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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千秋,前朝後宮開宴三日,宮中諸皇子公主都來為皇後賀壽,獨缺穆安之一人。
藍太後坐在鳳儀宮的寶位上,穆宣帝平設一位,居藍太後之左,陸皇後則在穆宣帝稍下首另設寶榻。穆宣帝未見穆安之,當時就要令人去譴穆安之過來,藍太後勸他,“非得鬧起來讓皇後臉上不好看,還是叫大家都知道皇後與皇子關系不佳。”
陸皇後也擔心穆安之如早朝那般突然發颠擾了她的千秋宴,她端貴完美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柔聲勸慰穆宣帝,“我聽說三殿下近來身體不佳,也沒得為我這點小熱鬧就擾着三殿下的理。只要孩子們高興,我就高興。這也不過是咱們一家人熱鬧熱鬧,一起吃頓飯罷了。”
陸皇後賢明大度的吩咐內侍,“一會兒別忘了給三殿下那裏送一席上等席面兒過去,比照着太子的例,莫委屈了三殿下。”
藍太後笑,“這不必你操心,我都吩咐壽膳房了。”
“母後向來心疼三殿下,這也是我的心意。”陸皇後笑着說。
藍太後叮囑內侍一句,“你們別進去,招惹安之不高興。”
陸皇後完美的笑容微微一凝,繼而黯淡下來,如同多少欲說還休的委屈萦繞眉頭。穆宣帝輕輕握住陸皇後的手,安慰的拍了拍,陸皇後垂眸一笑,像是找到了什麽支撐一般,恢複了端貴從容。
藍太後素來不喜她這般,笑容淡淡的望向他處。
呂安有上次被打出玉安殿的經驗,連忙應聲退下。
整整三日,隐隐絲竹樂聲自鳳儀宮方向傳來,經久不歇。穆安之可以想像鳳儀宮的靡麗奢侈、富貴風流,他在自己殿裏讀書飲茶,沒去湊那份喧嚣熱鬧,倒也清靜。
其實第二天藍太後就沒再去鳳儀宮了,她上了年紀,且一向與鳳儀宮不睦,這次太子妃之位,既非外孫女奪魁也不是娘家侄孫女得意,藍太後與鳳儀宮的關系一如既往的冷淡,能去一日已是給足了鳳儀宮面子。
讓藍太後有些遺憾的是,此次鳳儀宮千秋宴,她見到好幾家閨秀都不錯,自出身到相貌都很适合穆安之。藍太後有意給穆安之說一門顯赫妻族,有好幾家藍太後先時看好的閨秀,結果一打聽,閨秀們的親事都定下了。
藍太後心下感慨,帝都這些權貴重臣一個個都是粘上毛比猴還精,安之與鳳儀宮東宮系不睦,再加上性情直爽,這些人是不肯與安之結親的。
一時,穆安之的親事倒令藍太後犯了難。
非但藍太後犯難,穆宣帝也有些為難,穆宣帝對穆安之不大滿意,但是,與其母藍太後的看法一樣,他是想給穆安之指一門顯赫妻室。結果,指完太子與二皇子的親事一看,合适的幾家火燒屁股一般把自家閨女定了出去。
要往低裏尋,穆宣帝有些不願意。
藍太後穆安帝這對至尊母子商量幾次,帝都沒有太合适的閨秀,藍太後說,“外任大員那裏找一找吧,兩個哥哥的正妃都是公府貴女,不能委屈安之。”
穆安之知道藍太後在為他籌謀親事,他并未在意,他是早便決定不娶的。說來也巧,周紹又來請穆安之去慈恩宮說話,穆安之只得放下手裏涼茶,整理衣衫,與周紹一并去了。穆安之住在東宮偏殿,天氣熱,他與周紹說,“咱們走禦花園,近些。”
平常穆安之是很少去禦花園的,這裏時常有穆宣帝的後宮嫔妃過來,因入夏天熱,且近晌午,禦花園人少,穆安之才會走禦花園。
