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生活不易,夏觀瞻嘆氣
夏意吊着一只腳在棵半歪在河面上的榕樹枝桠裏睡着了,圍着他周身的死靈螢火似的星星點點地繞在他跟前,像是門徒予阿主的供奉。
河風襲過時夏意膝上的衣角被吹了下去,眼見就浸到了水面,幾只死靈慌忙杵過來将夏意的衣角叼了上去,複又乖巧團在一處,鼓着腮幫将夏意衣角上的水漬吹吹幹——在夏觀瞻的威壓與熏陶下,于看顧夏意這事兒上,這些死靈早已各自訓練有素。
等到細微的駝鈴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夏意猛然睜眼,駝隊所載的貨物是榮國夫人經手的另一碼營生,除卻一家聲色迷魂窟,她還有運私鹽的一方賺錢買賣。夏意躍身進了榕樹碩而茂密的枝葉裏,行間還撞翻了幾只正在幫他吹衣角的死靈。這倒無怪他了,他從來也瞧不見這些從他出生就一直伴着他、且一日日增多的魂魄。
眼見駝隊移來,夏意緩緩擡手挽弓箭指駝隊懸頂的夜色,懸頂可見攬了一根繩索,繩索上又倚仗着黑夜的不能視物挂了幾包小麻袋。
箭戟脫手,未幾,高懸在駝隊上空的麻袋就被他的箭全都串破了,其中的粗白的鹽粒也立刻傾瀉下來,與這夜的似的恰好落在了駝隊為了掩蓋私鹽氣味遮蓋在私鹽上頭的皮子外。
細雨潤物無聲,将夏意帶來的鹽與駝隊那些遮蓋私鹽的皮子融得更透徹,叫人瞧不出纰漏。可尋獵到此的大唐帝儲李承乾不是有幾匹嗅覺甚通的馬犬麽!
你瞧,雨與人心中的私弊都是那樣默默不相語。呼之不來,揮之不去。
長安這夜的雨勢頭見大,越下越密,功成告就的夏意躍下榕樹,在如遮天傘蓋一般的榕樹下躲起了雨,他身外的死靈也是怕雨,見狀都排着隊擠進了他的袍子裏。
一滴雨正好砸進了夏意的後脖頸,他哆嗦了着一擡頭,正瞧見濃濃雨霧中一個高颀的身影擎着傘向自己走來。
傘檐下露出夏觀瞻的面容,傘周的雨在已夏觀瞻的周身罩上了一層神光似的雨霧,這叫他比平日看着多了些柔和與溫度。
夏意有些恍惚:“哥……”
夏觀瞻伸手幫夏意拂了拂開褂上的雨星,複又伸手去掐夏意的後脖:“回家。”
夏意是夏觀瞻當成眼珠子養大的,往常就算夏意尿濕了夏觀瞻的塌,夏觀瞻都瞧他像剛被□□的番薯,還帶着泥水那也是活靈靈地鮮活可愛。
今個晚上,夏觀瞻卻将夏意打了一頓扔在了廬子外跪着。
可是心底到底放不下的,夏觀瞻借着關窗的由頭看了眼廬外,可一眼而已,夏觀瞻竟兀自咬牙複又捏了捏頭。夏意的膝蓋疼不疼沒人知道,但夏觀瞻的頭确實是疼了——夏意這一跪,跪走了自尊、跪走了氣勢,卻跪出了團結、跪出了相融以沫。夏晖、夏清同旁的仆從不知何時帶了蜜汁蹄膀來給夏意跪着啃出了個熱火朝天。
從前就是這樣的,“教訓”似乎從不能在有着用不完的勇氣的人身上打疼的,夏觀瞻想着自己哪怕是罰夏意去挖土,夏意都能其樂無窮地挖出個發家致富的商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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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意瞧見了窗臺旁的夏觀瞻,忙要将手裏的蹄膀獻出去:“哥,吃好。”
夏觀瞻:“再領二十鞭……”
雞蛋理所應當是不該和石頭硬碰的,礙于眼前的形勢,自認了是雞蛋的夏意眼見不能善了,想着又不是大敵當前,只是在自家哥哥跟前,為人習得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這種時候寧要腦袋,不要膝蓋!
