏風後面,穿好衣服鞋子,整理好儀容。

李谕正坐在榻邊等着他,一見他出來,就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蕭從簡好像第一次注意到皇帝的眼神看起來如此詭異。恨他嗎,不是。嘲笑他嗎,也不是。只是那眼神似乎要将他盯出一個洞,貪婪又露骨。

他此刻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問皇帝。但有一個問題是不必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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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他想這個問題不用問了。不問,才好給彼此都留點顏面。他不用吹噓自己勞苦功高,皇帝也省得虛情假意,表示是迫不得已。

這故事歷朝歷代說得還少嗎,說來說去不過都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眼下這情形,皇帝應該暫時不會殺他。否則昨晚下在酒中的就該是劇毒,今天丞相府就該辦喪事了。但很難說,皇帝這一步走得實在詭谲。他又想起他病重時候,皇帝的三次親臨探視,那不是作僞。作僞做到那地步,也太過了。

想到此節,蕭從簡突然又想到文太傅那句話——“你已經被他迷住了,騙到了”。看來文太傅是說對了。皇帝都要對他下手了,他竟然還想起皇帝過去是如何親厚他。

“那麽,”蕭從簡終于開了口,“陛下是準備什麽時候辦我的案子?臣不能總是待在這東華宮。”

李谕岔開話題,答非所問:“丞相可有哪裏不适?朕怕那藥力太猛……”

他說得讪讪的。

蕭從簡心道,跟現狀一比,這些都是細枝末節。看來皇帝是一點底都不肯透。

于是蕭從簡幹脆不說話了。

他看都不想看皇帝一眼。

李谕大致能猜到蕭從簡在想什麽。蕭從簡這時候生氣憤怒都是應該的。他沒指望現在就能得到蕭從簡的好臉色。

他也垂着頭不說話。這裏是他特意為蕭從簡重新布置過的,只求讓蕭從簡住得舒服些。

兩個人就這麽熬了一會兒。蕭從簡跟入定了一樣,滿面怒容就是什麽都不說。最終還是李谕敗下陣來,先開口說了話。

“丞相……”他一開口,蕭從簡就打斷了他。

“陛下還叫我丞相?從來沒有被關押起來,不能理事的丞相!”蕭從簡氣極了。

李谕還是堅持道:“丞相,你現在是在東華宮,不是在地牢!”

蕭從簡再也忍不住,刷得站起來,他站得太猛,又正在激憤之中,再加上未消散的藥力,頓時一個天旋地轉,差點栽倒。李谕一把抱住他,他一雙手都在顫抖。蕭從簡也是氣得手顫。

兩個人竟保持這姿勢站了一會兒。蕭從簡才費力地推開皇帝。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他沉沉問皇帝。

李谕咬住舌尖,幾乎要咬出血來。

“朕知道。”他說。

“倒是丞相,知道朕為什麽要這麽做嗎?”他問蕭從簡。

蕭從簡放聲大笑,好像從沒聽說過這麽好笑的事情一樣。

他笑得咳嗽起來,平息下來才道:“陛下要說這全是臣的錯亦無不可。至少烏南之戰,都是臣之罪。臣不該淹死那兩萬人——陛下用這個理由殺我可以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了吧?”

李谕也急紅了眼:“誰說朕要殺你?朕……要殺了你,就永世堕畜生道。”他指天發誓。

蕭從簡心中姑且信了皇帝這話。但皇帝只說不殺他,不代表不殺其他人。

他被皇帝囚禁,不消幾日,外面就要亂得天翻地覆了!若是文太傅還在還好,朝中至少還有一個領袖。文太傅的勢力已經被他剿幹淨了,他再一倒,朝中不知道該如何群魔亂舞。

不過這應該正合了皇帝意——先是文太傅,再是他,全被廢了之後,這所有的權力就全攏在皇帝手中了。

他擔心皇帝對他的人下手會比對文太傅的人下手更重。

畢竟他手上實權太多,又剛從烏南出兵回來,軍權這一塊,比文太傅手下那些筆杆子更要命。

他越想越心痛。若皇帝殺了他手下的那幾名愛将,他這十幾年的心血都是白付出了。

“臣從未負過陛下……”蕭從簡道。

他還是不得不做這套事情,剖白心跡,以求妥協。

但他太累了,太失望了。一張口,就說不下去了。

而且皇帝竟比他先哭了,蕭從簡坐在榻邊,靜靜看着滿眼含淚的李谕,道:“陛下心裏清楚。”

皇帝走到他面前,慢慢跪下,他抱住蕭從簡的膝蓋,将臉埋在蕭從簡的腿上,像做錯事的孩子。蕭從簡伸出手,撫了撫皇帝的頭發。

他嘆了口氣,沉聲道:“這天下本就是陛下的,永遠是陛下的。既然陛下決定将所有事情都牢牢抓在手中。那從今往後,還請陛下三思而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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