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乖戾

那時,飛光一時等不到吉胡嘉嘉,甫一偷瞧蕭府內院,又見滿地的人血,以為她是怎的了,這便摘了身上的佛珠,也不念阿彌陀佛了,一路近乎打砸搶地闖進了蕭府要人。以至到了最後,這些日子摸骨賺的銀兩大都被蕭府管家訛走,做了理賠。

現下,飛光正躺在一破廟裏看月亮、啃燒雞、拍着大腿将佛經哼成小曲兒。身前還擺了幾柱不知何時買的新香。

吉胡嘉嘉見此很是在心裏贊嘆了一把飛光,才與人打了一架,還又破了財,現在就能穩準狠地做到附庸風雅、不拘一格,原來飛光當真是個生死看淡的佛門大師?

她上前,親親熱熱地搶了飛光手裏的雞腿,“吃獨食?大師今日實在暴躁了,蕭衍能拿我怎樣?我可是他親生的娘……”

飛光:“阿彌陀佛,你頂着一張吃了人生果的女娃娃臉,小僧想着你又不能與蕭衍說你是生他的娘,說出來誰敢信?又想着你是擅闖蕭府,自然怕你被人胡亂拿了……”

吉胡嘉嘉:“他認不出我,還認不出你?你是他剃度教化的師父,他能不賣你面子?”

飛光:“那也得他肯認小僧……”

吉胡嘉嘉:“他為何不認你?”

飛光:“不知,自他還俗後就……”

吉胡嘉嘉:“你睡他女人了?”

飛光:“你走!”

吉胡嘉嘉瞧了眼飛光手上的傷,也不知他那時撞上了哪裏,心頭即熱又愧,從他身上掏出些草藥給他包上。

吉胡嘉嘉:“腫得跟豬蹄似的,你當時不如就這麽掏出手來饞死蕭府那一幹不中用的。”

飛光突然正經看起了吉胡嘉嘉:“阿彌陀佛,嘉嘉你要如何助蕭衍‘功成’?”

吉胡嘉嘉望了把頭頂的月亮,心中篤定得正經:“偷人~”

飛光:“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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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胡嘉嘉:“南梁與北魏早晚要在淮河碰上,南梁眼下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統領水站的将領,北魏不是有個大将鐘約麽,我去給蕭衍偷回來!”

水閻羅鐘約與北魏帝拓跋宏是連襟,還有拜過把子的過命交情,如今被北魏人當顆萬年靈芝供着,南梁的高官厚祿自然賄賂不了,如何策反這個水閻羅,吉胡嘉嘉心裏有數沒底。

加之,掰扯政局這種大業,就得看誰勢大,從前得過勢的人想複古,現在得勢的人想維/穩、還沒得勢的人就想造反。蕭衍一族倒是勢大又想造反,可這把帝王座寥寥唯一,吉胡嘉嘉卻并不知到底要如何做,才能穩穩地搬到他跟前去。

畢竟她從前只需面對小二的貪吃,老三的無腦、小九的愛臭美,諸如此類的雜碎……

飛光:“阿彌陀佛,嘉嘉別憂,萬事小僧陪你。”

吉胡嘉嘉:“不問其中困頓險阻,就說要陪我?”

飛光:“小僧陪你。”

吉胡嘉嘉:“大師為人也忒好。”

飛光:“小僧為人不好,只是對你好。”

吉胡嘉嘉:“……”

讨女人歡心是門手藝,學得不好的,手裏的筷子都是單支,以至沒飯可吃便就倒成了路邊的餓殍;學得好的,便就是老天爺賞飯吃;飛光不用學,這門手藝于他來說,比他兜裏的梳子還顯多餘,因他是老天爺喂飯吃。

吉胡嘉嘉莫名臉紅了。

飛光見狀,心裏一震,這世上實在沒有什麽是“莫名”的,種豆的老農深秋挖出的豆果,哪是莫名憑空就有的?那是他春分種下了因。只是到了時值當秋,老農沒去想春天的事罷了。

吉胡嘉嘉:“飛光大師,我是心定了的……”