結果,倒是叫他聽着一幕好戲。
一道薔薇花障隔開道路,穆安之聽到花障隔壁傳來譏诮的話聲,“表姐你也見着了,母後大喜的日子,宮裏人人都到的,獨玉安殿不到。”
這是皇後之女嘉祥公主的聲音。另一個聲音卻有些陌生,不過身份并不難猜,只是那聲音道:
“我聽說是玉安殿身子不爽,也沒的叫個病人參加姨媽壽宴的理,倒擾了病人休養。”
“這也不過是個名頭兒,我那三哥身子好着哪,他就是故意不來,不給母後面子。”
“不來就不來呗,姨母壽宴那等熱鬧,原也不差玉安殿一個。你想想,嫡母壽宴,獨他不到,倘有病在身還說得過去,既是無災無病,獨他不去,知道的人也說他無禮。”
“明白人自然這樣說,可我那三哥可不這樣認為,他一向覺着自己才是嫡子,傲氣的很,諸皇子公主每天都要到母後那裏請安,他也從來不去的。”
“是嫡是庶,朝廷早有公論。嘉祥何必與那等糊塗人計較,咱們私下說,誰不知三殿下糊塗,聽說他在早朝上把禦史都逼暈了。我們民間說,寧與明白人吵架,不與糊塗人說話,可不就是這個理。你莫氣惱了,咱們去姨母那裏說話,眼瞅就是太子表兄的冊立大典,要忙的事多着哪,何苦在這些不值得的事上浪費時間。”
“這也有理。”
穆安之冷笑的聽完牆角,聽着花障一畔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周紹偷偷觑着穆安之神色,穆安之一個冷眸斜過,周紹連忙低下頭去,穆安之問,“今天嘉祥公主的哪位表姐進宮了?”
自來命婦進宮,先要去慈恩宮請安。周紹身為慈恩宮大總管,對當朝诰命都心中有數,周紹小心禀道,“是吏部許侍郎夫人攜女進宮。”
穆安之皺眉想了想,“是陸氏妹妹嫁的那個許侍郎。”
周紹恭謹應是。
穆安之冷笑一聲,擡腳往慈恩宮去了。
殿外蟬鳴焦切,宮人手執芭蕉大扇徐徐的扇着冰盆,清新涼意彌散開來,藍太後與穆宣帝道,“阿慎一向有主見,這是給他娶媳婦,還是要聽一聽他的意思。”
聽到“主見”二字,穆宣帝不自覺皺了皺眉,心裏也知道穆安之近來頗是不馴,這事倘不與穆安之商議就定下來,鬧出來是帝王家不好看。穆宣帝道,“都是母後太過寵愛于他,太子和二郎的親事都未這樣費心。”
“太子二郎都有他們的母親為阿慎操心,阿慎這裏,可不就得咱們倆多給他操持。”
穆宣帝又皺了皺眉,聽到外頭宮人打起簾子的聲音,“三殿下來了。”
穆安之随意的行過禮,他以往禮數周全,一躬之下,倘穆安帝不叫起他是不會起身的,如今只是抱拳團團一揖,就與藍太後一起坐在寶榻上,倒是有種行雲流水般的閑适,說話也很随意,“皇祖母叫我來什麽事?問周紹還不說,神秘兮兮的。”
藍太後笑彎了眼,先拿帕子給穆安之擦額間的汗,“好事,也是要緊事,不然不能過時候叫你過來,外頭熱吧。”
“還成。”穆安之随手從宮人手裏要了把七彩斑斓的雉尾扇扇風,藍太後給他把額角鼻翼的汗擦幹淨,看他熱的臉頰泛出少年的粉意,心裏添了幾分喜歡,指揮着宮人端來浸過井水的鮮果給穆安之吃。穆安之從玻璃碗中挑了個楊梅含在嘴裏,略一用力楊梅汁就從果肉中擠了出來,涼浸浸的在口中好不舒服。藍太後笑的眉眼彎彎,“這不是你大哥二哥都定了親事,我與你父皇在商量你的大事。你父皇說,直隸總督、兩廣總督都是能任事的賢臣,他們兩家的千金我也見過,很不錯的閨秀,你意下如何?”
