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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一季稻,這一年月灣縣的縣城戶數是八百七十三戶,在錄的全縣人口也不過兩千餘戶,還不如帝都郊外一個鎮子人多。

這樣寒苦的地方,如玉一呆就是十來年。聽說他治理的很好,只是不知他在那樣寒苦的地方是如何過了這許多年。

其實,哪怕寒苦些的地方,穆安之也希望能有自己的一塊小小封地。

如玉能過,他也能過。

穆安之回寝殿令宮人把自己殿裏的皮子找出來,大宮人素霜道,“一向都是針線房裁好衣裳送來的,就是有些小塊皮子,不過是我們給殿下做些小物什,咱們這裏也沒幾塊皮子。”

穆安之點點頭,他坐在窗下,鋪開筆墨,提筆寫下:狐皮二十件,貂鼠五十件,狼皮十件,人參十根,銀一萬兩。

慈恩宮裏莺聲燕語歡笑不斷,穆安之到時,整個歡樂氣氛為之一滞。穆安之随手一個團揖就朝藍太後走去,藍太後仿佛未曾察覺一般,笑着拉過穆安之坐自己身畔,拿帕子給他擦額角鼻翼的汗,“天越發熱了,怎麽走的這樣急。”

“有事想求皇祖母。”

“什麽事,只管說。”

穆安之自袖中把寫的單子遞給藍太後,藍太後接來看過。不待藍太後問,穆安之已道,“如玉要往北疆做官了,他去的那個地方冬天下雪能有三尺深,眼下天兒還熱,等他到北疆也就是下雪的時候了,這些東西得備着。我宮裏沒有,就來找皇祖母要了。”

阖宮上下,能這樣直接開出單子跟藍太後要東西的也就是穆安之了。藍太後笑着打量這個孫子,穆安之不見得是才幹最為出衆的皇子,但是,這是個最有情義的孩子。藍太後的鐵石老心都不禁有些動容,她笑嘆一聲,“我猜你也是為着如玉要的這些東西。放心,有,都有。剛還聽她們說如玉要往北疆做官去了,你們素來要好,多去瞧瞧他。我那老姐姐最疼如玉,眼下還不知要如何牽挂。”

“說這個也無用,裴相謹小慎微,生怕因如玉同我交好得罪旁人,忙不疊的把如玉趕出家門了。”穆安之冷哼一聲。

他的祖母娘家姓藍,與如玉的祖母是同族姐妹,只是藍太後出身藍侯府旁支,裴老太太是侯府嫡女。如今的藍承恩公府,才是藍太後正經娘家。所以,說是與裴老太太是姐妹,其實只是族姐妹,到底差着一層,并非嫡親姐妹,不然如玉不至于被遠谪北疆。

藍太後以為穆安之對裴相不滿,她已知曉穆安之特意到昭德殿外等早朝散後譏諷裴相的事了。藍太後撫摸着穆安之的脊背,安慰他道,“眼下是裴相一時氣惱,待這氣過了,再讓如玉回來也就是了。”

“早晚都有散的那一日,回不回來有何要緊。何況如今陛下在位,如玉在不在北疆都能得個安穩,以後就不好說了。”穆安之起身道,“皇祖母你們說話吧,一會兒你打發人給我把東西送去,我去瞧瞧如玉,和他說會兒話。我們這一別,不知何日能再見。”

“去吧。”藍太後慈愛的拍拍他的背,“我這裏今天供來上好的楊梅、黃杏、枇杷、櫻桃,你帶些去給如玉,他就愛這些瓜果。”

“一早上周紹就給我送去了好些,拿我那裏的就是。”穆安之随口應付兩句,認為藍太後利用他也利用的很盡心,可見他還是很有價值的,便一笑去了。

藍太後望着穆安之走了,與諸公主妃嫔笑道,“安之這孩子,就是這樣的直性情,我說他性子真。他和如玉自小在一處,如玉外放,他就這樣的擔心。難得倆孩子的情分,真是好。我以往還跟我那老姐姐說,也就倆都是小子,要有一個是丫頭,非給他們做一門親不可。”

聽得諸人都笑起來了。

穆安之出宮去尋裴如玉,倆人在外頭裴如玉私下置的小宅子裏說話。穆安之端量裴如玉的臉半晌,方松口氣,肩頭都跟着一松,“總算是好俐落了。”