聽到這裏,飛光手裏的佛珠撚得更快了,他覺着自己和吉胡嘉嘉的情分确實也算不得淺顯了,自己雖是個和尚,她又是個小怪,可終究是孤男寡女,日夜相處了這許久,難免……但這種事不該由姑娘家來說,姑娘家都那樣自傲。

吉胡嘉嘉:“大師對我這樣好,我自然想常常地同大師一道。”

飛光嘴裏的話幾不可聞:“還俗這事……”

吉胡嘉嘉:“大師,我向你保證……”

飛光:“小僧明白,也信你,既然這樣……”

吉胡嘉嘉:“我保證以後有我一碗飯吃,就有你一個碗刷!”

飛光:“……”

他沒能想到自己做了大半輩子渡人向善的孺子牛,卻撿下了吉胡嘉嘉,這麽一個吃進去的是奶,擠出來的是草的奇女子。

心頭像是被人剜去了一些滋養它跳動的油,他摸了摸口袋後便不去想了,一扯僧袍的前襟,在香前拜了起來。

吉胡嘉嘉:“大晚上的還拜佛祖,大師今日虔誠到反常了……”

飛光:“阿彌陀佛,虔誠夠不上,若是人人真心虔誠,全依佛祖教義行事做人,估計就沒幾個人有跪在這裏的必要了。”

吉胡嘉嘉:“也是,佛祖割肉飼鷹,真心虔誠的,就該刨了自己的骨頭做成一百零八顆珠子,每天撚着念佛經……大師今天還做了別的虧心事?”

飛光被手工藝品變态愛好者吉胡嘉嘉吓得骨頭發冷:“阿彌陀佛,你若喜歡這些別致的工藝,小僧以後買給你,實在不行,小僧的舍利都給你,只是這樣的話切莫再說了……”飛光又合掌伏下去拜了拜,“小僧拜,是怕有些人拿了小僧的錢,有命拿,沒命花。”

原來是在跟佛祖告蕭府管家的狀。

吉胡嘉嘉不大瞧的上:“人間信徒千千萬萬,時時刻刻有所求,佛祖哪有閑空管你這些小菜官司!”

沒幾日,便有傳聞說蕭府的那個訛人管家在置買府上用度時,被路上的牛車擠進河裏給淹死了。

自此吉胡嘉嘉嘴上雖罵着“飛光,你個死妖僧”,手上卻再不敢搶飛光手裏的雞腿了。

飛光見吉胡嘉嘉乖覺得可怕,倒吓得主動給了她雞腿。

他想了想,沒能忍住:“嘉嘉,你給蕭衍畫的大計呢?”

是夜,吉胡嘉嘉和飛光都被蕭衍架進了府中。

飛光平時混吃等死慣了,日常起居按部就班得像個良民,如今月亮都被勾引得上了蕭府的那株玉蘭樹,他又豈能不困得要搗蒜。

飛光:“三更雲吐月,雞都睡了,你兒子大半夜還不睡,這是要睡小僧麽!”

吉胡嘉嘉:“你家弟子,月亮不如他想得圓,怕是都要發脾氣,你還要跟他講早睡早起?”

飛光看了眼一旁坐着的蕭衍,只見蕭衍倚在府中新鑿的流水渠旁,将手中的杯酒放在流水之上,任杯酒随流水停在誰人跟前,就令誰人飲盡,行的正是曲水流殇的酒令。

飛光:“叔達,這是在做什麽?”

蕭衍捏了杯酒,慢慢灌了下去,故而許久才有空理會飛光的明知故問,“總不是在刨你家祖墳。”

飛光:“嗨呀,你個逆徒!”

見吉胡嘉嘉聽了自己的話皺眉,蕭衍故意又道:“我被人生,而無人養,自然懂不來尊師重道,飛光師父從前為我授戒時,便就知道的吧?”

