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大唐慰鶴手

從前,有生客進夏府有求時,九層木蓮裏的金蓮子時常會因各別貪金的生客少上幾顆,但也很快便會被夏府的仆役補上,倒不是別的原因,就是夏府上下都很有錢,不缺。

在小夏意長到初對榮華富貴的益處有所認知的年歲時,便覺得以他這麽個家庭情況,出門走路不要說橫着了,那簡直是橫撇豎捺的這麽個走法。

也是那時,夏觀瞻将小夏意抱坐于膝頭,柔聲笑說:無論到了哪個年頭,做死人生意的都不大缺錢。

小夏意聞言,心裏暗暗感受了一下夏觀瞻那雙碰過無數死人的手,總覺得冰涼浸骨,很是不适。

等他後來又如何地想要抓住夏觀瞻的那雙手,卻求而不得了,那就是後話了。

人的手掌太小了,會漏走的、會握不住的東西又太多了。

眼下,夏府,風平浪靜,人,急不可耐。仿佛只等夏意這塊巨石,投進某人死水一般的湖心。

夏觀瞻以手撐額,半盤着坐在自己的廬裏,守着風爐煎着茶,等茶湯中熬出蟹眼。待到茶煎好,夏觀瞻擡手不時為對面無人飲用的茶盞續熱茶。

百十年前,他丢了自己的一只左眼,也再尋不着那個心智癡愚的孩子,如今只好幹上了替死人梳洗裝扮,送死人風光上路的營生。

夏觀瞻望向一旁的九說池,池內正嵌着一輪明晃晃的滿月,他剛伸手想去撈池中的月亮,池旁菩提樹上落下的菩提果卻将水中的月亮砸了個稀碎。他也不惱,只繼續伸手去撈水中的碎月。

鳏命之人,只要那個被他帶出甘山的孩子能回來。

人都是這樣的,一旦心裏有了無法抛舍的所求,那即便撈千萬次水中碎月也沒關系,再經歷千萬次虛妄與徒勞無功也沒關系。

因為工種的特殊性,夏觀瞻平日對葷肉無甚興趣,倒是愛極了獨自喝茶品茗涮腸子;也是因為其工種的特殊性,夏觀瞻在長安城裏是報喪鳥一般的存在,大家都知道若他在了哪家,哪家便是有人死了。

報喪鳥一席油光水滑的長發只用果麻半紮着,一身雅素的外衣上淺淺以絲線鈎了鶴形。鶴形下挺着的是杆又硬又直的腰板,仿佛能承擔下這世間全部的委屈與不公似的。

腰板的主人比出兵在外的夏意白嫩了許多,容貌舉止比夏意也泰然三分,心性更不似夏意那樣焦躁,時常耐心奇多到讓人想要當場給他表演花式磕頭。

你就說數年前,當朝房相家的內戚也看上了慰鶴府的生意,這便擡着三箱奇寶來了夏府的後院,跟夏觀瞻笑着說了想要收編了慰鶴府的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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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觀瞻當時聞言只挑了挑一側的眉毛,腳步鄭重地回了廬子,篦了頭、換了衣、燒了熱水、揀了茶末、搖着扇子拟了首附庸風雅的詩詞,後一敲腦袋好像這才想起府裏堂中還有位等待收購他這民營企業的客人坐着。

“我這樣也是不太好”,夏觀瞻難得地自我檢讨起來,随即走回堂中,對着夏晖撂下一句“送客吧”便又回自己廬裏躺着了。

殺父奪妻也不過如此了!

房相那內戚見狀氣惱得豎了毛,索性用那三箱奇寶立時在慰鶴府的對面買了座新辟出來的空宅院,說夏觀瞻不願賣了慰鶴府,那他自己另開一座就是,還叫嚣要借着房相的官家勢力孤立了夏觀瞻的慰鶴府。

那時,眼看着驟然沒了生意,慰鶴府上下急得都差點要搞點暗殺刺殺什麽的,以便給夏觀瞻拖點死人回來,好賴也算開張了。

夏意對此深以為然,覺得強買強賣也算做生意的一種手段,便立馬開始磨刀霍霍,說要把房相的那個內戚給宰了拖回來。

夏觀瞻原本只在一旁漫不經心看茶經,聽到夏意如此說法,順手将根胳膊粗的藤杖拿出來亮了相。

夏意本以為哥哥這是開了竅,要帶着他們去找房相的內戚幹仗去。

哪知夏觀瞻冷飕飕的眼風一掃衆人,說他們邁出慰鶴府一步就打斷一條腿,邁出慰鶴府兩步就打斷兩條腿。礙于夏觀瞻平日的威嚴,不大想做美人魚的衆人這便都癟着嘴收了聲,可夏意卻還是兀自做了打算。