“男子漢大丈夫,取德不取貌,這麽注重相貌做什麽。”

陽光穿過樹蔭落在裴如玉手上,那手精致白皙如同玉骨雕琢而成,握着一把葫蘆剖成的水瓢将木桶中的山泉水舀入一畔的紅泥小火爐上的陶壺裏,爾後執起一柄芭蕉扇,慢慢的扇着爐中小火令水燒開。

“不是注重相貌,起碼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你先前腫的跟半拉豬頭一樣……”穆安之沒完說是因為裴如玉的臉已經陰雲密布了,芭蕉扇搖的跟風火輪似的!穆安之揉揉鼻尖,轉了話題,“水開了,趕緊煮茶吧。”還說自己不注重容貌,一說他難看就給人臉色看。

裴如玉恢複靜谧美男子的端雅,烹出一壺清雅茶香,穆安之閉眸輕嗅,情不自禁的感慨,“你這一走,帝都再沒人能烹出這樣的茶香來。”

“胡說八道。比我煮茶煮好的有的是。”裴如玉分出一盅茶遞給穆安之。

穆安之輕輕吹拂清綠茶面,吹出一絲絲微小漣漪,胸膛裏一顆心就如這茶水漣漪一波一波的打着轉。穆安之千般滋味凝于舌根,說了句,“縱是再好的茶,不是你煮的,也不一樣。”

“安之,殿下,”細細的夏風中,裴如玉聲音沉穩,“你上次說想就藩,有沒有想過就藩的事?”

“當然想過,如今你去北疆,要是我也能弄塊北疆的封地就好了,咱們離得近些,往來方便。”穆安之低聲同裴如玉道,“這樣咱們還是在一處。”說着,穆安之微一蹙眉,“只是想如願怕是不易,陛下一句都沒提過封藩的事。慈恩宮那裏也不肯放我。”

裴如玉眼皮一跳,穆安之向來與慈恩宮相近,一向都是“皇祖母”這樣稱呼的。兩人相識多年,穆安之看一眼裴如玉,戳破他道,“你不會認為我真就這麽傻,覺着慈恩宮待我比七皇子還近吧?”

裴如玉很實在的一點頭,“你先時還真是這麽傻。”

“那你還跟我做朋友。”穆安之有些不服氣,卻又覺着暖暖的,不禁笑起來。他不是裴如玉那種俊美的驚天動地類型,穆安之亦不似穆家人,他相貌溫文,笑起來時眼睛彎彎,眼尾飛揚,唇角兩粒梨渦,并不稚氣,倒是中和他相貌中的溫文,有種肆意的飛揚。

“誰叫我遇到你了。”裴如玉含笑呷口茶,兩人目光交彙,均是一笑。

許多人因權勢、因地位、因富貴、因種種情勢稱兄道弟、呼朋喚友,當一個人有真正的朋友就能明白,真正的朋友就是朋友,這是一種情分,一種由靈魂深處生長出的情分。有這樣的一個人,你想到時靈魂都覺着充盈踏實安穩心痛,這就是朋友。

穆安之擔心裴如玉這兩千裏之遙的行程,叨叨叨的說了不少讓裴如玉路上保重的話,尤其路上得多帶藥材多帶衣物,人手也要帶足,穆安之說,“出了玉門關除了戈壁就是草灘,等你們到玉門關的時候,估計得七月底了。出關前請個向導,可千萬別迷了路。”

“你對北疆倒比我更熟。”裴如玉聽完穆安之的唠叨後說一句,穆安之脫口道,“我翻北疆輿圖翻了多少遍,倒背如流也不含糊。”說完後才覺漏嘴,補一句,“先前不是說就藩,你想,好藩地也輪不到我。無非就是極南極北極西這些地方,我找書正研究着哪,別到時沒個準備。”

“我說哪,還以為你早知道我要遠谪北疆。”裴如玉随口一句,繼而道,“我倒願意去北疆,眼下帝都也就這樣了,跟這些人磨唧有什麽意思。北疆雖寒苦些,好生經營也能有一番作為。”

“你肯定沒問題,憑你的才幹,到哪裏都能有作為。”穆安之叮囑裴如玉,“待到北疆安頓下來,給我寫封信,也叫我放心。”又一想,“算了,你還是別寫了,寫信也沒人幫你送宮裏。等我出宮後,我給你寫信,我知道你做官的地方。”

“慢慢來,你也別急。出宮的事容易,你現在住的玉安殿是東宮偏殿,陛下不賜府你就別搬,不必你急,鳳儀宮就急了,冊東宮的诏書是下了,冊立大典可還沒舉行哪。”裴如玉說到鳳儀宮東宮就忍不住撇嘴,不屑道,“東宮一冊,鳳儀宮就該盤算着讓諸皇子就藩的事了,難不成還留着大大小小的皇子在帝都跟陛下培養父子深情?”

