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我的右手,你的左臂

榮貴聽到下面傳來細小而密集的啃嚼聲。

就像一只小老鼠——他想。

“好吃嗎?”榮貴問那孩子。

“好吃!特別好吃!”被果汁滋潤過,對方的喉嚨終于不再那麽幹澀,聲音也變得圓潤起來。

“可是,你真的不吃嗎?”那孩子小聲問:“我只吃了半個,還有半個。”

“不吃,不吃,你看我的手就知道,我已經機械化了啊,不用吃果子。”榮貴爽朗道:“你趕緊把剩下的半個果子吃了吧。”

“不,還不知道多久才能被救出去,我要留着這半個果子,節省着慢慢吃。”小孩子卻拒絕了。

榮貴:=-=、、、

忽然有種面對小梅的感覺怎麽辦?是不是學霸都是這樣啊?只要給他們一點點條件,他們就能思考的比任何人都全面。

不過,聽到對方這句話,榮貴心虛的看了一眼自己體內的剩餘能源量:

5%

一個非常非常危險的數字了。

警示他能源即将告罄的警示鈴已經不再響起,因為會費電。

榮貴怔了怔。

不過他很快又樂觀起來:總之,自己費了這麽大工夫、費了這麽多電,好歹把果子送到那孩子手裏了不是嗎?他吃到了果子,還說那果子好吃不是嗎?

而且,他還剩下了半個果子,可以等到救援……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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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缺電的緣故,榮貴開始感覺自己失去對身體的掌控力了。其他的也就算了,他心中一直想着那只送果子的右手,大概是他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只右手上了的緣故,此時此刻,對于已經逐漸失去感知力的榮貴來說,那只右手的感知能力反而提高了。

他感覺有一只小手在自己的手旁邊。

若有若無的挨着,沒有攥住,但是就是一直挨着。

他感到那只小手一直在輕輕的顫抖。

是那個孩子的手了。

他在害怕嗎?是了,他應該在發燒,全身很難受的情況下,更加害怕了吧?只是他并不把自己的害怕表現出來。

就像小梅一樣。

榮貴又想到小梅了。

大概腦子聰明的人都這樣?

黑暗中,榮貴嘴角彎了彎,然後,他又輕聲開口道:“請問,能不能抓住我的手呢?我……我有點害怕啊……”

小梅這樣的人自尊心都很強,不可以直接戳破,他需要一點技巧。

于是,反過來,榮貴開始請求對方握住自己的手了。

他的表現實在很到位,聲音中還帶上了隐隐一絲顫抖。

“別怕,會有人來救我們的。”原本蹭在他手邊、一直在顫抖的那只小手立刻抓住他的手了。

黑暗中,榮貴于是又笑了。

“請好好握住我的手啊……這是新做的手,特別好看,我特別喜歡……”

“請一定要握緊我的手,幫我保存好他啊!”接下來,榮貴還鄭重其事拜托那個孩子了。

“我……會的。”聽出了他聲音中的鄭重,那個孩子的聲音也變得鄭重起來。

“那個……這只手真的這麽珍貴嗎?”大概是終于和榮貴混熟了,大概是吃到了久違的食物,又或者是因為手中榮貴的手給了他安全感,孩子終于表現出了一點孩子的模樣。

他小心翼翼的問着,聲音裏帶上了一點點好奇心。

然後榮貴就回答他:“特別珍貴,這是小梅給我做的,特別珍貴的手啊!”

“……我們從老家出來,就是兩個特別破爛的機器人,一路走一路掉,為了給我們換身體,小梅帶着我去了鄂尼城,沒有積分,他當了好久的礦工。”

“被埋起來過好幾次。”

“頭都被砸扁了。”

“不過我們最後終于還是攢夠積分了,然後小梅就帶着我去了葉德罕城?”

“你知道葉德罕城嗎?那是個可以買到很多不錯金屬材料的地方……”

榮貴和孩子說着自己和小梅的故事。

明明是很艱苦的生活,可是他的言語活潑,語氣中充滿希望。

榮貴就這樣說着說着,然後,看到自己體內的電量越來越低了,最終,只剩下1%了。

糟糕呢……一提到小梅……話又多了……

抱歉吶……

可是小梅你這麽厲害,一定能夠找到我的吧?

自己的身體還算完整,只是少了一只手……

朦胧間,榮貴又叮囑了小孩一句話:“我大概快沒電了,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好我的手哦!”