那日夜裏,夏意來找夏觀瞻商量此次慰鶴府所要面對的、前所未有的、商業危機的對策,卻沒想竟看到夏觀瞻還在廬裏對着星星啊月亮啊小橋啊流水啊什麽的煮茶喝。

“這日子特奶奶的沒法過了,”夏意心想。

可等怒氣沖沖地快步立到夏觀瞻跟前,對上夏觀瞻一雙威嚴眸子時,夏意還是慫了,他狗腿軟聲道:“哥哥,喝這麽多茶水,你腎受得了,膀胱也受不了……”

夏觀瞻擡手又為夏意續了一杯茶:“數年前的一次月挂秋桂,我去給一家唱皮影戲的戲班班主行了鶴禮,班主是被割驢皮的鐵刀劃了指頭染了四六風,高燒了兩天便咽氣了,将班主入斂後,班主的女兒說星月地裏,本該最适合才子佳人的戲本,而不是承受親人的離去。我瞧今晚這星光夜色跟那天的很像,也是正好,覺着今晚不适合早睡。”

夏意想一把掀開夏觀瞻的天靈蓋,将裏面的水給濾一濾。他将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茶壯慫人膽。

“哥,我平日裏其實最忌憚你做的這個生意,總覺得可怖得很,你若不要慰鶴府了,我倒開心的很!大唐山河這樣寬廣,山風霁月,咱們兄弟兩個去哪裏不可以?你若怕沒了慰鶴府,咱們沒了錢銀收入,可賣力氣的事我總是可以做的!我用度開銷是大了點,那也是你平日給我的體己錢多,我那是有得錢銀花才那樣花的,以後沒有了就沒有了,我也不怎的稀罕!哥,我現下就立了誓,往後有我一粒米吃,絕不叫你吃糠!可今日這事不同,這是有人在欺負你!我怎麽能讓旁人欺負你!”

夏意越說越急,竟霎時熱淚盈眶,更想把一顆心刨給哥哥看:“哥哥,別怕,萬事有我。”

聽了夏意如此真摯誠懇的剖白,夏觀瞻确有所動,他低下頭,很認真地想着什麽,良久回了句叫夏意想要掐死他的話:

夏觀瞻:“糠,我就不吃了,不大嚼得爛。”

夏意:“哥哥你聽人說話聽重點啊!”

夏觀瞻看着眼前的幼弟,其實,能有什麽能叫他怕的呢?他只是有些驚訝,驚訝于夏意竟已經長得這樣快,已經長得這樣人高馬大,已經長得到了想為自己出頭的年歲了。

因在舊時發覺了小夏意忌憚自己這雙常碰死人的手,夏觀瞻便戒了愛将幼弟抱在膝頭談天的習慣,也幾乎不再用手去碰幼弟。

可在那次,夏觀瞻終究還是沒忍住,他輕輕拍拍夏意的手面,安撫道:“萬事也有我。”

他将一手的茶盞托在幾面晃了晃,那些許渾濁的茶水繞着杯壁圈起了一層層不大不小的漣漪。

夏觀瞻:“人生天地間,皆如遠行客,許多叫人躁狂郁結的煩心事,等到有一天能回頭看時,會發覺那多數不過只是杯中的風暴。”

夏觀瞻話音剛落,耳聽着打更聲傳來,已過了三更天。

夏觀瞻打了個哈欠,“戲啊,其實開了場就算落幕了,”他起了身子,“我乏了,歇着去了。”

夏觀瞻潇潇灑灑地回了內室解衣睡下,只留夏意,不得其解。

接着,室外便是一陣熱鬧的喧雜。

夏府仆從夏清扯着嗓門,自帶旗鼓喧天過大年的音效:“着火了!好事啊!大家快出來看吶!”

夏意:“好事?可他先頭喊的不是‘着火’了麽?”夏意一時不知該懷疑自己的聽力還是智力,來不及喊上夏觀瞻,便尋聲跳了出去。

咄咄怪事,目瞪口呆。

慰鶴府對面那座房相內戚新買的宅院燃起了大火,它頂上的那片長安城的夜空成了看見心儀公子的小姑娘的臉,紅得不行。

夏意與仆役們互掐着胳膊強忍着不笑,遠遠瞻仰着這一歷史時刻!