“也是這個理,那到時我就跟陛下要塊北疆封地。”

“能不能要到?”

“放心吧。又不是什麽山水名勝之所,北疆還能不給我。”穆安之将手一拍,“不給也不要緊,我幹脆就留在帝都享福,陛下受得住就行。”

裴如玉一樂,“我聽說你現在無禮的很,鳳儀宮好意送你東西,都叫你連人帶東西給打出來了。”

“外頭是這麽傳的?”穆安之惬意的往搖椅上一躺,“你以前勸我別太端着身份,我總是想畢竟得要個體面。”說着手往扶手上重重一拍,穆安之坐直感慨,“我現在才曉得不要體面的暢快!如玉,你不知道那天多痛快!”把孫六之死與他同鳳儀宮翻臉的事都告訴了裴如玉。

裴如玉奇異,“現在後宮都是太後娘娘管着,鳳儀宮能逼死水房總管?”

“不見得是她,可鳳儀宮興災樂禍盼我倒黴也是真的,她既然撥火就別怪這火燒她身上去!”

“這事真奇。既不能是鳳儀宮,更不可能是你,慈恩宮也不可能做這樣有失身份的事!”

“是啊,我也覺着奇怪。可現在孫六死都死了,也沒法子再問他。”穆安之懶懶的翹起二郎腿,被裴如玉一巴掌拍大腿上,他只好把翹起的腿放下來,同裴如玉說,“我想好了,以後怎麽高興怎麽來,像以前那樣憋屈的過日子,就是給我個東宮我照樣不快活。”

“那也不能跟外頭市井人一樣。”裴如玉瞥他腿一眼,“禮儀不是做給外人看的,是自己內在修養的體現……”

眼瞅裴如玉要長篇大論,穆安之連忙道,“你這次去北疆要帶哪些人,對了,你那勢利眼的媳婦走了吧?”

“走什麽?”裴如玉不動聲色的說一句,垂眸給穆安之續了些茶,穆安之端茶吃一口,“你們不是和離了麽,你一倒黴,她立刻就找高枝兒飛去了!”

“我們和離的事,你是怎麽知道的?”裴如玉聲音陡然加重,穆安之倒吸一口涼氣:慘了,露餡了!

發小就是這樣,自小一起長大,裴如玉眼皮一跳,穆安之就知他在想什麽。穆安之有半點異樣,裴如玉目光如炬。

裴如玉半刻鐘都沒用,穆安之就把自己做的那古怪夢都告訴他了。裴如玉板着臉,“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些神神叨叨的事怎麽能信。”

“真的,我夢到你挨廷杖的事,也夢到你遠谪北疆的事。”

聽到最後穆安之說自己病死在宮中,裴如玉斷然喝道,“那你怎麽沒夢到孫六的事?還有,你那夢根本不準,我跟內子根本沒和離,她要與我同赴北疆,甘苦與共!”

穆安之當時的表情,嘴巴裏能塞進一枚大鴨蛋!

這世道變的,他老友裴如玉家的勢利眼母大蟲都成有情有義甘苦與共的奇女子了!

穆安之還在想世道多變,裴如玉已經優雅的舀起一瓢泉水注入壺內,用銅鉗往紅泥小火爐底下加幾塊銀霜炭,執起芭蕉扇繼續扇起小火苗,開始煮第二壺茶了。

穆安之心下叫苦:他老友這是打算要跟他長篇大論探讨一下鬼神之事不可信的道理了!

☆、引章十一

太陽從東到西,拉出的光影越來越長,風也漸漸涼了,頭頂梧桐樹葉嘩嘩作響,兩人先是頭對頭的說話,一時并肩一人一個搖椅惬意的遙望樹葉間的藍天與陽光,就這樣靜待時光流過。

“你媳婦肯跟你去北疆,可見是真心待你的,你就跟人家好生過日子。婦道人家,争強好勝你就讓着人家些。”穆安之忽然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有這種落難還願意跟你一處飛的,不論平日為人如何,大情大義上是不會錯的。

“你就別擔心我了。你是什麽打算?”

