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在他打架的時候一邊罵他一邊護着他。
再也吃不到她做的好吃的綠豆沙冰。
再也不能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
再也看不到她溫柔煮菜的背影。
也再也沒有人讓他開口叫一聲媽媽。
從這一刻起,他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少了一個人分享。
在一個寂靜的深夜,屈戰堯卸下了所有的防備,對着空蕩蕩的房間,呲牙咧嘴地放聲大哭,撕心裂肺,悲恸欲絕,好像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光了。
這種沉重的傷痛短時間內好不了,屈戰堯渾渾噩噩了一個多月,那段日子幾乎是醉生夢死,除了睡覺和喝酒什麽都不管,但也鮮少夢見他媽媽。
五七那天晚上,屈戰堯在桌上擺了三副碗筷,喝掉了兩瓶白酒,最後抱着馬桶吐得天昏地暗,沒沾着床就倒在地上睡了。
夢裏他媽媽朝他笑了笑,“小戰。”
屈戰堯不敢眨眼,不敢呼吸,生怕一閉眼她就沒了。
“媽媽希望你好好生活,為了我,也為了你爸爸。”
屈戰堯哭着說,“我不要,我要你活過來,我要你陪着我,只要你回來,我再也不打架了,我會好好學習,努力賺錢,我……我會變成你想要的那個樣子,你回來好不好……”
他媽媽只是笑,笑得溫柔而無奈。
最後屈戰堯只記得他媽媽一遍又一遍的撫摸着他的頭發,說了句再見。
再見。
醒來後屈戰堯坐在一堆空酒瓶裏,心裏突然顫了一下,空了很大一塊。
他終于徹徹底底的明白,他失去了他媽媽,也失去了這個家。
被殘忍的一雙手“拔苗助長”的拉扯着。
最後塵埃落定,屈戰堯被迫長大了。
痛苦緘默後,少不了重新開始,時間或長或短,但總歸會開始的。
屈戰堯試圖找一切關系讓他爸爸在開庭前有個好的辯護律師,能花的錢都花光了,可還是沒有用,不管他爸是真的共謀貪污案了還是不得已的跟祝天威綁在一起,他一介無權無勢的平民百姓,壓根在這水深不見底的爾虞我詐中周轉不開,本想着作為祝天威兒子的祝明肯定有辦法,屈戰堯已經做好了委曲求全的心裏建設,沒想到祝明他媽媽帶着他走了,走去哪兒他根本不知道。
去看守所看望他爸的時候,祝天威一副勝券在握,似乎不把這點牢獄之災當回事兒的樣子讓他嗅到了陰謀的味道,但屈戰堯沒有證據也沒有本事,他只能一遍一遍問他爸爸,可他爸甘願認罪,絲毫不掙紮。
屈戰堯火了,煩了,累了,找了一群人猛揍了一頓,弄得全身血淋淋的回家,屈小元一聞見味道就哭了,屈戰堯沉重的目光忽然閃動了一下,掏出手機翻開了電話簿,跟關河的通話記錄還是三個月前。
屈戰堯出車禍的時候他發來過一條短信。
出國順利,前程似錦。
這八個字現在看來太諷刺了,屈戰堯将下巴抵在膝蓋上,指尖有些顫抖的撥通了這個電話。當時鬧得太難看,他也着實不想再跟關河聯系了,這段感情就停留在記憶美好的時刻,他不想讓關河看見現在這樣狼狽的他。
可是他沒有辦法。
屈戰堯押上的最後一筆賭注,最終是賭輸了。
耳邊第三次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罵聲,“你有病吧,都說了這裏沒有關河,這號碼我上個月換的,你別再打來了,恕我多嘴一句,他連新換了號碼都沒跟你講,八成是想跟你斷得幹淨了,兄弟也別眼巴巴往上湊了,天下女人不都這樣絕情麽。”
屈戰堯沒聽他繼續說話,垂下手臂挂斷了。
至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在垂死掙紮,撥電話的時候他想,如果關河接通了,他想好好跟他說話,不管他幫不幫忙,他都想把出國的誤會解釋清楚。
但電話沒接通,屈戰堯反而從心底松了口氣,至少在關河眼裏,他還是那個放肆無理驕傲鮮活的屈戰堯,而不是現在這個落魄可憐畸形生長的屈戰堯。
他在害怕中尋回一點安慰,閉上眼嘆了口氣。
他跟關河……以後就這樣了吧,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再也沒有交集,他們的關系倉促而狼狽的結束了。
而這邊,關河在填高考志願的時候,不給自己留任何後路的只填了H市警察學院,剩下的都空白,而且不服從分配。
一個禮拜以後,他收到了H市警察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八月初就入學,要去基地進行體能訓練,為期三個月。
其中還會淘汰一批人,視訓練的情況而定。
他媽媽被他轉移到了離學校近的醫院,關河抽空的時候能從學校裏溜出來看望她。
他換掉了手機號碼,删除了所有聯系人,在殘酷而艱苦的訓練中,重新開始。
轉眼一過大半年,關河跟他爸見了一面,他爸想讓他着手參與公司裏的管制,關河剃短了頭發,表情依舊冷淡,拒絕得也很徹底,可他愣是看出了一點成熟的味道,他……好像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
“你還小,歷練歷練也好,學校畢業以後我給你找個輕松的活,你可以一邊在警局一邊學習公司運營……”
“不必了。”關河打斷了他,“你到底有什麽東西要給我?”