穆安之意外的看向穆宣帝,他未料到,穆宣帝是真的要給他一門顯赫親事。穆安之笑笑,“我說了不成親。陛下還是早些給我分封開府吧,我就願一個人過日子。”
“這是哪裏話,人大了都要成親的,這兩家閨秀真的是極好的閨秀,要不,咱們先見上一面,說不定見一面就投了緣。”藍太後好笑的對穆宣帝道,“阿慎身邊一直幹幹淨淨的,還是個孩子,不知道娶媳婦是怎麽一回事哪。”
穆宣帝盯了穆安之片刻,這個兒子自從東宮之争失利後就性情大變,以往溫厚老實都變成了桀骜不馴。穆宣帝可不認為穆安之是因為不知男女事才不願結親的,穆安之怕是在東宮之争上有些心結。穆宣帝道,“你不是一直想分封開府麽,不成親不分封,你就一輩子在宮裏呆着吧。”
“沒聽說要成親才能分封的,皇子年長便可分封。”
“這事朕說了算,不是你說了算!你自己想想,要不要成親!”穆宣帝又緩了緩口氣,說,“這兩家閨秀太後都親自看過,的确是極好的閨秀,堪配皇子。”
穆安之忽然心下一動,冷冷道,“若是成親才可分封,我也不娶總督家的閨秀,免得誤了人家。吏部許侍郎家的千金聰慧過人,心性明白,我要娶就娶許氏女!”
☆、引章十三
許氏女!
吏部侍郎許箴長女!
許箴,寒門出身,當年探花入仕,娶妻陸氏,鳳儀宮陸皇後嫡親妹妹,所以,許氏女得中宮所出嘉祥公主稱一聲表姐,許氏女稱陸皇後為姨母。
但是,寒門出身的三品侍郎在藍太後眼中不論官職還是出身都太過低微,許氏女焉能為皇子正妃。更何況,午膳後穆安之到偏殿午睡,藍太後問明周紹事情的來龍去脈,打發了周紹,與穆宣帝道,“若安之喜歡,做一側室尚可,這樣自作聰明妄議皇家之事的女子,性子便不穩重,焉能為正室。”
穆宣帝道,“許卿當差勤懇,也是三品大員,他的嫡長女為側室,太低了。”
“倘許氏女穩重端莊,便是許家官職再低些,皇子正妃也使得,可皇帝聽聽說的那是什麽話。阿慎不過是性喜清靜,且先時他受了委屈,不願意去鳳儀宮湊熱鬧,叫她一個外臣女說來,反倒成了糊塗人。”藍太後老眼一眯,斷然道,“這樣的女子,斷不可為皇子正室!”
“還有嘉祥,說的都是什麽話!鳳儀宮不是一向大度麽,在外人跟前對阿慎關懷備至,私底下倘是一樣,嘉祥如何說得出這樣的話。”藍太後道,“嘉祥的規矩,該重新學一學。她是諸公主之首,先時就鬧出與如玉的亂子,去年及笄未曾指婚,今年也該指婚了。她還是沒有半點長進,以後指了婚日子要自己過的,她這樣也不知哪家男兒消受得了。”
鳳儀宮。
陸皇後服侍着穆宣帝換上常服,訝異的說,“這不是妾身多心,三殿下向來不喜歡鳳儀宮,先時妾身的生辰酒,三殿下都沒露面。惠然以往與三殿下素不相識,三殿下怎麽突然相中惠然了?”
穆宣帝淡淡,“嘉祥與許氏女在禦花園說話,安之聽到,覺着許氏女聰明伶俐,說很喜歡她。”
陸皇後心下一驚,心如電轉,“前兒嘉祥說三殿下的不是,我還斥責了她。她那直腸子,倒是與三殿下有些像,她們小姑娘在一起說些姐妹淘的話,不是我說,嘉祥的性子,難道還誇三殿下不成?我也不知道她們說的什麽,可依三殿下的性子,若是惠然勸嘉祥的話,三殿下定是不屑的。若是惠然順着嘉祥說三殿下的不是,三殿下說相中惠然,無非就是堵氣。”
慈恩宮的事,陸皇後不敢擅自打聽,但,只聽這一席話,便可知陸皇後聰明厲害。穆宣帝用中指揉着眉心,“安之這混賬,就相中了許氏女,必要娶許氏女,你說能如何?”
