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死者文素
夏觀瞻掃了眼太尉府的西側方位,心頭霎時了然一切,随即恢複肅穆神色,轉而囑咐夏晖同自己為盧卿入殓。
等到夏晖将側室內的樂懸琴瑟等都收了起來,并将鋪就麻席的幕床移至室內北側,太尉府的仆從迎着側室堂內燃着的一根火把,将盧卿的屍身緩緩擡了進來放在了幕床上。
夏觀瞻屏退衆人後從一旁的卷草雲屜裏取出根新蠶絲放在了盧卿的鼻前探了探鼻息,新蠶絲果然一動未動,雖然他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往生者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亦或是死了多久又為何而死,但屬纩這步他總不肯落下,不為別的,只為慰往生者所愛之人、所愛往生者之人。
未幾,盧家家主、太尉盧聖徽踏步而來,他這幾日恰好在外驗兵,剛回了府便直奔大廳側室。眼見夏觀瞻拿着盧卿生前的棄服要去登梯爬高,盧聖徽擡起一指擋住了夏觀瞻的手背。
到底是武将出身,盧聖徽手上雖是遮不住的悲涼溫度,可面上卻仍舊是一副縱壑從容。
盧聖徽:“已然是這樣了,我兒的魂招回來也是枉然。現下,只勞夏堂公幫我兒清身入殓,餘願足矣。”
“盧家主節哀,”夏觀瞻對着盧聖徽微微附身施禮,“您家公子還未成家立室,不能在正寝入殓,只能遷至側室行喪禮入殓。”
盧聖徽:“這些都無礙的,只是我兒生前是被獸類所傷,屍身不全,容貌被毀,不知夏堂公可否能幫我兒修容?”
夏觀瞻:“本份之中,自然。”
盧聖徽:“那便勞煩夏堂公送我兒了。”
盧聖徽一聲聲的“我兒”叫得順溜,勾得夏晖不自覺地擡眼去看他。
火把的光耀纏上盧聖徽的面容,隐隐約約又綽綽,看得出其人昔日高眉深眼的飒利俊逸。
夏觀瞻不動聲色地側了側身子,讓夏晖更好看清盧聖徽。夏晖這才瞧見盧聖徽喉頭顫動,顯然是在強忍悲痛。
夏晖眼下一熱,上前一步:“盧家主寬心,我家堂公深谙修容回青之術,必定能照拂公子歸于涅槃寂靜,如樂往生,還請盧家主無畏懼、無悲痛。”
夏晖平日的話本來就少,說出來的,多數也是聲細如蚊蠅歌功頌德得小,時常叫夏觀瞻懷疑自己耳朵大概是聾了。今天超水平發揮兩次杠上開花,夏觀瞻兀自給了夏晖一個激賞的眼神。無奈,夏晖這會兒眼裏只有盧聖徽。
盧聖徽原本克制而止的悲痛,在與夏晖四目相對的一瞬,竟差點全部傾瀉而出。覺得莫名,卻未來得及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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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聖徽:“比這更叫我畏懼、悲痛的時候也早有過,我身心渺小,妄為人父,這一生已連失三子。不過謝了小友寬慰,我記下了。”
盧聖徽的眼睛不敢在夏晖身上多做停留,他轉而對夏觀瞻:“夏堂公是慰鶴手,見慣了此中生死,請教我還需為我兒再做些什麽麽?”
夏觀瞻:“那就請盧家主面對往生之人,不驚懼、不哀哭、不焦躁,不述說一己之哀思……”
盧聖徽:“夏堂公所說的倒與旁處的行喪之禮截然不同。”
夏觀瞻:“是了。”
盧聖徽面上的神情先是疑惑,後是大悟,最後釋然一笑,這便離了側室,只留下了夏觀瞻與夏晖。
夏晖望着盧聖徽湮沒進黑暗裏的背影越來越小,又怕情緒傾瀉,阻礙行喪禮,只好不再去看,忙低頭幫夏觀瞻為盧卿行鶴禮。可瞥眼時卻發現盧卿的男/根處竟然立了起來,未幾灑了些污穢之物後這才平複下去。
夏晖又驚又囧地又往夏觀瞻身後縮了縮。
夏觀瞻:“男子死後會有這樣的,充血罷了,少見,卻不是怪聞詐屍,你躲個什麽?”夏觀瞻将夏晖從自己身後扯了出來,“你和夏意遇事就愛往我身後躲,如我不在呢?”
