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家有哥哥

城口驢棚裏的老翁正預備着開爐熬驢皮,手裏的戳皮刀是托人從軍中鐵器上撇出圈偷來的,實在罪大惡極。

可雖說蝼蟻是華木裏的偷食蛀蟲,誰又能奈蝼蟻何?皮上發癢,難道要把皮剝了?

等到大軍歸來時,黑壓壓地擋了老翁頭頂的光,他兩手一抖擻,以為自己是給熏瞎了,剛是要哭嚎。一旁栓着的待宰花驢忽然就福至心靈,見機行事地有了求生的意識,忙就壓了壓腿,将老翁給搗死了。

老翁之妻替死去的老翁哭嚎起來,拐了根鋤頭開始砸花驢:“你個熬皮下湯的,早該将你卸磨抹脖子煮熟了血肉腸肚灑了蔥花細鹽胡椒下酒喝!”

老翁之妻傷心欲絕際,生生把自己給罵饞了,還忙裏偷閑地咽了口口水。

未幾,驢棚裏的一切咒罵與哀痛便被長安城裏的風給吹化了。

呼~

在這一片繁華與喜慶之中,腳底蝼蟻的命與運,悲或喜,誰要去看,誰要去聽咯?

再說這方,剛結束了跟東突厥的一仗,皇帝正攜百官出城相迎大唐勝軍。

姓夏,名意,還未提字的那位年少飛騎尉也随着浩浩蕩蕩的大軍回了長安。

城門外,道路兩旁的圍觀群衆熱情高漲,感激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他們手忙腳亂地向凱旋的兵将們扔出家中僅存的蔬菜水果以作嘉獎,更有甚者哭天搶地地要将待字閨中的五個姑娘一起嫁于統兵大都督魏琳餘。

夏意設身處地地為魏琳餘想了想,只覺得設若真娶了五房夫人,恐怕老魏他臉皮受得了,腎,也受不太了。

夏意複又擡頭瞧了眼前頭騎着高頭大馬、挎着三尖陌刀的魏琳餘,自己明明是策馬跟在魏琳餘的身後,卻仿佛能瞧見魏琳餘的嘴角已然笑開到耳後。

這時,軍隊人群中的喧鬧陡地雜亂起來,夏意勒了馬投目望去——幸福來得太突然,一個有錢的長安老鄉熱情無法自抑間,竟然拿金镏子當犒賞扔了過來,還好巧不巧地砸中了隊裏的傷號。

那傷號初初被瞄準狙擊,只覺得突然就口中發甜,本也沒當回事,可沒幾步,便就倒地死了。

随隊的檢校病兒官裹着個藥匣奔來瞧看,原是傷號的腦袋看着雖未被砸漏,可碎了的腦髓卻順着鼻腔流進了嘴裏,全被他自個兒吞進了肚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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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銅礦遍地,金礦卻是百不得一,軍中傷號這樣的死法當真叫兇手和死者不知是該覺得與有榮焉,還是實在冤枉。

夏意本欲上前動作,卻見魏琳餘雷厲風行,在更多軍人與民衆知道此事前,将事情捂住了。這叫夏意瞧着荒唐也是傷心,深覺大軍凱旋的待遇還不如重犯游街,他也不想當游街英雄,那些死了的人才是英雄。

那些英雄甚至都寫不會“國家”二字,卻都碧血丹心,為國、為家視死如歸。

“死則死耳,好賴這位兄弟趕着投新胎,日後也就用不着上陣點卯了,倒也不算十足的壞事。”

一個夥頭軍在夏意的馬下嘟囔了一句。

是了,但凡腦臺清明點的,誰願意拿自己的骸骨給別人搭王座?

募兵之說還是大唐之後才有,夏意家住長安西市響當當的光德坊,當年他應募入兵為的自然就不是為位列大貴隆胄。

這世間,風調雨順是應當、大禍潑天是應當、老而彌堅是應當,少年人有些血性也本該是應當。可有些朱門少年,生下來便就是半死了的,他們見不得一點養尊處優,見着了,心就不跳了,就整個的死了。但夏意的血性卻是能拿來做毛血旺的。只是戰場上待久了,有的是血肉白骨的橫飛與模糊,即便彼時帳下攢了七十又九顆人頭、殺敵骁勇如夏意的,也再不想經歷這些了。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趨利避害是本性,被蹉跎打磨過還能偏向風雨行的,到底還是少數。

夏意夾了馬腹,意欲再行,嗓門裏便是自己“啊呀”的一聲慘叫。也不知道是哪位人民群衆手頭這麽準,合該綁到陣前拉大弓!