陸皇後細長的眉毛微微蹙起,皇子的親事,當然是禦旨賜婚。若是以往,穆安之沉默寡言,但凡禦令未有不從。可自從争東宮失利,穆安之性情大變,當朝罵暈禦史的事都做得出來,可見是不要臉面的。這事若不能說服穆安之,縱是另給他指婚旁人,他在外說出些什麽,也毀了外甥女的名聲。
陸皇後為難的說,“三殿下相中惠然,也是惠然的福氣。只是,惠然到底是我的外甥女,三殿下再不喜鳳儀宮,我也得問問三殿下,到底是真心想娶惠然,還是那天惠然言語不當,得罪了他,他要堵氣。倘是後者,讓惠然來給三殿下賠個不是,也沒的為這個把倆人的終身定下。陛下覺着如何?”
這席話入情入理,穆宣帝不能不考慮皇後的立場,何況,許箴亦是當朝重臣,便是穆安之要許氏女為妃,也要兩相情願方好。
穆安之翻閱着自內館借來的關于北疆的書籍,小易在旁給他打扇,周紹過來,躬身行禮道,“壽膳房剛供上的寒瓜,太後娘娘說天氣熱了,讓奴才挑了好的給殿下送來。”
“有勞。替我謝皇祖母關心。”穆宣之翹着二郎腿的腳尖朝周紹點了點。
周紹笑道,“太後娘娘說請殿下過去,陛下和皇後娘娘也在,請殿下過去說話。”
“說什麽話?我與鳳儀宮無話可說。”
周紹稍稍湊近,悄悄告知穆安之,“是殿下娶親的事。”
穆安之放書一放,衣裳也沒換就帶着小易去了慈恩宮。穆安之照舊是與藍太後坐在寶榻上,藍太後道,“聽說你要娶許氏女,皇後有些不放心,過來問問你。”
“有什麽不放心的?人家姓許,也不姓陸,便是姓陸,也該姓陸的不放心,皇後娘娘把心都操到許家去了,這心也操的太長了些吧。”穆安之按過宮人遞上的涼茶,喝了半盞道。
陸皇後道,“倒不是我心操的太長,只是三殿下向來看不上我這姓陸的,惠然正好是我的外甥女,我昨天問了嘉祥,知道惠然說了幾句不大中聽的話。若是得罪三殿下,宣她入宮給你賠個不是。殿下終身大事,何必要堵這口氣。”
“哪裏,話不在中不中聽,忠言逆耳,不中聽的話有時反是真話。我一直不知外頭人是怎麽評判我的,那日聽許姑娘一席話,真是勝讀十年書。我就得要這麽個侍妾,以後生兒育女,忠言直谏,多好啊。”穆安之手放到膝上敲了敲,似笑非笑看陸皇後一眼。
“侍妾?三殿下要惠然做你的侍妾?”
“是啊,皇祖母說許氏女出身不高,做正妃不相宜,做侍妾就無妨了。”穆安之寬慰的說,“皇後娘娘只管放心,待她生下長子,我就把她扶正。反正我也不娶旁人,我就要許家姑娘。”
陸皇後氣的渾身顫抖,向穆宣帝道,“許侍郎亦是三品大員,惠然是他的嫡長女,要三品大員的嫡長女為侍妾,臣妾從未聽聞這等荒唐事!許家莫不是做錯了什麽事,三殿下要這樣侮辱他家!”
“侍妾是侮辱?那做側妃罷了。許侍郎三品,側妃四品,這總不是侮辱了吧?”穆安之道,“要這樣都不成,就不知許氏女如何這樣貴重,還非皇子正妻不行?”