夏晖脫口而出:“那我就将二公子擋在身後,遇雷擋雷,遇煞擋煞!”
夏觀瞻本意是想要夏晖長些膽量,可夏晖卻會錯了意,還道明了自己的本能。
擋雷擋煞又不是什麽叫人通體舒暢的差事,夏晖要替夏意,自是二人少年情誼的緣故。可夏晖明明就比夏意還小上兩歲,身量也比夏意小上一圈。
是了,少年情誼,本就是無關乎深謀遠略,只關乎赤子之心的。
夏觀瞻未再言語,搓揉暖手後便開始為盧卿修容。
盧卿弱冠之年而夭,男子到了這個年歲業早已長成一副“硬骨頭”,且今天這個死法難免不叫他半身的骨頭斷得跟刀刃似的,夏觀瞻這便戴了兩層極薄極韌的魚皮手套,以防自己被盧卿的骨頭戳傷。
夏觀瞻:“人僵了,他自己的這只眼閉不上。”
盧卿的一只眼不能瞑目,另一只眼也不知丢在了何處,是被獅獸吞了還是被人踩了都未可知,這叫他本就已成纰漏的面門更顯坍塌。夏觀瞻無法,從卷草雲屜裏抽了些細綿揉成眼珠大小的圓潤,置入盧卿空了的眼眶裏裝作個飽滿。
夏晖從善如流,細細剝離出一層薄透的綿絮遞給夏觀瞻。夏觀瞻将棉絮輕輕鋪在盧卿留守的那只眼球上,用棉絮勾蹭眼睑,好叫眼睑不再因屍僵翻動上去。
夏觀瞻:“興衰皆有風情,春日可愛,冬日也有春日裏的撩人之處,生死都是盛典。怕什麽,傷什麽,未知的又是什麽?”
夏晖被夏觀瞻瞧出了傷情,慌忙擦幹了眼角,将與盧卿膚色相差無幾的綿粗線經針穿引,再又交付給夏觀瞻。夏觀瞻聲色不動,将盧卿身上破碎分裂的皮肉細細縫合,後才轉身取了斂袅蓋上了盧卿的屍身上,後用柔絲隔着燕幾固住盧卿的雙腳,并囑咐夏晖取了些淘粱的潛水過來為盧卿擦洗沐浴,複又解了自己左側的衣袖将手臂坦出以便繼續行鶴禮。直至為盧卿抓手翦須一衆事宜都已完成,夏觀瞻才穿好了衣服,蓋好了左臂。
夏觀瞻:“盧公子是被獅獸咬死的,屍身不全,臉面的修容極難,你需将他屍身內的淤血溶了放出,再用布帛敷阻體液從傷口流出才行修容。天氣尚溫,屍身極易腐敗,一會兒請太尉府的人去冰窖取些瓦盤承冰,設床襢笫。如果氣味難當,你就用嘴呼吸,卻不可輕怠往生者。”
夏晖聞言望向夏觀瞻,心中雀躍,卻又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理會對了堂公的意思,直等到夏觀瞻跪坐下來,将卷草雲屜推給夏晖,對着夏晖行禮示意他來接替自己,夏晖這才确信了。
夏晖聞言,面上的欣喜神色轉而成了鄭重,他拜在夏觀瞻腳下,哽咽道:“謝堂公成全。”
“成全”——人對自己最好的成全就是有能力成全自己情誼所系之人。
夏觀瞻都快老謀深算到智慧無邊了,他又怎會不懂?兩全其美。
留夏晖在側室,夏觀瞻自行踏月走向太尉府的西側方位,盧卿的死靈落至夏觀瞻眼前,苦苦哀求夏觀瞻将他收入斂魂珠。
夏觀瞻冷飕飕的眼風掃了一把盧卿,也不搭理,只從盧卿的死靈中穿了過來,複又繼續往前走,似乎在找什麽。
