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太尉公子之死
想容坊的龜奴道,是那胡姬的獅獸将太尉府裏唯一的小太爺盧卿給咬成了半個。
榮國夫人心知闖下大禍,如今已經倒在一旁人事不省,是真是佯,看不真切。
夏意聞言忙快步走到盧卿一側查看究竟,卻見盧卿明明安然無恙,還向想容坊的門口走了幾步。
夏意正覺着奇怪,盧卿便對着夏意轉過身來,夏意擡眼一看,吓得差點給盧卿一拳:盧卿另一側的臉面并着半側的身子都被獅獸給咬沒了。
可還沒等夏意出拳,半個盧卿終于倒地死了!
再瞧方才那個踏着獅獸起舞的胡姬也不知被誰們打了個半死,抱着獅獸縮在角落。她懷裏的獅獸極為護主,亮着獠牙與利爪不許人靠近胡姬,遠遠望着魏琳餘,似乎正在辨認、躲着些什麽。
魏琳餘:“退回來,退回來,你是瞧它還沒飽麽?瞎跑什麽!”
魏琳餘忙将夏意拉到自己身後,他從前于言官處犯渾,時常“養兒前日,用兒一時”地将夏意丢出去替自己罵架,可當真遇着兇險,他又肯為夏意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了。
夏意動也沒動,“我方才瞧這獅獸格外親人,怎麽會突然發了獸性?”
魏琳餘想當然:“人家想發就發咯,還要沐浴更衣挑日子跟你報告麽?”
人群中适時傳來甚明真相的圍觀群衆的聲音,叫夏意他們得了解釋:
原來,盧卿前些時日與這胡姬打得火熱,世家公子與歡場女子有這麽些不得不說的二三事本無可厚非,可壞就壞在這盧卿有個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癖好——愛舔女人的腳。
盧卿是在今日忽聞自己愛舔胡姬腳的事,已在想容坊乃至長安城如風中花粉般,濃墨重彩地傳播開來,成了衆人笑柄。羞惱間,盧卿斷定是胡姬嚼的舌根,這便一路罵着“賤人”來了想容坊,将胡姬拖在地上不作人地往死裏打。圍觀衆人都知盧卿是太尉家的公子,無一敢上前勸阻,直等到胡姬飼養的那只獅獸食了餐肉回來,見胡姬被盧卿踩在地上捶打,這便咧牙攏鼻,嗷嗚一聲叼走了盧卿的半邊身子。
盧卿又哪裏知道他這愛舔/腳的私隐,明是他屋裏爬床侍女嘴瓢漏出來的。
胡姬的被捶委實冤枉,盧卿的一命嗚呼即便是應當應分,可罪責到底應歸究于誰卻也是一筆糊塗賬。
眼下,事情的前因後果一片了然,夏意心知胡姬和她懷中的獅獸怕是再不跑就沒了活路,趁着大衆還在點評盧卿那半剌的屍身,未顧得上她,便提步向胡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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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夏意走了過來,獅獸迅速起身将胡姬擋在了身後,喉頭的怒吼,沖了出來。它眼裏的夏意,未再走近。
夏意:“吼什麽,好歹方才我還撸過你!”
夏意又将腰間的錢袋解下丢了出去:“走!”
獅獸似先胡姬一步聽懂了夏意的話,騰起叼了錢袋,立馬馱着胡姬奔出了想容坊。
夏意覺得胡姬的這頭獅獸可能是世上最實際的獅獸了,不認人,倒認錢,比當朝老相還擅長選擇性眼瞎耳聾。
未幾,太尉府的人得了小主子的消息,一路哭跑到了想容坊,将盧卿的屍身一塊塊鏟走了。
當天在場的衆多想容坊的恩客,因盧卿那灑了一地的器官和肢體,都雙腿抖成了篩子,只是大家一起抖着,倒就看不出誰在抖了,各自還以為對方的心理素質實在過得硬。殊不知,今天的這個尋花問柳史,将會在他們心裏、命裏留下不可磨滅的一筆陰影,再嚴重一點的,有些人以後可能都無能不中用了。
好在夏意與魏琳餘在戰場上見慣了人命凋零的場面,事後一臉從容地上了馬,打道回府,各歸各家。
眼睛追着太尉府人一騎絕塵的慌張背影,夏意臉上卻看不出個悲喜喜悲,“太尉府的人一會兒要去找我哥了,也不知我哥回了沒?”
魏琳餘:“你師娘要不是怕死人的忌諱,都想請觀瞻過去給她化個酒暈妝,觀瞻大小子的慰鶴手藝又貴又精妙,太尉府為了裏子面子也去不了旁處另找人收斂橫屍。唉~太尉府的這位小爺,一無所能,生前身後的,倒要在今兒聞名遐迩,名垂野史了。”
魏琳餘說完,又看了一眼馬腹一側自己的腳,疑惑地掙了下脖子:“這腳有什麽好舔的?”