“什麽打算?”

有些事情,即便是近如穆安之裴如玉,穆安之也不會說的。裴如玉卻隐隐的猜測出一些,裴如玉道,“既然東宮想聯姻唐家,我必叫他娶了陸氏女!”

“你這眼瞅就要往北疆去了,再說,這事談何容易,我看鳳陽姑媽很願意柔然表妹去做太子妃。”記得夢中柔然表妹做太子妃後在宮中如魚得水,連帶鳳儀宮在慈恩宮跟前的處境也改善許多。不得不說,東宮與唐家聯姻,委實是一步好棋。

裴如玉嗤的一聲冷笑,眉間透出厭惡,“鳳儀宮願意的事多了,豈能事事如他們所願!”

穆安之看向裴如玉,其實很想問問裴如玉是不是還記着嘉祥公主幹過的蠢事。當然,憑他老友的記憶力,相信一輩子都不能忘此等奇恥大辱。穆安之曲肘撞撞老友,“別說這些堵心事了,你這就要去北疆,你挑館子,我請你吃飯。”

裴如玉并未客氣,想了想,“那就去太平居。”

“幹嘛,替我省錢哪。”

“許久沒吃太平居的雞肉小籠了,過去嘗嘗。”

穆安之想到什麽,撲哧笑起來。裴如玉瞥他兩眼,穆安之笑的軟在搖椅裏朝裴如玉伸手,裴如玉無奈把他拉起來,“這麽好笑?”

“不是。我是好奇傳聞是真是假,你媳婦真這麽愛吃太平居的包子?”

裴如玉撫額,他正當年輕,哪怕詩書滿腹早早中了狀元,也是個年輕人,忍不住同穆安之嘀咕,“我就是去嘗嘗那包子有多好吃,怎麽有人這麽愛吃太平居包子!以前吃過也沒覺稀奇。”

“其實我覺着嫂夫人比帝都這些裝模作樣的女子們強,你不是說她少時長在鄉下,家境也不大好麽。無非就是沒吃過,一時嘗着了,覺着好吃多吃幾個,挺率性的女子。”

“你以前不還說要替我教訓她的,現在又成好人了。”

“她待你好,我自然說她好。”穆安之很自然的說,眉宇間都是喜悅。

裴如玉看穆安之眉宇間的天然直率,心說,那估計就是個古怪的夢境,不然,憑誰一下子多活十好幾年也不能還這樣沒心沒肺。沒心沒肺也好,以往的穆安之就是心事太重,倒不如現在灑脫活潑。

穆安之是坐在馬背上直着腰挺着脖子回的宮,他都不敢開口說話,一開口就怕喉嚨裏最後塞進去的雞肉小籠包打嗝打出來。他與老友裴如玉,叫了六屜太平居的小籠包,分別是牛肉、羊肉、魚肉、三鮮、香蕈青菜、雞肉小籠,險沒撐死。

穆安之回宮後素霜上前回禀說是慈恩宮把東西送來了,略坐片刻,穆安之正在翻看慈恩宮送來的毛皮,就見昭德殿王內侍過來,穆安之眼皮略擡,繼續翻撿毛皮,“你有什麽事?”

尋常,王內侍到哪兒都是挺胸凸肚的威風模樣,自從上遭旁觀鳳儀殿呂內侍被揍的暴力事件,在裴如玉面前王內侍就沒有了身為昭德殿內侍的威風,他躬着身子低着嗓子說,“陛下宣殿下過去說話。”

“我這正忙着哪。”穆安之想也知道什麽事,無非就是早上他罵裴相的事。王內侍略湊近了些,小聲勸道,“殿下就跟奴才走一趟吧,早上陛下就宣您過去,您出宮去了,下午找您,您還沒回來。殿下,您就去一趟吧。”

穆安之只好随王內侍去昭德殿,果然沒好事,穆宣帝對他劈頭蓋臉一頓罵,從他目無尊長一直罵到他沒規沒矩,對老臣不尊重。穆安之垂手聽着,一面走神想着如玉此去路遠,再送他幾件厚衣裳才好。不知哪裏的一陣夜風吹來,穆安之突然就打了個味道銷魂的飽嗝!

