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屈戰堯是一個皮孩子,小時候皮得特不招人待見,他媽每回都氣得兩眼一翻,活生生想把他抽筋撥皮。他爸便會主動站出來,拿着掃帚柄往他屁股上狠狠一拍,剛揍了一下,他媽就跳出來了,“你揍我兒子幹什麽?!”

他爸說,“也是我兒子!幹錯事兒了就得挨揍!”

他媽把屈戰堯的頭往下一按,按進她懷裏,象征性的往他臉上揮了兩下,“揍完了,不需要你代勞了。”

他爸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沒用的,最後還是抵不過他媽媽一瞪眼。

屈戰堯樂呵呵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從他媽媽懷裏鑽出來,他媽媽戳着他的太陽穴,一巴掌打在他後背上,“你要再敢犯事兒,你娘我揍死你。”

屈戰堯好漢不吃眼前虧,立刻垂眸順眼的認了錯。

長大以後,他聽了無數遍“你娘我揍死你”,可事實上,他一回揍都沒挨過,他媽永遠是在他受委屈時第一個站出來護着他的人。

後來,他們廠裏出了事故,他媽瘸了一條腿,屈戰堯聽見他媽在房間裏啜泣,對他爸說,“以後堯堯要是在別人那兒受欺負了,我也沒轍了。”

“他還受欺負呢?他不欺負別人就算天下太平了。”

“你懂個屁。”

屈戰堯在門口樂了一會兒,他就是特別喜歡他媽這種不要臉的護短勁兒。

但是至此之後,他再也沒有主動尋滋挑事過了,除了那些主動湊上來的人,在他忍耐範圍內的,他随便揍兩下就完事了,但說他爸媽壞話,那是死忌。

初二那年,屈戰堯被勒令退學了,原因是把他們校長的孫子給揍得進了醫院,家裏賠了很多錢,校長讓他當着全校的面念悔過書,他不肯,他媽第一次打了他。

用家裏的竹鞭子抽的,每一下都使了十分力,背後布滿了赤條條的血痕,屈戰堯咬着牙,愣是一聲都沒吭,被他爸罰跪在家門口六個小時,他媽拿着一碗馄饨出來了。

“吃完了自己滾去洗碗。”

他媽似乎還是不願意跟他說話,屈戰堯捧着熱乎乎的馄饨吃着吃着就哭了,他一邊抹淚一邊犟嘴,“別以為我會跟他道歉。”

他媽說,“那就別道了,辍學吧,早點賺錢。”

屈戰堯本來心思就不在讀書上,一聽這話正合他意,揉着酸脹的腿站起來,摟着他媽的肩膀說,“我以後不會讓人說你半句不好,絕對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就知道你是為我打架的。”

“兒子為老子,天經地義,誰讓那王八蛋說你是……”屈戰堯往他媽嘴裏塞了個馄饨,“以馄饨起誓,謝春燕同志就是我一輩子的指明燈,誰也不許在我這兒造次!”

他媽笑着嘆了一口氣,“就你能。”

……

A市中心醫院病房裏,護士看着病床上不斷掙紮的男人,焦急的說,“謝醫生,他怎麽還不醒?”

謝醫生摸了摸對方的額頭,撸起他的袖管看了一會兒,“做惡夢了吧,小李你看着他,醒了立刻叫我,我去處理下718床的病人。”

屈戰堯不記得他是怎麽醒過來的,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醒來的時候渾身力氣都被抽幹了,像一具幹癟的空殼。

“我爸媽呢?”那是他嘶啞着嗓子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護士支支吾吾了半天,屈戰堯從她閃躲的神色中辯出一點不安來。

他吃力的從床上爬起來,扯掉了氧氣罩,胸口很痛,後背很痛,渾身上下都痛得叫人難以忍受,他什麽都不管,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着那句“我爸媽呢。”

小護士攔不住他,屈戰堯跌跌撞撞的下床,腿腳酸軟的跪下去,他撐着床,複又站起來,推開了護士的手,“我要去看我爸媽。”

“謝醫生!”護士求救的目光忽的一亮,屈戰堯還沒來得反應過來,就被眼前這位謝醫生按到了床上。

“挂完這瓶點滴,我帶你過去。”謝醫生示意護士給他重新打上點滴,“我帶你去見你媽最後一面。”

