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逛窯子
現下正是長安城一天裏最熱鬧的光景。
魏琳餘的一雙烏青眼比兵不血刃敵軍還拉風,街邊的商販見此也不做生意了,一時成了圍觀群衆,紛紛慰問魏琳餘這眼是不是昨晚的慶功宴後睡得晚了的緣故。
熱鬧是魏琳餘的,夏意覺得丢臉,他勒了馬繩刻意跟魏琳餘保持一些距離。魏琳餘不明所以,每每都會扭頭吆喝夏意跟上自己。夏意無法,硬着頭皮跟上吧。
夏意試探:“師父,您這眼,是給師母捶的?”
魏琳餘不以為恥:“那夜叉也沒讨了好,眼下也不如當年的手腳了,失手讓我也狠狠捶了兩拳!我又不是真要納了那五房姑娘,我就想在外開個府!”
男人開外府跟納妾特奶奶的有什麽區別,不都一個意思麽?夏意心想着,倒也懶得說出口。
良言不勸該死鬼,慈悲不渡自絕人。須知世間的夫妻白頭偕老的是有的,可永結同心的怕是不多,魏琳餘與他的發妻雖時常爆發血戰,但若是魏琳餘能收斂愛沾花撚草的習慣,他們倆也能是那“不多”的一部分。
至于魏琳餘說的捶師母的那兩拳,直譯過來其實是師母捶了魏琳餘不知道幾拳。
對于事實,大家都懂,卻慣愛沉默。
轉眼,魏琳餘已經下了馬,夏意擡頭,只見眼前是碩大的“想容坊”的門臉,夏意還沒想明白,便被魏琳餘拉下了馬,塞進了想容坊。
不像慰鶴府裏一片素白的疏離與克制,想容坊裏一眼的海棠紅,滿是叫人想要糾纏其中的欲望。
食色性也,“情/欲”二字将海棠紅裏的男女都推上了情緒的巅峰。
身姿輕盈的胡姬雙腳腳踝處都扣着鈴铛,她踩在獅獸的脊背上柔柔地扭動着肚皮上的金環。這簡直要了親命,場下的公子、老爺都對着胡姬的腰際,群聲吆喝,情緒高亢到臉紅脖子粗。其中不泛各別心理承受能力弱的,兩眼一插竟然頓時就暈死過去的。想容坊的龜奴見慣了這種場面,忙訓練有素地沖進場內,将人拖走。
夏意家裏是開慰鶴府的,見慣了死人,人的死法千奇百怪,他殺、自殺、刑罰裁殺、意外死亡,病故、壽終、早夭或還有其他,他早就從夏觀瞻那裏有耳聞,但有人就這麽把自己給興奮死了,他還是第一次見。可想起師父魏琳餘的老父數年前便是在高齡之時,因一夜尋歡數十次,後來馬上風死了,夏意又覺得這其實還是有跡可循的。
魏琳餘鼻子裏哼出了一口氣:“這天底下的胡姬都長得都是一個模樣,我都辨不出誰是誰,這都受不住,還出來溜個什麽!”
夏意望着眼前的色/欲之地,有些招架不住,後悔事先沒問清楚此行的目的和目的地,便毫無頭緒地跟着魏琳餘出來了,他本欲遁逃,卻被魏琳餘一腳踹進人堆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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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有夏意,夏意後腦勺的頭皮,幾乎要被身後搖旗吶喊的胡姬粉頭給全部吹掉了毛。
想容坊的另一頭,榮國夫人帶着手中大将烏檀袅袅婷婷地走向了魏琳餘。
這處是榮國夫人經營的場子,魏琳餘因是其中常客,便與榮國夫人頗有些交情,是以昨天夜裏,魏琳餘便囑咐貼身小厮送來口信:請榮國夫人幫自己的“親兒子”找個妙不可言的姑娘“治治病”。
魏琳餘瞧着烏檀也不是什麽勾魂攝魄的長相,甩了榮國夫人一個不大滿意的臉子。然,待烏檀那十根柔若無骨的手指劃過魏琳餘的脖頸時,魏琳餘便知道當年烏檀讓他那百歲高齡的老父重整雄風之事,做不得假。
啊!吾兒夏意有救了!
魏琳餘老懷安慰得險些要狂奔出門振臂高呼。
他與夫人貢扶桑膝下無子,二人一早也對夏意這半個兒子上心得很。世人皆知夏府的夏大、夏二兩兄弟無父無母卻有錢,且夏府因夏觀瞻的摳門及斂財皆頗有造詣,榮華無人可及。因此,夏意何止不需要為金錢奮鬥,簡直可以直接癱瘓。可老魏也總想着日後的房屋田産給乖徒兒夏意,畢竟夏意為人寬正,仕途坦蕩,又懂得銜草結環,自己和貢扶桑會因夏意這半個兒子能有個不錯的老有所依,他老魏是信的。
雖然說把老子的女人轉手給兒子這事吧,看着挺不是那麽個東西,可魏琳餘以己度人地覺得,自己覺得這事這麽辦沒問題,那夏二也會覺得這事這麽辦沒問題!
魏琳餘耳邊突然響起一陣“吧嗒吧嗒”的撥動聲,他再仔細側耳傾聽:哦~原來是自己心裏頭打的算盤聲啊!