穆宣帝連連皺眉,穆安之揚手揮了揮,無甚誠意的說,“我這剛回來就被陛下召過來了,未能漱口消食,還請陛下多耽待。”

“在外頭吃什麽了?”

“太平居的包子。”

穆宣帝聲音在昭德殿中回響,帶着天打雷霹的氣勢,“自從不讀書,你就成日游手好閑,無所事事。你瞧瞧你這個樣子!全因無知,方則妄為。年輕輕輕,不能總這麽沒事亂晃蕩,你既不願念書,那打明天起就上朝聽政去吧!”

穆安之猛然擡頭,上朝聽政!

約摸是穆安之眼眸中的震驚太過明顯,穆宣帝淡淡道,“你也這麽大了,難道就這樣虛度光陰,上朝聽政,也學着當差理事。”

穆安之打心底油然而生出一陣荒謬的感覺,夢中他多少次的想上朝聽政。大皇子二皇子皆十七歲上朝聽政,如今他都十八了,從無人提及此事。或者真如裴如玉所言,他夢中事似是而非,約是不準的。只是,此時聽到上朝之事,穆安之反是覺着空落落的。似是期待了太久,渴望了太久,直正得到時,反沒了當初那份心情。

“明天給裴相賠個不是。裴相年紀比朕還大,朝中重臣,他心胸寬闊,不同你計較,你今早忒個無禮。”

穆安之很實誠的斜上翻了個大白眼,眼角眉梢的诠釋出兩個字:做夢!

穆宣帝啪的一拍幾案,陰沉的天幕似乎頃刻就要風雨雷電、電閃雷鳴,穆安之一幅油鹽不盡的模樣,穆宣帝也不能訓穆安之一宿,最後罰他半年俸讓他滾了。

穆安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躬身告退,衣擺在門口倏忽一揚,人便出了宣德殿,還能隐隐聽到穆安之交待小易的聲音,“回去把我去年的厚衣裳找出來,拿幾件給如玉帶着……”那份細心周全,聽得穆宣帝不知為何,心裏一陣陣的別扭,想着穆安之也沒這樣對他這做父親的如此細心噓寒問暖過。

小易高興的直哆嗦,回寝殿手跟着穆安之把給裴如玉的皮子銀票都整理一遍,再把穆安之去年幾件未曾沾身的常服皮袍子尋出來整齊的放在箱子裏,直待服侍着穆安之洗漱就寝,小易仍是高興不已:他家主子明兒就上朝聽政了!

小易就要往角落一窩,如以往那般合衣湊合一宿,就聽穆安之的聲音從帳中傳出,“小易,別在角落窩着睡,多不舒坦,你在靠西牆的榻上去睡。”

“那怎麽行。主子晚上有動靜,我在這兒立刻就能聽到,榻上太遠了。”

“那你在腳踏上睡,這總能聽到了吧?”

小易想想,這倒是行。他出去把自己的被褥抱來,輕手輕腳的鋪在穆安之床畔的腳踏上,小聲勸主子,“殿下早些睡吧,明兒一早還得上朝哪。”

織金線繡出的花鳥紋在暗夜光線中閃爍着明明滅滅的熒光,穆安之望着頭頂錦帳,他沒有小易的雀躍,心中空蕩蕩,又覺着很安穩。

大概是無所求,也就無所欲了吧。

無所欲。

于是,心內皆安。

其實,穆安之還是會不由自主的想起穆宣帝的态度,是不是對他有那些星點些微的認可?可他的心涼了太久,每當有此念時,穆安之就強迫自己把心放在自己身上,放在裴如玉、小易這些關心自己的人身上,也放在玉安殿裏這大大小小心思各異的奴才身上。

這一夜,穆安之睡的很好。待第二日一早,小易喚他起床時,穆安之看一眼帳外黑漆漆的夜色,剛想說怎麽這樣早就叫我,小易已經跪在地上扶着他的腳伺候服穿上軟鞋,“今兒個殿下要去早朝,奴才不敢誤了殿下的時辰。”

穆安之才想起昨天穆宣帝讓他上朝聽政的事,洗漱穿衣梳頭用膳,出門時仍是繁星點點,燈火遙映着朱紅宮牆。深深夜色,穆安之帶着小易穿過長長宮道。轉過泰安門,西面有一大隊燈籠依稀而來,小易在穆安之耳邊提醒,“殿下,那是陛下和東宮,咱們是不是略等一等。”

等什麽?