夏意擡手取下方才被人砸中戳上頭盔尖尖的大茭白,耐着性子細細端詳着。

戰勢吃緊時,他受的傷豈在皮肉而已,可此時要是被顆粉嫩的茭白給砸死了,他實在沒臉讓家中的那位哥哥給自己争取個因公殉職。

夏意懶得再追究,便随手将茭白胡亂給了路邊歡慶的哪個百姓,曰唐軍廉潔不阿,不收群衆一針一線一瓜一果一茭白。

可那夥頭軍的心裏卻還有另外一句:針線瓜果和茭白那是不收,金銀財寶誰不想統統搬走?

接了夏意手中茭白的百姓是位婦人,她皮膚雖甚白,一側的臉面卻落下了燒灼後的痕。手裏擎着一把遮陽的油紙傘,懷中抱着一條純白的獅狗,一人一狗都眼光灼灼地看着頗有些姿色的夏意。

夏意只覺這婦人是要在自己身上盯出個洞來,心虛懷疑是不是自己今個這發型不對,便扭捏調整了幾下坐姿,就着手心的汗偷偷抓了把發型。

那婦人騰出一只抱狗的手,拉住夏意,嗓子裏好似含了口燙炭:“公子,你娶親沒得?”

嗯?方回長安便被人惦記上了?

夏意從善如流地又撸了把不存在的額前劉海,自鳴得意間,忽又覺得長安今日這風吹得委實紊亂,記得還在河西與東突厥作戰時,他在哥哥夏觀瞻寄來的書信裏便聽聞今年的長安很是妖壽,牡丹花在夏日都開得比臉盆還大!

夏意:“我……”

“還不走!”魏琳餘說道。

夏意擡頭望向師父,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何時停了馬,立在自己身側的。不等那婦人再說什麽,魏琳餘便單手将夏意拎到自己身前的馬背上。大庭廣衆,搔首弄姿。

魏鈍竹,字琳餘,此年五十有一,家世清白,人生信條卻騷得很,亦篤信:只要鋤頭揮得好,哪有牆頭推不倒。

可現下卻反常地介懷夏意的被人撩騷:“你小子忒也葷素不忌,那女人是太尉府裏的,雖已是瘋了,可盧太尉的牆角我都不敢撬!”

這話,無論是字面層面,還是在夏意理解層面,都對夏意無甚警戒之意,到像是在說,若不是盧太尉的牆角堅而硬,他魏琳餘早就扛着鋤頭來松松土了。

夏意瞥眼瞧着魏琳餘那滿頭狗啃過一般的發髻,長了幾年,魏琳餘依舊還是一半濃密一半稀疏的“陰陽頭”,心想着你說這人啊,一旦講究起來,連自作孽都是有始有終的:

數年前,魏琳餘手賤,扯了根長相頗為姣麗的女史的襦裙帶子,後被自家夫人拿這帶子捆成了個人型蠶繭,肆意毆打。

他空有一雙能跑、能跳、能将人踹得肝腸寸斷的腿腳,卻在自家夫人手裏掙不脫,還被夫人薅去了一半的頭發、一側的胳膊也被打折了垂在袖子裏搖搖晃晃,兩只眼睛更是提神醒腦地烏了一月餘。

魏琳餘,一個萬軍将領,沒在戰場上折戟沉沙壯烈犧牲,卻因為好色,在自家夫人手下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其處境不可謂不艱難困苦,也怪叫人想不通的。

記得當時脫離夫人的虎口後,魏琳餘還滿臉地對自己身殘志堅的得意,說這都沒死,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老天爺一定是要降什麽不世之功給他立!

夏意那時還相當年少,只心直口快道老魏這記吃不記打的性子實在是叫人拔劍四顧心枉然,那樣的慘況也就只他一人能看出他要揚眉吐氣的氣質,要換別人八成得料定老天爺這是要搞死自己!

可如今,看着這長安城中滿城歡慶的呼喝,夏意又覺得老魏的這些盲目樂觀似乎也是沒錯的。

大唐享國到如今,稱得上國泰民安,赳赳勃勃,已然到了這高階,卻還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們離開長安去往東突厥時,血熱赳赳寄身刀鋒,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回來時,心性雖有些變了,可說到底,還不是軍功載載而歸了?

魏琳餘兩腳一踏馬镫,帶着夏意進了城門,彼時還見縫插針地回頭又看了眼風姿綽約卻頗有瑕疵的太尉家夫人。似乎陡然想到了什麽,魏琳餘面上忽然露出個妙不可言的神情,他神秘兮兮道:“正好這幾日連着休沐,為師帶你去想容坊,見識見識女人!”

夏意本能拒絕:“就……不了吧……”

魏琳餘聞此,忽然想起了軍中傳言“夏意身有不可告人的缺陷”一事,現下又見夏意對女人這個話題的隐忍不便神情,魏琳餘幾乎要一拍大腿地斷定了夏意“不行”的傳言真實度怕是可考!