陸皇後怒道,“許氏女便是尋常民女,與皇室結親也要兩廂情願,三殿下舉止輕佻,也不過是為堵一口氣,拿許氏女來折辱罷了。陛下倘應了這樁親事,置朝中大臣于何地?以後是不是哪個皇子看臣女不喜,便可侍妾側室的拿來說長道短,言語間可有半分尊重!我的确不姓許,也管不到許家的事,可我是中宮皇後,我認為,這樁親事當慎重,還望陛下三思而行,莫寒百官之心!”
陸皇後說完起身離去,都未曾向藍太後施禮,穆安之輕輕一笑,“果然做了太子之母就是不一樣,好大氣派。”
藍太後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顯然是被穆安之的話戳中心坎。穆宣帝不悅的視線掃過穆安之,穆安之冷笑,“陛下別這麽殺人似的看着我,皇後娘娘如此動怒,想來這許氏女我也娶不起。好啊,許氏女可以不嫁我,我倒要看看,誰敢娶她!”
穆安之起身向藍太後行一禮,未理穆宣帝,揚長而去。
穆宣帝臉色鐵青,藍太後怒道,“你也莫把這嘴臉給我看,許你那好皇後無禮,就不許阿慎發發脾氣。究竟是誰挑起的事!是許氏女自己言情不謹!”
鳳儀宮內傳來細細哭聲,許太太手裏的帕子哭的已可擰出淚水,“倘真是三殿下真心求娶,這是咱家的體面。若只為堵一口氣,蕙然以後的日子要怎麽過呢?”
陸皇後垂眸思量半晌,“還有一計。可令惠然解此劫難。”
“姐姐請講,只要能不嫁三殿下,什麽法子我都願意。”
陸皇後招手,許太太附耳上前,陸皇後輕言幾句,許太太皺眉,“如今也十幾年未見,只知那孩子一直随李氏在鄉間生活,具體如何,并不知曉。”
“只要還活着,就把人接來。他不是要娶許氏女麽,我就遂了他的願!”
☆、一章
炎炎夏日。
流火般的炎熱都未能消減半分朱雀大街上的熱鬧,街道兩畔店鋪鱗次栉比,令人目不交睫,來往車輛穿梭不斷,着綢飾錦的貴人與麻布粗衣的行人或消遣或忙碌,店家鋪面裏掌櫃夥計招呼客人的聲音,絲竹笙簫悠揚的樂聲交織成帝都最繁華的一幕勝景。
坐在七寶車裏的李玉華已經感到汗濕脊背,卻依舊腰身筆直,沒有動彈分毫,她不想被車裏的丫環與嬷嬷小瞧,更因心中那一股說不出來也不想承認的惶恐、不安、或者憤怒,她沒有轉動僵硬的脖頸,更沒有望一眼窗外那從未見識過的帝都氣派。
她就這樣一路筆直的坐到了朱雀大街朱衣巷,許家。
汗水濕透了夏天的蘇紗湖綢,粘在後背,透出一小片洇濕。鄭嬷嬷心下嘆口氣,輕聲在李玉華耳邊說,“老太太盼姑娘久矣,原該立刻去見老太太。只是咱們遠道過來,不好不先換件衣裳,大姑娘不嫌棄,我家裏孫女在二姑娘房裏當差,要不,您去二姑娘那裏換衣如何?”
盡管一直在車裏,李玉華的臉頰熱出一片赤紅,她在鄉下做慣了活的人,知道汗濕了衣裳是什麽樣,心知鄭嬷嬷好意,連忙說,“我都聽嬷嬷的。”
自府前由車換轎,小轎一路擡進二門,沿經數重院落朱門,李玉華偶有餘光掃過轎窗薄紗,只看到齊整肅穆的青磚烏檐,轎子約摸走了一柱香的時辰,才到了鄭嬷嬷說的二姑娘的院子。
鄭嬷嬷挽着李玉華穿過一道黑漆月亮門,繞過油白影壁,便見四四方方一座精致小院,曲折的回廊前植有碧綠芭蕉翠竹,為這小院兒添了幾分綠意。守門的婆子迎上來,一邊兒給鄭嬷嬷見禮,眼睛往李玉華身上一溜,笑道,“李大娘回來了,唉喲,這是大姑娘吧?”