而傾,夏意裝模作樣的哀嚎求饒聲便鑽透了夏府的每一條磚縫,這才嚎軟了夏觀瞻的心,得了寬恕能回屋裏趴着。
夏意夾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被夏晖扶進了自己房裏,走到窗邊時,他伸手抓了一把窗外輕易琢磨不住的風雨。
之前,他并未想過今天的官司會在夏觀瞻那裏那樣難過去,像從沒磨過角的原上鹿,如今夏意的心和頭如今一樣重了。
夏觀瞻也回了房,他藏在袖中的手還在抖。
當初,他用盡萬千方法,期間還不乏有被人組團忽悠的經歷,這才将夏意保質保量地拉扯大,不可謂不像只含辛茹苦的老母雞。感人肺腑、可歌可泣!
你就說那年,夏意還是兩三歲的模樣,那日夏觀瞻一時尋不着夏意,還以為夏意落了湖。望着那一汪沒人影的湖面,設若不是突然出現的小夏意在他身後喊住了他,夏觀瞻下一刻就是要自行打散了自己也投了湖的。那年,夏觀瞻事後也是這樣,随手拈了根木條,将小夏意抽得上蹿下跳的。
你就再說一年前,夏意要參軍,夏觀瞻勸阻不了他少年熱血,只能應下,這便日夜敲打圍在夏意身邊的那些死靈,要它們保夏意在軍中周全安妥。
至于他自己,那也是時常忙裏偷閑地化成只臉大嘴小的夜枭,盤在夏意的軍帳外,眼睛瞪得像銅鈴地瞧他在外過得到底好不好。
即便是這樣癡漢似的周密看顧,也還是叫夏觀瞻焦慮得掉了一整年的毛,謝頂如他,一代夜枭險成禿鹫!
可夏觀瞻的杯弓蛇影不是全然沒有道理,如今的夏意,早已将前塵往事忘了個幹淨,無根、無本亦無魂。設若他今個在榮國夫人處将小命給交代了,怕也就當真再不能給夏觀瞻剩些什麽了。
到時,夏觀瞻怎麽再召他?用自己剩下的那半顆心麽?也不是不行。可設若連那樣也終究不行了呢?
夏觀瞻将發抖的手蜷成了拳,兀自決定先依每夜的慣例去一趟忘川,回來再悄麽聲地看一眼夏意到底如何了。
忘川大地,夜月一簾幽夢與春風十裏柔情似的活力與細膩在這塊寸草不生的地界裏永遠無法可想。
夏觀瞻踏步邁上了忘川連綿又寡淡的沙土,忘川蒼白一片,沒有邊際,卻立滿了死人的魂魄。
這裏就是夏觀瞻從前的居所,夏觀瞻只用耳和眼便能降服整座忘川,他的咳嗽與喘息都是忘川裏的號令,那些幽魂見了夏觀瞻,立時齊齊跪倒了下去,因此立時掀起了忘川裏一股聲勢浩大的空穴來風。
随之,忘川內響起了一陣耳目所及處處最為虔誠膜拜的呼喝:賀~迎~忘川大主~
夏觀瞻初成忘川主時還很年幼,那日忘川為此祭典,下了一場萬年未至的酸楚苦雨。眼見無數幽魂匍在了燒人的酸水窪裏,夏觀瞻忙囑咐他們不必跪自己。然則,得了寬容的他們竟都如受辱了一般,反來教責忘川新主不尊禮節法典。
夏觀瞻聞言睥睨地看向自己腳下的這些笑話,原來無論生間死間,這世上果真就有許多天生的賤種和捧腳的蝼蟻。
此後,夏觀瞻便随他們自顧卑賤去了,他也漸漸習慣和喜歡被頂禮膜拜,後就又成了設若有誰不跪不服他,他就去擰碎誰了。
如此億萬人之巅、毫無人情的日子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春來冬往,夏觀瞻漸漸感覺到,日夜盤旋在忘川間的風太過寂寥和血腥,是會把人吹發狂的,會殺死人的。
直至百十年前他的身子被自己的驕狂和戾氣給撕成了數塊,盡數落在了甘山的山頭。他本以為自己将要魂歸于無物,要不為人知地消散了的,卻不想絕處逢生——一個插了滿頭鳥毛跟碎骨的甘山原駐拾到了他的心後又接連撿到了他的四肢和軀幹。
期間,夏觀瞻這美好的□□也不是沒被甘山間流蹿的豺狼虎豹垂涎過,只是原駐少年的腦子雖然笨了些,手腳卻利落得很,竟搶在那些山間野獸的前頭将夏觀瞻給拼了回去。
眼見少年将自己的腦袋按進了胳膊裏,夏觀瞻卻沒動氣,竟難得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起來。對此,夏觀瞻對外宣稱是因少年于己有恩,他不忍苛待,實則是自己的左眼實實在在地不知丢去了哪裏。
夏觀瞻:“如何還你的恩?”