夏意:“人家想舔就舔咯,還要排詞造句跟您彙總麽?”
魏琳餘不滿地剜了眼夏意,這死小子報複心忒強,忽又想到了什麽。上下打量了一把夏意:“烏檀姑娘怎麽樣?”
夏意早有防備:“妙!銷魂!烏檀姑娘時而羅帶輕分,時而香衾暗解,時而柔情如網一層層!”
“看來是成了”魏琳餘暗想着,心頭的千斤擔子終于放了下來,如今帶着這半個兒子開了苞,他實在老懷安慰,以後誰還敢背地裏嚼舌頭說他家夏意不能人道,他這銅錘般的拳頭可不答應!
魏琳餘:“這就對咯!兒,皇上可不會因為你守身如玉、坐懷不亂就給你送軍功立牌匾,将你刻上護國柱石!我昨日便與皇上奏了提你做騎都尉,聖旨約莫很快下來。過些時日,若我大唐當真進軍小勃律,你這般倒也風光無憾了。”
魏琳餘後面半截的話說不出口,他始知設若日後在沙場之上有個萬一,夏意總不至于到死都沒嘗過女人的滋味。
夏意:“大唐進軍小勃律?這不是才揭了突厥麽?”
夏意與魏琳餘各想各的,聽聞又有戰事,夏意立馬心髒腫如豬肺。
魏琳餘:“說是因為西域前些日子給皇上進貢的五色玉被小勃律的軍隊給半道劫了,随隊的數十名軍官還被砍殺了。那點五色玉賞也就賞了,可勃律小兒如此行徑,呵,是當我軍中無人,還是存心想滅國來玩?”
夏意:“想來也不全是五色玉的事,終究還是小勃律對我大唐不敬,遠征小勃律不僅可以加固安西四鎮,也是皇上要借此威懾吐蕃。”
數十萬兵将的人命換疆土和臉面,值得麽?可是如果不這麽做,似乎也無道義也不對。
原來這世上,果真就有“沒有對錯,卻不得不去做的事”。
若是一年前,夏意就不會有此困惑,國人腳下夯夯沃土豈是賊人可踏足的,忒也休想!可那終究是一年前未踏上戰場的自己。
只是,夏意猜中了後頭,沒猜中前頭,他并不知無論是天下君王,還是山中樵夫,都是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唐皇要再征兵伐小勃律是真,但小勃律搶了大唐的貢品、殺了大唐的軍官卻是假,那些小勃律的兵匪明就是唐皇找人裝扮上的,為的就是個出師有名,打下個萬裏江山的愈加延綿!
夏意擡眼去看魏琳餘,發現魏琳餘面上突然多了幾分愁雲慘霧。
夏意:“師父看着是有焦心的事,有什麽是徒兒能為您分憂解擾的,您盡管說。”
魏琳餘手捂心口,別扭地嬌柔起來:“小夏意,你何時喚我聲阿爹?我這心病就能好啊……”
夏意聞言忙偷偷拿腳跟錐戳了戳馬屁股,馬蹄趁機失控,狂奔而走。
夏意:“嚣風頑性不改,突然就不聽使喚,師父改日再敘啊啊啊啊啊啊啊……”
魏琳餘立在馬後,很是擔憂:“你尋個良辰吉日将它骟了吧!”
嚣風很是委屈,四腿一蹬,蹿得更遠了。
它是夏意九齡之年時夏觀瞻送的,因夏意的慫恿與支持,嚣風已有酒意、烏孫、翻塵、西疾等多匹配偶,如今算來也是高齡種馬了。
甩開魏琳餘後,夏意獨自跨馬而行,路過一家酒莊門前時,也未下馬。沒了錢袋,便将腰間的青白玉蟬解了下來,扔給了正在打酒的女侍,後随手撈了一壇琥珀色的米酒灌了下去。
見夏意就要走開,女侍忙提着玉蟬追了出來。
女侍:“公子莫走,還沒找零!”
夏意揚着酒壇,頭也不回:“且留着吧,下次我還來喝!”
許是酒喝多了,馬上的夏意恍惚中瞧見某一日的自己,置身一處遼無邊際的大川之中,此間山川很是朦胧,浸着一層似霧非霧、似煙非煙的乳色氣藹,周遭眷溪流水,山月清風,花四時不謝,草八節長青。
走在這座山川裏的這個夏意,身形比現在的弱了些許,卻也像是醉了酒一般,腳下很是不穩。他的一側,還立着個颀長的男子,那男子身形很像夏意家裏的那位哥哥。男子本是跟夏意并肩走着的,後因步履匆忙,将夏意落在了身後。
發覺夏意沒跟在自己身側時,急着趕路的男子将手伸到身後,來要夏意的手。夏意忙跟了上去,将手交給那男子。眼見那男子就要轉了身、露了臉,夏意便酒醒了。
有些惋惜,“沒睡着也會做夢的麽?”