聽到對方肯定的答複,他這才放心。

然後,他的意識就更朦胧了。

再然後——

“我給你唱首歌吧?”榮貴忽然道。

“在孤兒院的時候,那附近有個教堂,那時候,每周我都會去唱詩班唱歌,唱完歌後,他們會給我面包吃啊……

教堂的牧師是個外國老頭子,他教我的歌兒我不懂是什麽意思,可是卻真的非常好聽。”

“我唱給你聽吧?剛好,到幾天為止……應該煲機煲的差不多了吧?”

榮貴喃喃道。

他的意識已經有點不清醒了。

然而,那首歌的每一個音節在他腦中卻又那樣清楚。

然後,他就開始唱歌了。

只一個音節,就驚豔了聽到它的人!

一開始只是低吟而已,非常單純的音節,然而榮貴的聲音幹淨極了,雖然帶了金屬感,然而他巧妙的讓這種金屬質感融入了歌中,反而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別有魅力!

然後,他的聲音就開始緩慢的升高了。

那有着圓潤金屬質地的聲音輕靈的,從他的口中吟唱出來,然後鑽入了黑暗之中,鑽進石與石的間隙之中,鑽入沙與沙的顆粒之間,鑽入所有榮貴身體抵達不了的地方,最後進入了地下那孩子的耳中。

黑暗的空間裏充滿壓抑,一切都被壓縮了。

榮貴的聲音也被壓縮,然而榮貴的聲音卻無懼于這種憋悶,甚至,正是由于這種環境,他的聲音變得更加貼合他人的耳膜,仿佛一場面對面的現場演唱。

榮貴用他人聽不懂的語言吟唱着,正如他自己所說,他自己其實也不明白自己在唱的是什麽。

可是他卻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的場景。

藍天,白雲,天空滑過的白色鴿子——

雲朵的邊緣是金色的,教堂頂上的十字架的影子在地上是黑色的,穿着教徒服裝的老牧師笑呵呵的,将一個蘋果遞給了他。

那時候的榮貴剛剛第二次被收養他的家庭送回來,傷心?害怕?迷惘?

或許還有一點點自責?

小小的孩子無助極了,就在那個時候,他無意識中闖入了那個偏僻的小教堂。

聽那裏的唱詩班唱了一下午歌,老牧師發現了他,沒有趕走他,反而遞給了他一個紅色的蘋果,然後他就啃着果子繼續在那裏聽歌。

直到睡着。

然後榮福他們就找過來了。

榮福背着他,小女孩的背脊薄薄的,卻溫暖極了……

救贖的感覺。

這是榮貴之後每次唱起這首歌心中都會湧起的感情。

心中充滿了這種感覺,然後,在他歌唱的時候,便也能夠很好地将這種感情傳遞出去。

仍然被埋在深深的地底,不知何時才能等到救援、身體又痛又熱又冷的男孩就是第一個被歌聲傳遞出的感情所救贖的人。

黑暗中,他猛地睜大了眼睛。

他直直向上看去。

透過無邊無際的黑色的沙與泥,他仿佛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情景。

緊緊握住手中的機械手掌,男孩低聲道:“我的名字是約書亞,可以……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就在他顫抖着等待榮貴回複的時候——

歌聲,戛然而止。

榮貴體內的能源告罄了。

——

“礦工家屬!那個人是礦工家屬啊啊啊啊啊!”一片黑暗之中,忽然傳來某人激動萬分的吼叫。

“什麽?什麽礦工家屬?那個人不是31557號嗎?”另一個人用幹裂的聲音問。

“他是31557號……但是,他也是礦工家屬!是礦工家屬啊!”最開始說話的人說着,伸出烏黑的手背,抹去了臉頰上的熱淚。

這個人,自然就是曾經在鄂尼城和榮貴有過一段“未曾謀面的交往”的鄂尼城DJ了。

如果此時有人能在黑暗中視物的話,他會看到這個年輕人通紅的眼圈,還有臉上未幹的淚痕。

鄂尼城DJ并不是這個被埋在土下的小房子裏的唯一一人,他身邊還有八九個人,而每個人臉上都有淚。

這大概是他們除了又髒又餓狀态萎靡以外的另一個共同點了。

小梅說的沒有錯:這次地動确實是由于造星運動中力的不平衡所導致的。事故發生的實在太突然,絕大多數人都被地動波及到了,被掩埋在泥土之下的人并不是一兩個,而是一大批。

鄂尼城DJ的情況稍好,事故發生的事情他正在房間裏朗讀無聊的廣播稿,地動發生之後,他即刻在下陷的過程中昏迷了過去。

他是在某人的呼喚聲中醒來的。

朦胧中揉着眼睛醒來,他聽了好半天,才發現那人呼喚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一個叫“小梅”的人。