少年嘴巴一張一翕地咿咿呀呀發着音,艱難地表達着想和自己一起待在甘山的心願,最後還自顧自地将小臉托在了夏觀瞻的掌心蹭了蹭。夏觀瞻立時心下一動,他雖不知自己的這一“動”是為何,卻确認了這少年是個傻子來的。
許是心髒叫這少年的手捧過、握過吧,夏觀瞻的心頭突然有了些許從前并未福至心靈過的柔善,他看着這個心智不全的救命恩人,在心裏兩手一攤,替這少年悲從中來:挺好,還挺好看的孩子,傻的,可惜了。
他不願在甘山落戶,遂不了恩人的心願,那就難免要強買強賣,夏觀瞻投機取巧地想着設若要報這少年的恩,也可以等這少年六十甲子一過,壽終正寝時,其死魂總會過忘川的,到時自己便再給他安排個父母聚在、生活優渥、腦袋也機靈一點的下世,這恩不就報了麽,還是個連綿的!
嗯!夏觀瞻就這麽單方面兩全其美地決定開溜了!
而傾,夏觀瞻就覺出了不妥,甘山周遭似乎立有屏障,自己這新成的身子又一下子內裏不濟根本走不出去。
心頭有了火,身邊還沒個能掣肘自己的旁人看着時,就不太要些臉面,為老不尊的夏觀瞻捏着少年的後脖喝令他帶自己出甘山。
少年人傻心實,他因夏觀瞻不遂自己的願,已然暗暗掉了幾滴眼淚,可還是遂了夏觀瞻的願,起身在前給夏觀瞻引路,走個兩三步還會不時停下來等一等夏觀瞻,順手還給夏觀瞻摘幾個果。
待到天色将晚,幾見霭重,平時睡覺翻身都靠掐訣念咒的夏觀瞻竟然活生生走出了兩腳大水泡。眼見山門在即,夏觀瞻怕甩不脫這傻少年,拇指食指一搭一彈也就不知将少年彈去了哪座山頭。怎奈他一只腳剛踩出山門,竟在耳邊踩出了少年的痛哭和熊嚎。
他的腳趾頭在鞋裏抓牢又放松,放松又抓牢,終究調轉了腳步的方向趕去救人——他以為自己的內裏仍未恢複,這便重重地一推掌,一掌,便将那撕咬少年的山熊推到了同星辰一樣遙不可及的極北之地。
極北之地的熊通身瞧着都是雪白的,臉盤也是極上相得小,乍見只大臉山熊着實給吓到了,這便也一推掌将這天外來客給活活當場拍死了。
自此,半推半就的夏觀瞻與半賣半送的少年便走到了一處,出了甘山。
起初,他還不願跟少年一道走,可走了幾個日月更替,他就莫名地總要慢下來等一等人,設若等得久了還不見人,他又要伸過手來找人。
無可回頭的有歲月,也有心。一發不可收拾有災痛,也有心。
夏觀瞻:“心之所謂意,以後你跟我姓,叫夏意。”
他本想帶着夏意回忘川,因瞧出夏意不喜忘川,這便只好又領着夏意去了別處。
被夏觀瞻抛下的忘川,心性十分的愛憎分明。因了夏觀瞻明明并未羽化就離開了忘川的緣故,如今,夏觀瞻雖仍舊是天下獨一份的忘川主,可只要他每次去而複歸,再踏足忘川,便會被忘川的戾氣傷得姹紫嫣紅。
夏意丢了的那些殘軀依舊沒有下落,夏觀瞻日複一日地空手而歸,連重蹈覆轍都算不上。
一百年了,即便真是徒勞無功不也一直都做着呢麽。
世間事若時時、事事都勝券在握,那大抵也就沒什麽益趣也更不會被珍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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