穆安之收回視線,大力邁開長腿,迎着夜間涼風,嗖嗖嗖的往昭德殿方向走去。

穆安之加快速度,他的幾個随從都小跑跟上,穆宣帝遠遠只見一行燈火從自己跟前呼呼而過。他微微皺眉,瞥一眼來者方位,心下有數,應是穆安之。

穆安之完美的走在穆宣帝與東宮的前頭,直接紮入昭德殿前等待上朝的朝臣親貴陣營,大家一看他來了,文武百官沒一個敢上前打招呼。二皇子來的早些,溫溫軟軟的過去,然後溫溫軟軟的喚了聲,“三弟,你來了。”

“二哥。”穆安之還以招呼。

二皇子笑笑,他一向老實話少,沒什麽話要說。穆安之更不是會主動找話題的人,他也不理旁人,好在穆宣帝駕到,早朝開始。

穆安之平生第一次早朝,他站在二皇子身後,裴相之前,很懷疑裴相在他背後是什麽心情。穆安之不管這些,如果裴相堵心那是再好不過,就當為他老友出口惡氣。第一次上朝,不客氣的說,穆安之什麽都聽不懂。他跟着站了大半個時辰,站的腿有些麻,以為要散朝時聽到禦史出來參了他的老師唐學士一眼,理由就是:唐學士教導不利,三殿下侮辱朝臣。

朝廷規矩,有人被參,當朝便要出來辯一辯。穆安之不知此規矩,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立刻做出反應,他回身瞥那小禦史一眼,譏诮道,“個勢利眼的王八羔子,都說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只參唐學士算什麽本事,你該連陛下一起參,方顯你不畏權貴的铮铮鐵骨!”

“對了,我不但侮辱裴相,我今天也侮辱你了!”穆安之惡狠狠的呸一聲,然後,他居高臨下,斜着身子冷冷側視那舉着奏本的禦史,一字一頓的罵的清楚明白,“沒事找事的王八蛋!受人指使的臭狗屎!逐名趨利的下賤坯!”

穆安之被當朝罰了半年俸,穆安之不服,梗着脖子對穆宣帝道,“昨天對裴相罰我半年俸還罷了,今天這種貨色竟然要與裴相相提并論,我為裴相不平!陛下你罰的不公!他頂多值我十天薪俸!”說着,朝氣的面色鐵青的小禦史一指!寬大的袖袍帶起一陣清風,随之劃出個冷诮的弧度。

小禦史道行尚淺,被羞辱的面色青白,渾身亂顫,有如風中楚楚可憐一朵小白蓮。穆安之陡然一聲冷笑,“你要是敢當朝厥過去,那就一文不值!我一文錢不出了!”

看他沒厥,穆安之爽快的說,“戶部把我十天俸折合成銀兩送給這位紅皮青臉的禦史吧,權當本殿下給他的打臉銀子。”

小禦史終于熬不住這種羞辱,兩眼翻白徹底厥死過去。穆安之冷笑,“還真是婦人手段!”

穆安之甫一上朝便用他那張刻薄的臭嘴震驚全朝文武,果然以前的寬厚寡言都是裝出來的!東宮之争甫一失利就露出了真面目,果然非儲君之才!

穆宣帝早膳什麽都沒幹,全用來罵穆安之了,穆安之不怕罵,反正他也不用當差看奏章,現在不管穆宣帝罵什麽,他也悉數不放在心上,穆宣帝打發他滾回寝殿反省,也沒妨礙他傳來早膳補上一頓。

只是,接下來帝都發生四件大事。

第一件,帝都權貴之家謠傳唐氏女将入主東宮為太子妃。

第二件,陸國公夫人攜女三天兩進鳳儀宮。

第三件,唐驸馬親自與永安侯結下姻親之好,唐氏女許婚永安侯世子。

第四件,裴如玉離帝都那日,朝廷正式冊立陸氏女為太子正妃。

☆、引章十二

引章十二

東方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在十裏亭灑下一片碎光,垂柳枝條随風招搖,裴如玉辭別翰林院的幾位同僚,穆安之驅馬過來,逆光中勾勒出高挺的鼻梁與峥嵘的眉宇。