聲音來自于他身上帶的收音芯片——加注在他通行令上的小芯片,被征調來的人每個人都有。

那個聲音非常熟悉,正是營地裏另一名主播,最近很出風頭的那名,雖然有點同行相妒,不過鄂尼城DJ也承認對方的聲音确實好聽。

昏迷了太久,他的腦子暈乎乎的,多虧了對方一直的呼喚,這才把他強行叫醒了。

和鄂尼城DJ有相同遭遇的人不止一名。

有相當多的人在地動之後陷入了昏迷,是榮貴的聲音把他們喚醒,而他和小梅的對話又讓大家稍微安下了心來。

聲音是31557號的,很多人都相當熟悉他的聲音。

他大概是沒有關閉播音設備,這才讓聲音傳到了每個人的收音芯片中。

萬幸他沒有關,在這種時候,很多人都是獨自一個人被埋起來的,一個人被埋在冰冷的沙石下面,榮貴的聲音對于他們來說就是最好的慰藉。

他們聽到榮貴和小梅報平安,聽到榮貴又發現了另外一個遇難者,聽到榮貴一直拼命的和那名遇難者聊天說話。

那一刻,被榮貴的聲音救助的遇難者并不止是榮貴說話的那一名。

那一刻,所有獨自一個人深陷陷阱的人,都将榮貴的聲音當做了救命的稻草。

榮貴對那個孩子說的話,仿佛就是對他們說的一樣。

他們聽着榮貴找到了果子,聽到榮貴艱難的将果子遞出去,聽到那孩子吃果子聲音的時候,所有人的口中都是一甜,仿佛他們自己也吃到了榮貴送過來的珍貴果子一樣。

最後,他們聽到了那首讓所有人的心為之一顫的歌——

那一刻,所有收聽到廣播的人都感覺自己被那歌聲所救贖了。

焦躁、疼痛、緊張、害怕……一切不良情緒都壓制住了。

聽到那歌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熱淚盈眶。

只有一個人例外。

小梅。

和大多數人不同,小梅将通行證上的收音芯片關閉了。

他也是機器人,就像他和榮貴說的那樣,他也要節約能源。

兩個人的內線通話程序在地動中被幹擾破壞了,為了修複這條通道,他足足耗費了9%的能源。

對于精打細算的小梅來說,這是一個很龐大的數字了。

緊接着,他又用了15%的能源從坑裏爬了出來——沒有和榮貴說,他也同樣被困在泥土之中了,被掩埋的位置還不算淺,仔細用聲波勘測過自己周圍的情況,小梅一點一點将自己蹭了出來。