裏頭接着出來五六個穿紅着綠的少女,個個幹淨齊整,有略小些的,頭上簪一二絨花,有大些的,則是銀簪銀釵,李玉華擡眼望去,不知哪個是這院子的主人二姑娘。其中一個頭簪銀釵杏眼長臉的姑娘對着鄭嬷嬷叫了聲,“奶奶,你可回來了。”
鄭嬷嬷說,“這就是大姑娘了,我們這就要去拜見老太太,借你屋子用一用。”
小清笑對李玉華一福,“給姑娘請安了,請随我來。”
“麻煩你了。”李玉華說。
小清一笑,“都是婢子份內之事。姑娘是尊貴人,不好用奴婢房間,請姑娘到我們姑娘房裏暫歇。”
李玉華見鄭嬷嬷未推辭,便跟着祖孫二人一起邁上青石臺階。小清打起湘簾,鄭嬷嬷請李玉華先行。李玉華還不大适應軟羅繡鞋的腳輕輕一邁,踏進此生未曾見過的最奢華的屋子。
迎面便是一股說不出的清涼異香襲來,她眼尖的發現屋角高幾上擺一闊大白瓷盆,瓷裏是一大塊半融的冰。李玉華心想,夏天用冰消暑倒也不算稀罕事,只是她在縣中那些見聞斷然及不得許府之萬一。
李玉華聽得輕輕腳步聲,便見裏間出來一位無法形容的美貌小姐,渾身绫羅輕紗,眉眼間的美貌是李玉華平生僅見,後面跟着一位丫環,年紀打扮與小清相仿。小清笑着上前禀道,“姑娘,這就是大姑娘了。我奶奶帶着大姑娘過來,想着借咱們這裏屋子一用,請大姑娘先過換衣裳,再過去給老夫人請安,方顯恭敬。”
許惠然在離李玉華三步遠的地方止步,不着痕跡的皺了皺鼻尖兒。李玉華明白,天兒太熱,車上轎裏都熱,她身上出了不少汗,定是不好聞的。許惠然搖着手中白地雙飛蝶的團扇笑的一派親熱,“我當什麽事,這事容易,請姐姐先随我去暫且歇息,我去吩咐她們再取些我的胭脂水粉來,你再洗把臉,重勻些胭脂妝容才好。”
說着,并不介嫌的上前一步要挽李玉華的手,請李玉華過去休息。李玉華卻是手一縮,退後一步避開許惠然的親近,拘謹的低下頭,小聲說,“我手上都是汗,別髒了姑娘的手。”
“夏天誰還不出汗了。”許惠然大大方方的挽住李玉華,拉她到裏屋去了,吩咐丫環去準備熱水沐浴,又令小清端茶端果,小涼倒茶倒水,請李玉華休息食用,一面問李玉華路上可還順遂的話。
兩人很客氣的說着話,待丫環說備好了,許惠然就讓小清去服侍李玉華沐浴,留鄭嬷嬷在跟前說話。許惠然用羅帕擦了擦手中汗漬,問,“這就是大姐姐嗎?”