飛光:“那時的事,為師也不大記得了。”

吉胡嘉嘉聞言眉頭更是千斤重,只覺得這個兒子比她前世大父還能叫她氣短。

吉胡嘉嘉:“人經兇年,也未見得全不見善果,心、身即便皆困于荊棘,若為道法所佐,被潛心教化都還不得成,我看還不如活埋了!”

“說得好!”飛光扯了扯吉胡嘉嘉的衣袖,“也不知道他喝的那些酒烈不烈?”

吉胡嘉嘉 “這世上哪有烈酒,只有弱不禁風的男人,大師說這酒烈不烈?”

“不烈!”飛光忙昂首挺胸,自證強悍威猛,“你才烈,還上頭!”

吉胡嘉嘉懶得再搭理飛光,主動去瞧正瞧着自己的蕭衍,原以為蕭衍為吉胡衡臣托生,性情再怎樣大轉,也只是換湯不換藥,可如今這麽一瞧,竟是連鍋都換了?

吉胡嘉嘉:“公子深夜将我與飛光大師叫來,意欲何為啊?”

蕭衍:“看戲。”

蕭衍的指尖引着吉胡嘉嘉和飛光去看水渠盡頭搭着的戲臺。

臺上一男一女正演着博戲,男為虎,女為獵。

才一眼,吉胡嘉嘉便心肺絞到了一處——臺上男子,可比臺下的蕭衍更像吉胡衡臣。只是那容貌,瞧着是有人故意在他臉上刀削斧砍出來,供人賞玩的。

鼓點正酣,眼見着虎獵博弈,就要虎死,飛光倒“嗷嗚”一聲突然跳了起來。吉胡嘉嘉傷情正濃,旁的人又正看得興起,大家都是心無旁骛,如火如荼,這下卻全叫飛光吓得險些原地彈起。

吉胡嘉嘉:“大師蚱蜢附身了?”

飛光痛心疾首:“阿彌陀佛,坐了一地的人,全是沒坐成菩薩心腸的,入戲山虎的人被打的疼啊!”

衆人聞言轉眼去瞧,果見山虎的戲人腳下略有踉跄。

大家都缺德時,沒人說出來,那大家還以為自己真沒缺德,可設若有人挑明了,那就不好再集體掩耳盜鈴了。衆人當下各個慚愧低頭撚衣角,有的開始默默檢讨,有的正在默默檢讨,有的正在猶豫要不要默默檢讨,又怎麽默默做檢讨,甚而預備要向大師求教,可擡眼就見大師似乎換了副嘴臉。

眼見飛光就要蹿出去,吉胡嘉嘉預感要被丢臉,她忙将飛光一把扯住:“大師要做什麽?”

飛光:“放開小僧!小僧要做大膽的事情!”

吉胡嘉嘉:“哈?”

“來,不要怕小僧,小僧很好欺負,姑娘來欺負小僧好了,”飛光對着入戲的女獵閃着一雙心花怒放的眼,“姑娘,我們在哪兒見過,你記得麽?來來來,小僧不怕痛,小僧不怕累,你來打小僧,打小僧啊!”

眼見飛光成了六七月的知了,吉胡嘉嘉忍無可忍,一個手刀就又劈了出去。

如此,人也暈了,博戲臺也散了,入戲的女獵及那個像吉胡衡臣的男虎也被蕭衍遣走。

吉胡嘉嘉即便觸景傷情,也未被個假貨勾去心神,她瞧着癱在地上的飛光,琢磨着要将他卷成個球,踢回廟裏,可剛一撇頭,卻見蕭衍正單手舉着弩/箭對着自己的後背。

小子一雙水潤的眸子裏,泡的也全是駭人的毒水!

她全當未發覺,只自顧将飛光落下的佛珠撿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揣進了懷中。

蕭衍見狀,似有了新歹意,他收了手中的□□,“你對我師父可曾心動?”

吉胡嘉嘉:“大師是我姐妹。”

蕭衍:“……”

吉胡嘉嘉:“半夜把人拿來,就為這個?”