朗月之下,長安忽然風起,還未到二更天,四下的行人都被吹得搖晃不定,仍有些酒醉迷糊的夏意卻坐在馬上巍峨不動,泰然前行。
直至近了太尉府的府門前,夏意才下了馬,他拍了下馬屁,嚣風便會了意,獨自回了慰鶴府。
夏意跳上太尉府的屋頂,開始拿手掐點盤算哥哥何時能到。
已至宵禁,但因家中有新喪,太尉府的人得了關照,是以能在街上各方奔走,并将夏觀瞻和夏晖等慰鶴輔手請了來。
似乎是發覺了夏意就在附近,行至太尉府的照壁處時,夏觀瞻頓了腳,卻并未擡頭,又像是怕夏意追得太辛苦,夏觀瞻故意慢了腳步,才徑直踩進了太尉府。
夏意輕腳踏在太尉府的片片黑瓦上,檐下的夏觀瞻走到哪裏,檐上的他便跟到哪裏。
直到了太尉府的大廳側房,見衆人被遣後,夏意才拿腳勾了屋脊倒挂下來,一身的袍子和一頭的烏發也在月與風中“嘩”地綻了開來。
這景象恰巧落入夏觀瞻的眼中,他有些愣神,卻不是被吓到的。
山林乍開和,自知日月明,比一比,不過爾爾。
夏意:“哥,我來看你!”
夏晖:“二公子,你小心摔下來!”
夏意一指夏觀瞻:“哥會接住我!”
夏晖:“那也疼啊……”
夏晖平時不大接觸活物,只跟着夏觀瞻行慰鶴事宜,性子屬于多看母猴子一眼都會臉紅的那種嬌羞不已,方才因心急就喊了這麽一嗓子,如今臉已經紅到天靈蓋,仿佛喝了大酒,腳步像是在搗夏意喝酒時愛就着吃的蒜。為尋遮擋,他又自顧向夏觀瞻的身後躲了躲。
夏意:“嘿嘿,阿晖也是羞過了頭,這大将夜裏,我挂着都瞧得出你耳朵燒紅了,将來你小媳婦咬你耳朵,你要立時臊死?”
眼見夏意勾住房梁的腳有些松,夏觀瞻走上前去,一把托住夏意的兩肩。
夏觀瞻:“咬耳朵?懂的真多?哪裏學的?”
夏意:“我一向懂得甚多,只是不說,不說可不是不懂,是懂了才不說,哥,你懂不懂?不懂我教你……”
“哦?”夏觀瞻與夏意險些就要臉貼臉了,他舔了舔後槽牙,“那還請教了。”
夏意原本想順勢下來,卻因夏觀瞻強摁着自己,就只能這麽倒挂着。雙肩在夏觀瞻的掌中幾經掙紮,終究因體位與施力點等弱勢因素被迫繼續倒挂,夏意索性攤開了雙臂在空中晃晃悠悠。夏觀瞻見狀,心裏一個忐忑,騰出一手輕輕一握,便将夏意的兩只手腕握住了,又怕握疼夏意,手上的力,松了松。
夏意得了機會,立馬雙手一反,攬過夏觀瞻的頭,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教了!”
夏觀瞻因這一咬,愣了神,口幹舌燥,他忍了忍,才将夏意又桎梏起來:“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夏意:“盧公子出事時,我正好跟老魏在想容坊,太尉府的人出了人命,自然要請大唐第一慰鶴手的哥哥你,哥你平日又鐘愛敲人竹杠,自然要……”
原來是從那種地方學來的!
眼見夏觀瞻的怒色呼之欲出,夏意這才酒醒半壺:“我錯了!哥哥本妙明淨又清廉,最不愛敲人竹杠!”
悟錯了重點。
夏觀瞻:“我本妙再明淨清廉也沒有我賺的銀子好看好用,你錯不在這個!”
夏意:“那是錯的哪個?”
夏觀瞻:“回去好好想,總會想出來!一會兒盧公子的屍身就要送來,你一向不愛看這些場面,我你看也看過了,現在就回吧!記着讓夏清給你煮些青梅湯醒醒你喝的馬尿”,夏觀瞻的手指戳了戳天上,“既然是悄着來的,那你就悄着走!”
夏意也不知自己今天踩了夏觀瞻的哪條尾巴,本想再黏糊一番,但遠遠見着太尉府的人從廊子裏擡了具人形過來,又看了眼夏觀瞻,偷心盜賊似的溜遠了。
見夏意走了,夏觀瞻才凝神去撫心來。
然而這太尉府的夜風裏,轉承着的亡靈似乎不止盧卿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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