同樣身為男人,自己又單方面視自己如夏意親老子一般,一手将夏意從軍裏帶起來的魏琳餘心中悲怆,想着夏意好好一個男兒當自強的,怎麽就……不行呢!

夏意哪知老魏腦子裏想的是這些五花八門,他只當老魏是脫不了戰場之尤,還在扪心自問地憂國憂民,這便十分配合地對着老魏點了點頭,順便虛張聲勢地笑了笑。

魏琳餘也未懂夏意,此刻瞧夏意如此乖巧地配合自己,心頭對他的疼愛與惋惜就更絞痛碎成粉,仿佛只再嘆口氣,胸膛裏的整顆心都要被嘆出來了,他暗暗想着得趕緊找個技藝不一般的女子給夏意治好身子才是!

誠然,男女之事,夏意确實還是個未開化的。

想當初休戰時,軍中領導為幫他們的兵将釋放無處安放的青春,也塞了不少軍妓進來,更有同戰壕的戰友還娶了軍妓為妻。

這種強敵在前,有今天沒明天的境遇,誰還不是個及時行樂,誰也難免付了真情。

正如潛鯨向海、飛鳥投林,人、與情、與戰局一樣,大家都退無可退。

只是“大家”之外總有“例外”,譬如就有夏意之流。推三堵四,鶴立雞群,簡直形跡可疑!

更有軍妓伏帳某夜,他竟不僅罔顧春宵柔情,還只身在帳外幫戰友們活活磨了一夜、三百多把吹毛即斷的戰刀!

聽了一夜磨刀聲的戰友們自此認定:夏意要麽是個能幹大事的變态,要麽就是個不能人道的變态!

等到夏意聽聞自己被戰友們這麽編排後,便刀也不磨了,開始每每在軍妓進帳的夜裏,蹲在樹上學夜枭叫,說要給大家助助興。

大家夥兒怕了夏意陰險小人的模樣,都軟了吧唧地跪在樹下求爺爺告奶奶,說夏意不變态、能幹大事、能人道。這事才算翻篇。

但有關夏意“身有隐疾”一事被軍中各人嘴風那麽一吹,已經瘟似的四散開來,只是夏意他自己不知罷了。

可見身處謠言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身處謠言卻不自知。

你且道世間萬物、萬人都難能“跳出來”看自己,就如天上挂着的那些雲彩,它們哪能跳出那片天來看自己到底是白是黑、是圓是方、是個什麽模樣?它們從來不都只能那麽随風逐流地挂在天上盡顯癡呆。

倘若貿然跳出來了,掉下來了,落在花田裏,那是化作水潤更護花,可設若是落在糞坑裏了,那不就是另一則故事了?

馬上的魏琳餘看着自己身前的“不行”夏意,一眼裏寫着“不抛棄不放棄”的父愛如山;一眼裏寫着“如果不是自己實在好色,自己是真想以身代之,但是自己舍不得自己”的父愛泥石流。

魏琳餘:“夏二,你叫我聲阿耶老爹來聽聽來!”

夏意裝作風太大,老魏的話被風吹散了,順嘴便打了個噴嚏:“皮卡丘~”

魏琳餘被成功糊弄了過去,“這就受涼了?”

他順手幫夏意理了理被汗濕褶了的衣領,二人一馬這便夾在大軍中走遠了。

參加完皇帝組織的表彰大會,夏意便急急回了自己的府邸。他忒想盡快瞧見夏觀瞻。

夏氏行之,字觀瞻,是大唐長安城中為死人入殓的慰鶴手,也一手承辦了夏府。

夏府,一座頂時新的兩進院子,前面的院子被夏觀瞻拿來做了“慰鶴府”幫逝者入殓。

逝者,日日夜夜,萬萬千千,前情不清的更是許多,那些安居長安或在長安有停屍居所的,夏觀瞻便離了府門,前去停靈處,為逝者行入殓的慰鶴禮;那些客死的逝者,無處可停靈的,夏觀瞻便會将逝者屍身引到夏府前院的慰鶴府行入殓禮。

然則,夏府後面的一座院落就被夏觀瞻僻了出來,做了兩兄弟的日常居所。

兩院之中只植一株常年不得開花的大菩提,院牆上都隐隐用梵津水畫上了鎮妖邪的神鶴圖,夏觀瞻閑時用雅木搭了座水橋将兩座院子的前後連着,中間還引了一條活水做了九說池,以阻隔慰鶴府的死靈進後院,也是怕後院親眷的生魂會被前院鬼盜竊走。

夏意跑過前院時,見廊柱上的九層木蓮裏都放上了金蓮子,便知哥哥夏觀瞻今天還未出夏府并正閑着呢,這便一笑,加快了腳下的步子,蹿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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