“是。”
許惠然捏捏手指,想到剛剛挽李玉華手時的粗糙,比她院裏三等小丫環的手都要粗,還有李玉華黑燦燦的皮膚,平凡的五官,金簪上頭都掩不了的一身村氣。許惠然嘆口氣,“怪可憐的。”
“誰說不是。我想着,去見老太太,不好不恭敬些,就冒昧過來了,擾了姑娘午歇吧。”
“嬷嬷又不是不知道,我中午從不睡覺,怕睡多了晚上失夜。嬷嬷有事,盡管過來,何況又是大姐姐的事。”許惠然将荔枝遞給鄭嬷嬷,“我知嬷嬷一向周全,只是外頭怕也沒什麽合适的衣裳。大姐姐身量與我相仿,算來她也不過長我一歲,我這裏尚有幾件夏衫還未沾身,我讓小清包上,先給大姐姐穿吧。”
“我替大姑娘謝姑娘了。”鄭嬷嬷既驚且喜,連忙起身一福謝過二姑娘。
許惠然拉她坐下,拿顆妃子笑慢慢剝着,荔枝的汁液沾染指尖寇朱,許惠然拈着帕子拭了去,雪白的絲帕上留下一抹清淺殘紅,許惠然的聲音有說不出的慵懶嬌貴,“這可就生分了,我跟大姐姐是親姐妹,這還不是應當的。”
鄭嬷嬷陪笑,“姑娘說的是。”
許惠然将妃子笑含在嘴裏,一股濃郁甜香直達心底,她舒适的眯起雙眸,望向窗外長空,彎唇一笑。
李玉華尚不習慣讓人服侍她沐浴,那些她叫不上名字的香膏香脂由侍女精心的塗抹在身上的時候,她總有說不出的害羞。
臉色赤紅的低下去,她小聲的對兩個侍女說,“你們幫我在背上搽就好,別的我自己來。”
雲雁将香膏盒放在一畔的矮幾上,輕聲問,“那一會兒我進來服侍姑娘穿衣。”
“衣裳我已會穿了的,雲雁姐姐,你和小清姐姐去歇着吧。我穿好了就出去。”
雲雁是随鄭嬷嬷一起去接李玉華的侍女,她原是許老夫人身邊服侍的大丫環,為人做事一向周全。李玉華礙于出身緣故,先前不會穿這一層又一層的輕紗軟羅做的衣裳,那些膝褲、小衣、羅帶、絲縧、玉佩、紗衣、披帛等,如何穿戴佩飾,李玉華是不懂的。一路行來,鄭嬷嬷雲雁也給李玉華置辦了些可穿的衣裳,李玉華話很少,卻是個心裏有數的性子,衣裳首飾穿戴這些事,她已是懂了的。
既李玉華這樣吩咐,雲雁便與小清一起出去了。
李玉華望着被重新掩上的門,伸手拿起那白玉制的香膏盒子,也只輕輕挖了一小塊,這是二姑娘的東西,她不會肆意取用。所以,只是手腕腳踝頸項塗了些,李玉華就穿起紗羅衣裙,待整好衣衫,李玉華出了浴房,用二姑娘的妝鏡重梳了頭發。
待發髻梳好,李玉華沒有耽擱,起身望向鄭嬷嬷。鄭嬷嬷明白她的意思,笑着對許惠然道,“今天擾了二姑娘,奴婢這就帶李姑娘去給老夫人請安了。”
李玉華輕聲對二姑娘道謝,依舊有着揮之不去的拘謹,“今天多謝你。”
許惠然挽着李玉華的手,親親熱熱的說,“姐姐不要這樣客氣,咱們可不是外人。祖母盼姐姐久矣,姐姐不嫌棄,我一起送姐姐過去。”
李玉華垂下眼眸,掩去眼眸中的一切情緒,重複的說了一遍,“多謝。”
許惠然有心親近,看李玉華一張臉木讷的很,許惠然并不介懷,帶着李玉華一起去了胡老夫人的壽德堂。
許家侍郎府第,李玉華在路上已聽鄭嬷嬷說起過,她在鄉下,只聽說過縣太爺,再遠一些,聽她的朋友說過州官,侍郎是什麽官,她是不知道的。只是這滿府的青磚灰瓦齊整氣派,已足夠令她眼界大開,初登此富貴府第,李玉華半垂着頭盯着腳下青磚,無人知她在想什麽。
侍女撐着遮陽的油紙傘,仍是熱出淡淡薄汗,進得老夫人院中卻是陡然生出一股清涼之意,不知哪裏吹來的風,抑或院中那一株冠蓋高聳的銀杏灑下的大片陰涼遮住的暑意,李玉華都不禁擡頭,樹葉間的碎碎陽光灑落在她的身上,一只不知名的鳥兒長鳴着自樹間飛射而出,淩空遠去。
樹葉娑娑而響,更添清涼。
☆、二章
壽德院是一處三進院落,院中除卻一株合抱粗的銀杏外,奇花異草随處可見,甫進院便有婆子迎出來,小丫環跑進去回禀,不一時,幾個頭插銀釵銀環的女孩子出來,李玉華敏銳發覺,這府裏頭上插銀的多是體面的侍女嬷嬷一類,再有不如的便多是絨花打扮。