蕭衍:“吉胡,我那死鬼娘大概十分喜歡你。”

吉胡嘉嘉:“擡愛了,你娘喜歡我,那你得喊我爹。”

蕭衍一怔,卻未着惱,他上前揉着吉胡嘉嘉的耳垂,吉胡嘉嘉正欲閃躲,卻被他攔腰抵在了胯前。

蕭衍:“你大可對我動心……”

吉胡嘉嘉立時捏着蕭衍的脖頸就将他推離身側,兇神惡煞,“我不可!”

蕭衍不肯放過:“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其餘,皆可,你既未生我,亦不是我生……到時我倆必有情到濃時,卻又濃情轉薄,可我不喜歡相看兩眼,日夜消耗,我喜歡幹淨利落,我會要你死!”

吉胡嘉嘉瞧着蕭衍,當即明白了自己當初的無恥之尤,是如何叫當初的吉胡衡臣無處可躲的,她立時只想仰天大哭,卻又無地自容。

吉胡嘉嘉:“蕭衍,是你要死!”

蕭衍:“比死更可怕的是不能好好地活,我也早不想好好地活了,就拉着你一道吧……”

眼前人已心向魔,自己只能拼死給他送尊菩薩。

吉胡嘉嘉:“今日你處心積慮處處折辱于我,我就只當你是試探。我有心祝你登上帝王座,你若有時間琢磨我,不如去琢磨如何招兵納賢、如何裨補闕漏、如何攮除奸兇、如何使行陣和睦,又如何登頂萬人之上。你想醒握天下權,醉卧美人膝,踏上那種無人之巅,也不是以身投餒虎便就能罷了的!”

蕭衍:“祝我登上帝王座?何須?你報我母恩,只需叫我随心所欲,其餘,也不必多做。”

吉胡嘉嘉将飛光的那根枝桠丢給了蕭衍:“随心了,所欲的,倒不一定就能長久。小子,我只記我守諾來助你功成,其餘你也莫再多要!”

話罷,吉胡嘉嘉便拎着飛光的一只腳将他拖了出去。

期間,飛光也醒過,只是約莫是蕭府滿地鋪的鵝卵石将他颠懵了,他頂着顆已經滿頭包得不大光滑的禿頭對吉胡嘉嘉說:“阿彌陀佛,小僧也不知小僧是如何看着戲就又莫名睡着了,只是,能睜眼就看到玉蘭花未眠,真是安閑安逸。嘉嘉,你就是那朵玉蘭花!”

吉胡嘉嘉今晚實在不大想聽飛光發騷,瞧準了地上一塊更高聳些的鵝卵石,拖着飛光就過去了。

嘭~

如此,飛光更安閑安逸,也安靜了……飛光是脾氣好的,設若跟吉胡嘉嘉颠倒個位置處境,吉胡嘉嘉能繞着整個南蘭陵郡跑完十圈,都還能拼死擠出力氣提着刀追着他砍。

這夜,蕭衍倒是沒能服帖安睡,他擁了個女侍一同泡了澡,随口念了句大和尚飛光何以當之,女侍聽了只當是被試探了,忙呱呱噪噪地表了生死相随的忠心。煩得蕭衍實在手癢,要不人常對牛談琴呢,要對人彈,人就要發表意見了。

也不知是誰人挑得今夜溫澡湯的實心炭木,炭火竟陡然炸出了沖天火光,女侍被吓得撂下蕭衍不顧,先跳出了澡湯。待到發覺實則相安無事,女侍囧得無處安放自己。

“你倒是善遁逃……抖什麽,我又沒怪你,趨利避害,本性而已。別怕,來……”蕭衍兩指一擡,引誘着女侍向自己靠過來,複又擎着一掌掐着女侍的後頸往自己身下摁。

女侍經自己方才的唐突得罪了蕭衍,已然吓得不輕,為求條活路,自是拼死也要取悅讨好,這便調笑着勾向湯水下的蕭衍——卻是再未能起來,被人撈出來時,都被這一池春欲湯水給泡腫了。

年不過一十三,便就被人胡亂卷進了草席,生涯磬盡。

忘川的鬼魂不可怕,看看蕭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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