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關河就像是被激怒的野獸,身上蹿着烈火,稍一靠近,就會被他焚燒幹淨。

“我不想聽你任何說辭,你只要告訴我,你走還是不走。”

“我沒有要解釋什麽。”屈戰堯扯着他的胳膊頓了一下,一分鐘,兩分鐘……他松開了對方被他攥得褶皺的袖口,點頭的時候連指尖都在顫抖。

關河拽着他的衣領把他往牆上一撞,緊繃着嘴唇,眼神漸冷。

“你再說一遍。”

屈戰堯眯着眼睛盯着從空隙裏鑽進來的陽光,胸口來回起伏着,他想了想說,“現在我還沒能力,如果你願意等我……”

關河閉了閉眼,很快回答,“我不願意。”

屈戰堯這句話出口就後悔了,他也覺得自己這樣很不要臉,哪怕是祈求也太又當又立了。

但确實被關河不帶任何感情的四個字刺痛了,他受不了被人用這樣的神态看着,也受不了自己低姿态的附和和讨好,更受不了在這一堆破爛事裏回家還得毫無芥蒂的笑着。

太累了,他撐不下去了。

“我們現在什麽都沒有,不夠成熟不夠理智不夠有能力……”

“是不夠喜歡我吧。”關河說。

“我沒有。”屈戰堯說,“你硬要這麽解釋,那我無也話可說。”

關河松開了他的衣領,張了張口,像被掐住嗓子的野雞,連哼一聲都帶着茍延殘喘的味道。

良久,他開口道,“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像是故意說反話來氣對方,關河扯着嘴角笑了起來,在寂靜的空氣中,異常刺耳。

關河剝掉了他堅硬的外殼,将一顆殘缺不堪的心挖出來自己碾碎,并劍走偏鋒的選擇拉另一個人下水。

“屈戰堯,我根本沒有喜歡過你,從頭到尾,我都在玩,你以為我現在很難過嗎?你錯了,我一點都不難過,你愛去哪兒去哪兒,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沒有今天這事,我也要跟你說分手。”

少年人的血氣方剛被活生生挑釁了,屈戰堯腦子一熱,也開始跟着他的節奏口是心非起來。

“那很好,不用我再多費口舌了。”

關河沉默了一會,從包裏掏出屈戰堯送給他的那個萬花筒,不留餘地的砸了過去。

萬花筒被摔出了好大聲響,随着蜿蜒的裂痕,最終碎的徹徹底底。

關河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平時自诩的理智全數飛灰湮滅,用最偏激也最傷人的話刺傷對方也千刀萬剮了自己。

“之前我朋友過來找我的時候,你知道我為什麽甩開你的手嗎?是因為你不配,你不配做我的朋友,更不配跟我有未來,別他媽犯賤了,你自己也知道,你是個只會打架的混混……”

屈戰堯的表情從震驚轉為受傷,最後憤怒的把他往前一拽,拳頭攥得緊緊的。

關河就這麽冷笑着看他,絲毫沒有要動手的樣子。

屈戰堯眼裏燒着火,脈搏跳動的聲音響徹了他整個胸膛,不知道現下是一種什麽感覺,只是輕輕戳一下就很疼。

他咬着牙關跟關河對視了半晌,最終松開了手指,從嘴裏重重的吐出幾個字。

“……我操你媽,關河。”

十八歲,是個很危險的年紀,他們可以沖動的在一起,也可以沖動的分手。

他們的人生不夠圓滑,也不允許自己圓滑,是就是非就非,要麽互相折磨,要麽一拍兩散,一條道走到黑,孤注一擲,不怕傷痕累累。

寧為玉碎也不為瓦全。

盡管決裂也要保持少年人最後的驕傲,哪怕這種驕傲愚蠢又傷人。

屈戰堯把那張紙從關河手裏奪回來,轉身離開的時候下颌擡得很高,執意的扭過頭去,不去看對方的眼睛。

直到他走出了十米遠,關河指骨泛白的捶了一下牆。

他心裏有個聲音在喊。

屈戰堯,你要是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們就徹底掰了。

被倔強拉得很長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關河往前踏了一步,又倏然頓住,屈戰堯走得毫不留情,殘忍而決絕。

他知道自己刻薄,冷漠,擁有着近乎病态的占有欲。

但當他腦子裏劃過後悔兩個字後,他仍心有餘悸的想起。

在遇到屈戰堯之前,他是個多驕傲的人。

後悔兩個字從不曾在他字典裏出現過,以後或許也不會有。

年輕的心髒很小,它們不懂得來日方長,只想吊死在一棵樹上。

可那棵樹承載不起他的重量,卡擦一聲,折斷了。

高考的鐘聲伴随着一陣蟬鳴響起,關河坐在考場上,眼底波瀾不驚,褪去了浮躁,也同時裹上了一層厚重的保護色。

他的少年時代終結在筆尖劃過紙張暈開的墨水中。

看似光彩,實則狼狽的結束了。

屈戰堯被他爸爸催促着,煩躁的摘了耳機說,“知道了,我很快就下來。”

即将離開這個家,離開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不舍得這個詞,到頭來也顯得太輕了。

大門關上的那一刻,他聞到了樓道裏久違的潮濕氣息,心裏一酸,險些要留下眼淚來,牆角邊刻着關河的名字,這是他曾經無聊用石頭刻的,那時候還被關河嫌棄字醜。

屈戰堯閉了閉眼,暮然回首閃過的畫面走馬燈似的轉了一圈,回到了遠點,一切近的仿佛像是昨天。

他站在校園操場上,露出痞氣的笑容,攔住眼前這個挺拔而高傲的男生,用大哥似的口吻笑道,“你剛才在偷看我吧?”