這些丫環親親熱熱的将許惠然與李玉華迎進往那一溜明三暗五雕梁畫棟的正房去,丫環打起湘妃竹簾,入室便是一陣清涼花香,李玉華微微半低着頭,她盯着腳下擦的幾能照出人影的青色磚石,一只手被許惠然挽住,聽許惠然清脆的聲音,“祖母,大姐姐來給您請安了。”
“好,好,來了就好。”接着是位明顯蒼老的聲音。一個青色鍛子面兒的跪墊放在李玉華面前,李玉華跪下,對上拜了三拜,就被雲雁扶了起來。
許惠然繼續挽着李玉華的手介紹,“大姐姐,這是祖母。”
李玉華低頭上前,原本被許惠然挽住的手被一雙皺紋橫生的手握住,幹燥溫暖的掌心握住李玉華粗糙的手,李玉華聽到一聲哽咽,便被擁入懷裏:
“我的丫頭嗳,你可是來了,你受苦了啊……”
緊接着,簌簌而落的眼淚打在她的頸間。
李玉華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酸梁,眼睛竟也覺酸燙,只是,她的淚未曾流下來便已是渾身僵硬。自母親過逝,已沒有人這樣擁抱她。這位老太太的擁抱讓李玉華不知所措、不明就裏,縱李玉華心中有萬千應對,縱她明白此時最好的應對就是陪着這位老太太一場痛哭,她卻是心髒仿佛被各種莫明情緒充斥鼓噪,一時手腳發麻,不能思考,連話都說不出,更不必說流淚了。
她如同一尊僵硬的木雕泥塑,呆呆的被這位老太太抱着,垂着眼睛,沒有任何情緒反應。
待老太太被諸人解勸着收了哭聲,李玉華仍是垂着頭,被人引薦着介紹了“母親”。
李玉華驚訝的擡起頭,入眼是一位與許惠然十分肖似的貴婦人,與其說這位太太像許惠然,應該說許惠然像這位貴婦人。虛眼一望,已知兩人必有血緣關系。只是,她有自己的母親,如何這位又是她的“母親”呢?
這位太太望向她的眼神充滿激動,欲言又止。李玉華懵懂的看這位太太一眼,複垂下頭去,低聲道,“我娘已經過逝了。”
不想這位太太竟是眼圈兒一紅,驀然落下淚來,優雅的拈帕拭着淚水,那模樣竟是有說不出的傷心。
“母親,這不是已把大姐姐接了來,以後一家子在一處,咱們好生照顧大姐姐。”許惠然體貼的勸慰着自己母親。
“是啊,是這話。”許太太又哭又笑,親自挽着李玉華的手讓她坐在許老太太身邊,關懷備致的問李玉華一路可平安順遂,可有沒有受委屈,李玉華聲音很小,“都好,謝您關心。”
“這孩子,乖巧又懂事。”李玉華聽到許太太這樣說,“老爺回來,見到大姑娘定然高興。”
“我可憐的丫頭。”許老太太拍拍李玉華的手,問她,“可還記得你父親?”
李玉華驚訝的瞪大眼睛,她竟然還有父親?
自母親過逝,依附村裏人過活的李玉華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沒有近親,如今她方知曉,她還有祖母,還有父親,還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還有這位對她十分友善慈愛的太太。
李玉華是晚上見到的父親,許箴。
許箴相貌清俊,身量高瘦,眉宇間天生一股倜傥風流氣,一眼望去說三十歲也像,二十歲亦是仿佛。不過,李玉華從自己的年紀推斷,她這位父親必然年過而立,卻是未曾蓄須,紫色官服襯着幹淨清俊的五官,便是李玉華也得說,好一位風度翩然的大官人。
許箴見到李玉華時有片刻的怔忡,望向李玉華的視線有些難言的複雜,而後,許箴微微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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