次日,房相那個內戚的腿也被房相用一根胳膊粗的藤杖打折了。

據說那藤杖跟夏觀瞻的那根看着倒是很是相像。

此後,長安城裏“安息逝者”的生意便是慰鶴府一家獨大。長安城裏亦人人皆知那座慰鶴府裏的慰鶴手夏觀瞻,與堂堂房相甚是交好,雲從龍,風從虎,他的手段又豈是雷霆而已……

現下。

夏觀瞻換了只手撐額,眼睛不再盯着風爐,改盯雅木橋了,他食指一下一下地扣着幾面,節奏跟不遠處夏意一步一步跑向後院的步伐都打在了一個點子上。

大唐與東突厥的仗打了一年,夏意已離家有了一年,夏觀瞻也有一年沒正經看這個幼弟了。戰場上的刀槍劍戟都不是長心長眼的活物,雖然他早就做了萬全的安排,可無人知道,在這一年裏,夏觀瞻多怕替逝者拭了面上的血跡、脫了身上的亵衣後,露出的是夏意的模樣。

夏意:“哥,我回來了!”

終于聽到了他。

夏觀瞻擡眼望去,只見夏意風風火火地從雅木橋上跑了下來。

夏觀瞻安心靜氣,也沒有其他動作,只收了敲幾案的手,轉而端起那盞茶放到嘴邊,手抖間未察覺茶已經涼了。

夏意躍到夏觀瞻跟前,将他手裏的涼茶蓋到茶覆裏又續成熱的,再一雙星眸子表功似的盯着夏觀瞻:“哥,你看我!”

夏觀瞻點頭:“沒瘦,看來軍中的夥食還不錯,給你備了湯餅和鹿肉,配些胡辣先吃了吧。”

夏意:“臨行前,哥說了要我保重,我哪還敢瘦。”

夏意瞥眼瞧見側室的餐桌上還騰着熱氣的碗碟,也顧不上禮節教養,這便立時脫了外面的甲衣。夏觀瞻似早知道夏意會有這動作,提前就伸手去接夏意脫下的甲衣,複又妥帖将之放置一旁。

夏意:“哥,你知曉我今日回來,這不稀奇,可你怎麽知道我會在今日這時回來?”夏意的眼睛看着湯食,臉卻微微向着夏觀瞻。

夏觀瞻不明就裏:“嗯?”

夏意:“這些飯菜還是新熱,才端上來的。”

夏觀瞻手段再通天也算不出今天皇上什麽時候放他們回來,魏琳餘又什麽時候放他回來,這些熱吃食是夏觀瞻早就讓夏晖他們輪番備着的,也已撤了幾波涼的。只是他性情寡淡又善藏心意,多數時候不願讓人知道他是如何的如琢如磨。

夏觀瞻:“方才才做好端上來的,你踩着點回來,湊巧罷了。”

夏意忙拉着夏觀瞻坐了下來:“哥,陪我一起用些。”

夏府的吃穿用幾一向雅致,桌上擺着的那座瓷蓮花平日看着是個蓮花狀的缽碗,可随意摘下其中的一朵蓮瓣就是一個小碗碟。夏意拿着蓮瓣碗碟搖頭晃腦地幫自己和夏觀瞻分餐。

夏觀瞻:“勻我些湯餅就好,葷肉你自己多用。嗯,今天皇上賞了你們什麽沒有?”

你看,這個“你們”,夏觀瞻用的就很玄妙,明聽着是複數形式,可實際上明就是單指的夏意。可那也是夏觀瞻憋了許久,才終于顧左右而言他地問出來的,可見他平日雖看着秋水共長天一色,仙氣與唳氣齊飛的模樣,終究也只是個尋常家長罷了。

夏意:“早賞了錢銀,今天路過興教寺,我看他們那兒的金佛都掉漆了,就給了裏面的管事,權當捐香油了。其他賞玩的,我想着宮裏缺的,說不準咱們府裏都有,便請了師父幫我先領了,一來是孝敬師父……”

夏觀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這樣,不妥……”

夏意:“二來也好早點趕回來看哥……”

夏觀瞻:“大尊尊親,你這麽的,挺好……”

夏觀瞻心性寡淡自傲,這樣的不要臉,只是偶爾。

夏意擡眼看了夏觀瞻,本想再醞釀一番,無奈做不來老僧入定,索性就脫口而出了:“哥,我不想回軍中了。”

“嗯”,夏觀瞻似乎是沒聽真切,只自顧又給夏意夾了塊肉糜,神色麻木得仿佛是夏意又碎了自己一個黃金萬兩的魚龍玉壺那樣稀疏平常。

當晚,慰鶴府的屋頂上,一輪新月又沾上了夜空,數百成千居着亡者之魂的璨星也被灑了上去,似是宣紙上遺漏的零星空白處。

慰鶴府後方的院落裏,水鐘傳來撞擊聲,撞着本該安歇睡眠的生者耳道。只留未眠的夏觀瞻架不住弟弟的被窺探心理,已經被折磨得宛如黑眼白毛的貔貅。

“哥,人沒有好奇心會變态的,你好歹也問我句為什麽吧?”