他爸也知道關河的執拗一時半會說服不了,便讪讪作罷,指了指桌上的盒子,“八月份寄到家裏來的,是A市的包裹,估計是那會兒你同學寄的。”
關河心裏一跳,他很久都沒感受過心髒那麽劇烈的跳動了,他把手搭在盒子上,上面沒有寄件人的名字,他有一瞬間的膽怯,原地呆了兩分鐘,他将手收了回去。
“算了,你收着吧,我下次來拿。”
關河爸爸還想說什麽,眼見着對方瘦瘦高高的背影迅速的消失在了樓道口。
這個包裹就在家裏藏了一年又一年,關河是記得的,但他讓自己忘記。
人總得往前看,不必提起也不要太在意,心裏缺了一塊,那就讓冷風灌進來,嚴酷殘忍的提醒他,那段不可複制的記憶已經回不去了。
那年冬天,他迎來了人生最荒涼的成人禮,空氣裏淡淡的都是爆竹屑的味道,關河把空調調高了好幾度,躺在被窩裏,對自己唱了一首生日快樂歌。
至此,他把屈戰堯這三個字在腦海裏想了一遍,然後狠狠的剝離了。
他閉上眼沉默的吸了口煙,終于如釋重負。
時過境遷,屈戰堯在變故中一夜長大,茍延殘喘的為了生活奔波辛苦,關河變回了那個循規蹈矩的優等生,揮霍着他年輕優秀的資本。
他們每天都遇到不同的人,過着截然不同的生活,那些人來了又去,有些狠狠在他們生命裏烙上了印記,有些輕如鴻毛,不足挂齒。
時間甩開了腳步撒丫子往前奔,不知道是命運使然還是造化弄人,本以為再也不會相見的兩個人卻在六年後倏然重逢。
在一個悶熱的夏季,在一個不太美好的雨夜。
總之,他們彼此難以遏制的回憶在相遇的那一刻洩洪般的噴湧而出,心裏鑄就的銅牆鐵壁也轟然倒塌。
誰也沒有先說話,像是一場力量懸殊的博弈。
連綿不斷的陰雨中,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屈戰堯警惕的伸長脖子一看,好像是讨債的人,他不顧胃部隐隐作痛的灼燒感,扯了一把關河的衣服,躲進了旁邊逼仄的小巷子裏。
關河不得不緊緊挨在屈戰堯旁邊,他終于看清屈戰堯的臉,瘦的棱角分明,高聳的眉頭透着濃濃的不爽,眼睫上挂着水珠,不知是被雨淋的還是剛才哭的,眼神依舊倔強,卻不再鮮活,他沉沉的呼吸噴在自己的右臉,那麽近,又那麽遠。
讨債的人步步逼近,關河被突如其來的冷風吹得咳嗽了一聲,屈戰堯從嘴裏擠出一個操字,轉頭用手摁住了他的嘴。
屈戰堯擡眼看見關河瞳孔裏有一個狼狽的他。
而他依舊冷淡驕傲,天之驕子般的幹幹淨淨。
對比強烈,讓人唏噓。
屈戰堯苦笑着松開了手,垂下的那一刻被關河捉住,并且重新“被”捂住他的嘴。
窄小悶熱的巷子裏,倆人面面相觑,隽刻在生命裏的記憶被陡然喚醒。
當時他們好像也是躲在這樣一個小到轉臉就能面對面的櫃子裏,屈戰堯撲過來捂住了他的嘴,笑得痞氣又好看。
要不怎麽說,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呢。
而這次,屈戰堯經過條件反射的捂嘴行動後,尋思出了更妙的招數。
他往牆上踹了一腳,發出巨大聲響,那些人腳步一頓,趕緊往小巷子裏追,他越過關河,往另一個地方跑去。
關河被那些人堵了個正着,心裏記恨着屈戰堯明目張膽的“嫁禍”,又不得不從口袋裏掏出證件,冷冷的一擡嘴角,“警察。”
轟的一聲鳥獸散,關河收起了證件,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傘。
旁邊還有一個黑色的錢包。
望着屈戰堯逃跑的方向,關河從口袋裏拿出一根煙,默默點上,掂量了下他剛才遺落的“贓物”,矜持的勾了勾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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