魏琳餘越想越覺得自己機智無雙,他遠遠地用眼去尋人群裏夏意,這一眼下去便是一身的白毛汗:旁的男子,或老或少都盯着胡姬打轉轉,夏意就不一樣了,人家正蹲在胡姬的腳下撸獅子。
魏琳餘忙将對着獅子啾咪叫的夏意拎了出來,怒其不争:“我帶你小子來想容坊是讓你玩女人的,你小子給我玩大貓?”
夏意:“老大沒意思的,我又不好這口……”
魏琳餘:“老子管你小子好不好那口!”
“師父父父父父父父……”
魏琳餘一腳将夏意踹成了顫音,将他和烏檀踹進了一間屋裏。
醉裏挑燈,夢回心不想事成處,皎月更替了驕陽。
魏琳餘、榮國夫人,連着烏檀誰也沒想到,夏意為了不讓自己和烏檀為難,竟然對着烏檀把腦子裏一本一掌厚的《志怪錄》給烏檀全講完了。
烏檀雖被魏琳餘的故事震得啧啧稱奇,可這也是她職業生涯裏第一次因業務能力受到自我質疑。
按常理來說,這會兒男人嘴裏的該是她烏檀,而不是各方山海怪物。她偷偷瞥了一眼一旁海獸葡萄銅鏡裏的自己,也算秀色可餐了,這便增了幾番信心,也兀自打定了主意——烏檀擡手去揉夏意的發,指腹幾番翻轉繞,又輕輕一撓夏意的後背。夏意被撓得一個激靈,卻做買賣似的給了烏檀一個笑又從烏檀手裏抽回自己的發梢。
烏檀:“怎麽?夏公子的頭發這麽金貴,碰都碰不得?”
夏意:“姐姐擡舉我了,我渾身扯不出三兩皮肉來,哪有什麽金貴的?”
夏意的嗓子早講啞了,卻仍舊喋喋不休地堅持着,若不是看過他做混世魔王的模樣,都要讓人誤會他這是立地成佛了。
夏意:“金貴的頭發也有,我記着《志怪錄》裏說,東瀛汪海之中有一種長得嬌俏的剃頭鳥,是前世未能求仁得仁、後癡情而死的怨女所化,專門偷偷給多情的人剃頭,等多情人的頭發被剃光了,人也就死了,剃頭鳥就卷着多情人的頭發給自己織新羽。”
烏檀頭次聽到有人能将脫發說得這樣富有起承轉合:“哪有人是癡情癡死的!哪有人是被鳥剃頭剃死的!夏公子消遣我呢!”
見烏檀動怒,夏意洋洋灑灑地靠上移門,就手扯了桌上的一壺酒灌了下去,“怎麽就沒人是癡死的?怎麽就沒人是被剃頭剃死的?我就在怪志中看過有一女子就是癡心等她愛郎,後來被她族人剃了光頭,坐在甘山山頭等死了的。”
烏檀:“甘山是何處?我倒從未聽過了。”
夏意雙手一攤:“我不知,更未去過,不過也不打緊,大唐雄踞各方名山大川,甘山大概就是座不知名的小山,多數人未聽過實屬情理當中。”
烏檀聞言,細想來只覺夏意在扯皮:“夏公子這般愛說書談怪,實在該去陝北說書的,怎麽來了咱們想容坊了?還是夏公子實是被魏都督裹挾而來,并不願與我等勾欄女子為伍?”
聽到此處,夏意面上的神色才端正了幾分:“你本就是迫于生計來的想容坊,我也沒有見誰就要救人于水火的胸懷。旁的人,輪不着我管,可我能管住自己別去欺辱你,便也夠了。”
夏意自小就是熱血的漢子,如今渾身的毛也都長齊全了,與烏檀這樣的活色生香獨處一室,他怎麽能不沸騰不激蕩,這樣的心動、身不動,也只是全賴于夏意覺得自己不該欺壓占人便宜而已。
可見世人做的大惡小惡并不是什麽被迫的必然,只是在心中做了想要做惡的選擇罷了。
烏檀擡眼望了望想容坊外的清白人群,自己也曾身在其中,随即耳邊又傳來想容坊內男男女女的呼喝聲。
烏檀:“這裏可是想容坊,于我來說,是誰,又有什麽區別呢?”
夏意:“于我這處,你大可不必去做自己心中實則不願的事情,男歡女愛本就是要靈與肉濟,我懶得肉搏,你也不見得心悅于我,現在這樣,咱們都能交差,不是很好?”
烏檀心知夏意是不會動自己分毫了,這便卸了面上的妩媚,松懈下來,“世上又有多少男歡女愛是真的色予魂授的呢,夏公子不懂?”
夏意:“懂不懂的,惟心而已,人生苦短,可甜長,其他的管那許多!”
烏檀莞爾,将面前的一碟棗子推給了夏意,“今年的雨水不濟,結出來的棗子有酸有甜,夏公子嘗嘗。”
夏意:“棗子甜,給棗子的姐姐更甜!”
這時,屋外便傳來獅獸的怒吼和人群的喧雜尖叫聲。
夏意奪門而出。
魏琳餘也從一旁的暖閣裏邊提褲子邊跑了出來,吼出一段爛戲文:“天子腳下,何人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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