出來之後的小機器人少了一只左臂。

他的左臂被困在一條巨大的鋼筋下了,如果留在原地固然可以保留手臂,可是他現在需要出來,所以他主動将手臂卸了下來。

就在他離開之後,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又發生了一次小規模塌陷。

看着自己原本被困的位置再次變得面目全非,小梅知道,他留在那裏的手臂應該是找不回來了。

他很快轉過了身子。

他要趁榮貴還有電的時候,盡快定位榮貴的位置,把那個笨拙的家夥挖出來。

地動發生之前他的位置是在倉庫,熟知倉庫的每一個角落,即使在坍塌之後,小梅仍然能将倉庫的方位定位到85%左右的準确率,他知道各種物品的存放地點。

也知道自己現在最需要的工具。

小梅找到了一臺球形掘土機。

接下來的時間裏,小梅便開始了使用掘土機挖人之旅。

尋找掘土機的時候,他就挖到了好幾個昏迷不醒的人。将他們抓出來,拍醒其中一個人,小梅坐上了掘土機。

他硬生生用掘土機從倉庫開鑿出了一條小路出來。

榮貴體內确實有定位儀沒錯,可是對應的識別儀卻在大黃身上,為了找到榮貴,他必須先找到大黃。

還好大黃不會亂跑,它就待在原本的位置,只不過在地動之後,它的位置比往常更深了。

大黃被埋在了深深的地底。

比預計的位置偏了很多,不過小梅最終還是找到了大黃。

當然,尋找大黃的過程中,他又挖出了好多人。

老樣子,将這些人擺到安全的位置,拍醒一個,其他的事情小梅就交給那個醒來的人去做了,他自己要繼續尋找榮貴。

那個笨蛋體內的能源估計快要不多了。

他只能祈禱那個家夥真的乖乖使用節電模式。

面無表情的想着,小梅看到了大黃。

這輛被小梅用高級材料改裝過的車子如今非常結實,即使身上扛着無數沙石,它的身材依然挺拔。

只是左側的車窗破了。

艱難的從球形掘土機內跳出來,小梅順着車窗爬到了大黃體內。

這個時候,距離他和榮貴上一次通話,已經過去十五個小時又三十二分鐘了。

如果榮貴使用了節電模式,他現在的剩餘電量應該是45%左右,如果沒有用,那麽應該剩餘36%。

還在安全範圍內。

榮貴體內的定位儀非常耗能,調動需要20%的能源,之所以告訴榮貴必須留30%的能源,也是擔心他不走心,浪費太多的能量。

打開大黃身上的屏幕,小梅看着打開的屏幕一片黑屏——

定位儀壞了。

心裏計算着榮貴體內的能源消耗量,小梅開始冷靜的修理儀器。

在他心裏榮貴體內的能源還剩28%的時候,屏幕終于亮了。

定位儀修好了。

然而——

“彼端裝備能源不足,已關閉。”

等待他的卻是榮貴體內的定位儀已經關閉的消息。

終究,笨蛋就是笨蛋,那個家夥還是把體內的能源消耗到安全範圍以外了。

到了這個時候,他們的內線通話功能也已經無法使用了。

坐在大黃身上,小梅怔了怔。

然後,很快的,他又動作起來。

“我本來正在外面溜達,看看有沒有人需要幫忙啊,看到大黃還和他打了聲招呼,然後,就在那之後。”

“BIU的一聲,就眼睜睜的看着自己掉下來了。”

最後一次對話中,榮貴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記住了,他還精準的在大篇廢話中找到了有用的信息。

大黃身上有錄像功能!之前只是預防有人偷車,現在看來,這個功能應該拍到了榮貴下陷的一幕!

心中立刻想到了這一點,小梅迅速調出了大黃身上的錄影記錄。

萬幸大黃不是榮貴,關鍵時刻沒有掉鏈子,榮貴墜落之前的表情拍的清楚,墜落的過程也異常清晰。

小梅看到了那個有着一雙黑色大眼睛的機器人掉下去的完整畫面。

榮貴的臉上仍然有笑容,他像是沒有發現到底發生了什麽,懵懂着,他掉了下去。

小梅記住了榮貴墜落的方位。

重新從大黃身上爬到外面的球形掘土機內,此時,他體內的電量還剩餘36%。

這個時候,外面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官方派來的搜救人員也到了。各種挖掘機都開過來到處搶救着被掩埋的遇難者。

那些挖掘機上有生命信號識別裝備,主要針對非機械生命,按照救援原則,救援隊會率先營救可識別的遇難目标。

這其中自然不包括使用機械身軀的榮貴。

夾雜在一群大型機器中間,小梅面無表情的挖掘着。

這個過程中,他又挖到過三個人。

每一次希望那個人是榮貴的時候,每一次,那個人都不是榮貴。

旁邊立刻有人大呼小叫着過來,将被挖出來的遇難者擡走了。

小梅便繼續挖掘。

他體內的能源越來越少了。

只剩下5%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體內忽然出現了一種無法稱呼的感覺。

腦中一陣波動,小梅忽然從掘土機內跳了出來。

伸出手在掘土機之前工作的地面上扒開最上面的一塊磚石,他摸到了一只腳丫子。

腳丫子的顏色、材質和他的右手顏色材質一模一樣,這是——

榮貴!

小梅立刻蹲下來,繼續挖了起來。

他拼命的挖着,動作迅速的簡直不像是平常淡定的那臺小機器人了。

終于,他将倒栽蔥狀态埋在地下的榮貴完整的挖了出來。

任由睜着一雙黑眸、沒有絲毫意識的小機器人躺在自己僅剩的右臂上,小梅靜靜的看着他。

然後,保持着這個動作,小梅一動不動了。

體內的能源終于消耗到了0%,小梅也關機了。

兩個小機器人靜止的依偎着,就像一組和諧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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