遠遠躲着的兩位勾魂使見夏觀瞻并無意收下盧卿,忙歡脫地沖了來,對着夏觀瞻的背影行了禮,這便撸起袖子将盧卿的死靈拖進了地底。
夏觀瞻停至太尉府的水榭處,見一只白色獅狗對着無人空地時而叫吠,時而亮着肚皮撒歡。夏觀瞻停了步子,明察秋毫,從左眼喚出斂魂珠化在掌中。
斂魂珠約如成年男子一掌大小的明珠狀,裏面裝着滿滿的純淨魂魄,可即便這些魂魄各個璨如星月,夏觀瞻也仍覺還缺幾個更加上好的,才能徹底召回甘山上的那孩子。
下一刻,因了斂魂珠的緣故,太尉盧聖徽的夫人文素竟果然從獅狗身旁現身,并撐着傘緩步而來。
與昨日在城門前拉住行軍仗裏的夏意時神經兮兮不同,太尉府的當家家母文素,死後的魂魄,倒恢複了生前容貌未毀時的模樣和清醒神志。
月夜的斂魂珠下,最能照出美人的胎股,牡丹花色紅,幽蘭露如珠,都不及文素現下的勾魂攝魄。
夏觀瞻:“你死了多久?”
文素:“昨天我還在城門前看您弟弟滿載軍功回,晚上我便被人戕了。”
文素指着盧卿屍身所在的靈堂方向,“幫盧卿入殓的那位,也是盧老狗的兒子?”
夏觀瞻:“你記得他?”
文素:“盧老狗做的肮髒事,哪樁哪件我不記得!死靈七竅之覺更甚生前,您那位仆從身上的氣息好生熟悉,我又怎會感知不到?”
文素看了眼夏觀瞻手中的斂魂珠,死靈入斂魂珠中便可再不經輪回,還可過上自己心搖夢醉,且生前未能觸及的快活日子,誰人不曉!文素見此面露垂涎之色,“忘川主,您要斂我的魂魄入珠麽?”
夏觀瞻:“那得看你的魂魄值不值得我入殓珠中。”
文素:“您不問我是如何被盧老狗殺的?”
夏觀瞻:“你以為是盧聖徽害得你?”
文素咯咯笑了起來:“我就這麽平白死了,除了是他害的還能是誰呢?”
夏觀瞻聞言只覺頭脹。
文素生前是有過那麽一段時間的神智不清,俗稱“瘋了”。
是以,魏琳餘等一衆朝中武将,偶爾與盧聖徽私下同飲時,也就不大敢在盧大太尉跟前秀自家夫人如何耳聰目明擅長抓包,怕的就是踩到盧聖徽夫人腦袋不大好的痛腳。
可到了如今,文素已死,七竅六感早歸了位,怎麽還是說着這些不清不楚的糊塗話?
夏觀瞻兀自用斂魂珠進了文素生前秘境瞧了一眼,也只一眼,立時就心下了然一片。
夏觀瞻:“恐怕你與他只是殊途罷了。”
殊途,常是怨偶間的結局。與愛侶歡好承愛時,都是道不盡的溢美之詞,分崩離析時,又是嘗不盡的酸悲苦楚。是以,常有以愛之名,屢教不改,耿耿于懷。
文素:“何意啊,忘川主?”
夏觀瞻:“那年你在行軍陣前問他是否娶妻,他是如何答的?”
文素立在原地,眉頭微蹙,似在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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