屈戰堯聞言擡起了眼睑,先是略微一愣,接踵而至的是久久的茫然。

最後一面是什麽意思?他想開口問,可是腦子裏昏昏沉沉,他好像不會喘氣了。

模模糊糊間,他的右臂被冰冷的針管刺了進去。

這一回睡得時間不長,但也足夠讓他在夢裏冷靜下來。

屈戰堯醒了以後,跟面前的醫生互不吭聲的面面相觑,最後才臉色煞白的開口道,“我想去看看我媽。”

門推開的那瞬間,像是一支筆“撕拉”一聲在他心裏劃上了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

他媽媽全身籠着白布,安靜而蒼白的躺着。

“我媽……”屈戰堯回頭看向那位醫生,恐慌和無助侵襲了全身,“死了?”

濃得嗆鼻的福爾馬林氣味讓他不住的咳嗽起來,屈戰堯看着他漸漸低頭下頭去,攥着白色被單的指骨青筋凸起。

謝醫生以為他會悲痛欲絕的大哭,或是瘋狂憤怒的大吵大鬧,又或是無法接受事實的自我催眠,可屈戰堯只是安安靜靜的坐在地上,用他嘶啞得不成樣的嗓子說,“讓我一個人呆一會行嗎?”

“太平間不允許病人……”旁邊的醫生沒說完,就被謝醫生打斷了,“你待着吧,一小時過後我帶你回病房。”

“謝醫生……”

“出了事我擔着,走吧。”

屈戰堯等到人都走完了以後,才扶着床沿慢慢坐起來,盯着他媽媽看了一會兒,将她額前的頭發撥到了腦後。喉嚨像被堵住了,任何哭喊都被無聲的吞噬殆盡。

接下去的一個月和兩個月,都顯得太不真實了,屈戰堯每天經歷着巨大的無力和虛脫感,只有睡着的時候感覺不到痛,而清醒就是一腳踏空,再狠狠地從雲端跌落,墜入某種熬不到頭的深淵裏。

如果說這還不算絕境的話,那他爸爸在出院那天收到了法院的傳令,才讓屈戰堯深深切切的感受到了絕望兩個字怎麽寫。

祝天威貪污案共犯這個罪名,他承認了。

屈戰堯不信,扯着他的衣服大吼,“你騙人!你根本沒用過他給的錢!”

屈戰堯爸爸滿目悲哀的看着他,任憑屈戰堯不可置信的捶打和嘶吼,也沒有一句辯駁。

最後,警方把他爸爸押走了,只留了一句話,“小戰,好好長大。”

屈戰堯用手無力的砸着牆,血順着拳頭縫汩汩的流下來。

我要怎麽長大?我他媽還怎麽好好的長大!

葬禮在三天後舉行,屈戰堯家沒有別的親戚了,只有周圍不太親近的鄰裏,他通通沒叫,一個人幾天沒有合眼,拖着一身疲憊處理後事,入殓,安葬,跪着送她入土,最後站在墓地前,抱着屈小元,用力的磕了三個頭。

一江春水向東流,人的一生就這麽走到頭了。

生死由命,活着的人依舊得好好活着。

屈戰堯手裏還有他爸爸留下的一點錢,他回了家,第一眼看見的是家門口他媽種的那顆葡萄樹,已經結出了幾顆果實,屈戰堯剝了一個,酸的牙疼。

推開門,熟悉的房間,熟悉的味道,他坐在破皮沙發上,閉上眼好像能看見他媽媽在廚房忙碌的幻影,屋裏沒開燈,寂寥的月光勉強的從窗口縫隙裏灑了進來,屈戰堯重重的呼了口氣,第一次覺得他家房子這麽空曠和安靜。

屈戰堯給屈小元喂了奶,哄着她睡着後,開始整理行李。

那個小紙箱裏,其他東西都破的破,毀的毀,只留下了幾件他媽媽的舊衣服,是真的很舊,有些還發了黴,可他媽媽總是說,還能穿呢,縫縫補補又是一年,她一件都舍不得扔。

屈戰堯把他們捧起來放在鼻尖狠狠吸了一口氣,再一并塞進了衣櫃裏。

他的包裹因為車禍的毀壞,也只留下了一個,當他顫抖的拿出他媽媽給他織的那件藍色毛衣後,這些天封閉着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撕掉結了痂的傷疤,痛得他幾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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