“哎,你又往回跑拿什麽東西?”屈戰堯媽媽喊。

屈戰堯推開門,掀起一陣灰塵,從床底下挖出一個盒子,将裏面好不容易粘好的萬花筒放進了包裏。

車子一路開出了郊外,屈戰堯搓着沾滿汗液的手臂,将窗開起來通風。

今天38°,氣溫高得令人憋悶,天空一望無際,藍得很漂亮。

屈戰堯戴上耳機聽歌,路面凹凸不平的颠簸使他有些難受。

不知道是因為離開,還是因為暈車。

“爸,等出國了,你說過你要告訴我,為什麽這麽急的要走。”

“嗯。”屈戰堯爸爸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有點複雜。

“暈車你就靠一會兒。”屈戰堯老媽說,“臉白成什麽樣了。”

“本來就白。”屈戰堯沖她笑笑,晃了晃懷裏的屈小元,“你說是不是啊,寶寶。”

屈小元張嘴咬了他一口,繼承了他家君子動口不動手的美德。

“小戰,我知道你舍不得。”屈戰堯老媽看着他,眼底有些不忍,“但沒辦法,我們必須得走,這事兒到了美國再告訴你吧,不是故意瞞着你。”

“我知道了。”屈戰堯閉了閉眼,走都準備走了,理由好像也不那麽重要了。

“那我靠會兒。”

車子又平穩的駛過一段距離,屈戰堯扯了扯領口,抹掉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喘了口粗氣。

隐隐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在腦子裏生根發芽,屈戰堯強烈壓下心中的忐忑,将視線移向窗外。

去機場的路很長,得繞過A市的市中心,開向郊區,這段路好歹也有兩個多小時,屈戰堯在一陣迷迷糊糊中睡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暈眩感,再擡頭的時候,他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就聽見了‘轟’的一聲巨響。

伴随着汽車緊急的剎車聲和司機驚恐的尖叫,他只來得及看見他媽媽奮力撲向他爸的身影,還有遠處的一片火光。

撞上的是一輛油罐車,頃刻間爆炸聲轟鳴了他的耳膜,屈戰堯什麽都聽不見了,下意識摟緊了懷裏的屈小元,抓住了車子的把手才不至于被突如其來的外力給撞飛。

那一瞬間他覺得死亡離他很近,當腦袋磕到了不知名重物的時候,屈戰堯腦海中閃過了一幕幕的畫面,就好像電影片段不斷循環播放着,他的出生,在筒子樓裏慢慢長大,從小皮的不行跟人打架,認識了二毛認識了夏珊珊認識了三炮,認識了關河,他們在一起,有時候争吵,有時候誤解。最後因為某些原因各奔東西,然而在那一刻,這些曾經他們所堅持所争執的源頭,全部都不重要了。

最後一個畫面停格在他們抽完血那天,關河被他嘲笑了半天,心有不甘的問他,“是,我是怕抽血,人總歸有害怕的東西,那你呢,怕什麽?”

那天屈戰堯拍着胸脯說,小爺我什麽都不怕。

屈戰堯被一股外力撞到了車外,手裏緊緊攥着那個破碎的萬花筒,血順着額頭留下來,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努力睜開眼睛想回頭找他爸媽,卻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氣,手指在冒着熱氣的地面上動了兩下,便停止了頑抗。

我其實很慫,我怕太多東西了。

我怕蟑螂。

我怕打架打輸了。

我怕離別。

我怕長大。

我怕不可預知的未來。

我怕……我太喜歡你。

迷迷糊糊間他感覺有人走過來,把他抱上了擔架。

別踩……屈戰堯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人扯碎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那人大步向前邁,萬花筒發出最後一聲清脆的破碎聲,就此壽終正寝,再也拼不回來了。

屈戰堯眼前一片混沌,渾身都疼,他努力掀開沉重的眼皮,看見有人拿了一塊白布蓋在一個血肉模糊的身體上。

“媽……”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哭喊道,然後昏昏沉沉的合上了眼,不受控制的跌進那片黑色迷霧中。

那人順勢把他摔在地上還插着耳機的手機撿起來。

音樂聲驟然停了。

走吧

走吧

人總要學着自己長大

走吧

走吧

人生難免經歷苦痛掙紮

走吧

走吧

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

……

屈戰堯從小就想快點長大,長大了他能走出這個小地方,看更廣闊的世界,長大了他可以賺好多的錢,好好孝順爸爸媽媽,長大了,他能談一場熱烈瘋狂的戀愛,跟喜歡的人天長地久。

長大了……

原來長大,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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