“那你說你這是為什麽?”

“你這,問得不真誠!”

“滾出去!”

“哥~”

“那你說你這是到底為什麽不願再入軍中?”

“既然你誠心誠意地發問了,那我就大慈大悲地……”

“滾出去!”

“看來你是真不上心這事,那我走便是,哥你好生歇下。”

“好生歇下?怎麽個好生法?我方才歇下,是誰把我搖成個骰子?”

“我原本想着我不願再從軍這事,若是告訴你和師父了,我約莫會被吊起來打一頓,這我是備着的,倒也不怕。可你全盤接受的模樣,我倒怕了。”

“我家的事,關魏琳餘他什麽事?不過,這麽說來,你是要我反對你才安生?這是什麽樣的賤骨頭啊?這天下前些日子還跟着楊家人姓隋,現在就成了李家人的大唐。我手中日日握着死亡與消逝,比之于你心中有國,我更想你活。什麽萬載千秋,率土無疆。在我眼中,現在只有你才是、只是我要去、想去殺辱禦敵的境與地。你從前想為國守城,那是多數男兒胸中會有的溝壑與志向,我不能攔你,可如今你想身退其外,我都高興得想出門丢爆竹,又何必再去問其緣由?”

“可是哥~”

夏觀瞻一番言詞說得自己熱血沸騰,險些當場脫衣納涼。見夏意突然神色難言,他怕弟弟會被自己感染得潸然淚下,那不免不妥,這便控制着情緒地“嗯?”了一下。

“爆竹不是用來驅祟避邪,吓唬山魈的嘛?”

“滾出去!”

次日,夏府後廚未下鍋的公雞趁着夜未全醒,便叫醒了長安城的太陽。

等到夏意彈開眼皮,夏觀瞻已不在。

夏意起身後沒走兩步就瞧見慰鶴府廊柱上的九層木蓮裏都沒放金蓮子,便知是長安城裏一定又有哪戶人家的親眷往生了,哥哥夏觀瞻是被請去幫逝者入殓,行鶴禮去了。

夏清:“二公子,小食了。”

仆從夏清給夏意端了些點了芝麻的胡麻粥來,也道出了夏觀瞻外出的确切緣由:鄂公府上的小妾生了個屁股底下沒有魄門的小娃,小娃因這鎖肛症,上不能進,下不能出,咿咿呀呀地哼唧了四日後,倒也不留戀人間,才出女人幽門,又回了輪回道。夏觀瞻這是被鄂公府上的,請去給早夭又入不得祖上祠堂的小娃入殓去了。

這個時節,長安城裏栽着的柿子樹已然結了果,長長久久平安了的長安柿子修得這世圓又胖。一百二十坊中立有柿子樹的人家都拿了帶了銅勾的竹竿出來打柿子,取來其中半熟的個別削了皮,拿細麻繩拴了柿果的梗,一根麻繩上拴了七八個半紅的柿子,挂在蹿過堂風的廊道,等風吹上幾日生出糖霜便能做成“事事”平安的柿餅了。

只是大唐率土阖濱間,總有那麽幾處未立一株柿子樹,然則,那幾處也就未能事事平安了。譬如當下的鄂公府。

夏清:“四天的奶娃娃,燒了連把骨頭灰都不剩。也不知位列淩煙閣的尉遲老爺做了何事啊,怎的應了生兒子沒屁/眼的景?”

夏意本還在大口喝粥,聽了這話,難免沒了食欲,匆匆用完早小食後便在院裏晃悠消食兒。

眼見晃到了夏觀瞻的廬子前,看着滿書齋的《梵音易》、《喪大計》、《殡大忌》……夏意在感慨他哥之所以能木秀于林,全然成全于其敏而好學的同時,也着實擔心夏觀瞻早晚有一天得喪變态了。

幾番搜羅,夏意在書齋裏尋了《志怪錄》來看看,這書多為後人續,真實度不可考,可到底是個怪化志,好賴是有趣的。

這一邊,魏琳餘想必是太想快點見着夏意,一路後有追兵似的把自己砸進了夏府找夏意。

聽聞夏府仆人說夏意在書齋後,他忙又折返到書齋,拎着夏意後頸就出了府上了馬。

他要兌現承諾,帶夏意去逛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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