縱身下馬,大步向前,也許是前些天說了太多的話,此際四目相對,即将分離,反是沒什麽話要講。穆安之上前緊緊給了老友一個擁抱,裴如玉重重的拍了拍穆安之的脊背,隔着夏日輕薄衣衫,彼此都能感覺到彼此的心跳,尚未分離,便情不自禁油然而生出一種不舍、牽挂的情緒。

“你要保重。”穆安之強忍湧至喉間的酸澀。

“你也是。”分別之際,那些權勢争鬥似乎都已遠去,裴如玉道,“等封地定了,給我去信。”

兩人其實沒說太多的話,穆安之環着裴如玉的頸項,望向遠處車隊,“哪位是嫂夫人?不介紹給我認識?”

裴如玉輕咳兩聲,含糊道,“這個不急,以後再說吧。”

穆安之偷笑,意味深長,“那等下次。”

“下次。”裴如玉收回視線,憑欄看向穆安之,“太子賜婚後,接下來就是二殿下和你。藍侯府已經與陸國公府聯姻,如果慈恩宮有讓你娶藍公府閨秀之意,別答應她。”

穆安之歪頭看向裴如玉,“唐家怎麽突然與永安侯府聯姻了?”

“唐家與永安侯府世代交好,彼此之間早有姻親,聯姻也不奇怪。”裴如玉眼眸微眯,緋紅色的唇角挑起一抹譏诮弧度,“鳳儀宮成算雖好,只是陸家才有幾年積澱,藍陸兩家大概将太子妃之位視為無上榮耀,唐家不見得就願意許婚東宮。怪也怪鳳儀宮兩頭下注,自己砸了自己的腳。”

“跟你無關?”

“有關,我親自去唐家找唐驸馬說了與東宮聯姻的諸多好處,沒想到唐家竟然與永安侯府聯姻。”

穆安之望着他家老友攜帶着巨大的黑色仇恨雲團潇灑的離開帝都,想到他老友在他耳際低聲說的那一句:

“別憋屈自己個兒。要是憋屈來個東宮,倒不如現在這樣痛快。”

馭馬回宮,穆安之就知道自己去了一天的早朝被中止了,穆宣帝讓他好生反省,反省後再繼續上朝。穆安之撇撇嘴,想到陸氏被賜婚東宮的消息,穆安之又忍不住痛快的大笑三聲。

穆安之不憂反喜,倒是省得小易再想法子安慰自己主子了。

穆安之繼續懶洋洋的過日子,如裴如玉所言,藍太後詢問過他是不是願意娶藍氏女。莫說裴如玉提醒過他,便是沒有,穆安之也沒有與藍氏聯姻的想法,他自始至終根本沒有成親的打算。

二皇子的生母林妃娘娘近來在藍太後這裏多有奉迎,最終,藍公府的姑娘被指給二皇子為正妃。

藍太後繼續為穆安之的親事操心,依藍太後的意思,大皇子二皇子皆聯姻公府,穆安之這裏自然也不能委屈,定也要挑一位極好閨秀。結果,藍太後挑花了眼,一則穆安之沒有樂意的,二則先時穆安之在早朝大放異彩,滿朝上下,也無人願意與穆安之聯姻。

怕自家閨女一個不留神被他噴死。

穆安之聽到這種傳聞,倒是又樂了一回。

宮中有兩位皇子賜婚之喜,恰逢鳳儀宮三十八歲千秋節,陸皇後向來節儉,今年卻是恰逢東宮冊立,縱她想低調也低調不起來的,前朝後宮一道忙碌。

小易說起宮裏的瑣事,“聽說,二殿下那裏準備了兩棵寶石花樹奉為鳳儀宮壽禮。殿下,咱們要不要也準備一些。”

“準備什麽。”穆安之閑翻過一頁書,散漫的說,“薪俸都被扣沒了,還準備什麽。再說,我難道還要去鳳儀宮吃酒?沒的白費錢財。”

小易就明白自家殿下的意思了,不送禮不吃酒。倒是大宮人素霜覺着這樣于禮不合,只是她前番說話似是引得穆安之不悅,不敢再拂逆穆安之的意思,只是慈恩宮召見時,素霜禀道:

“不知是不是奴婢多心,畢竟這樣的日子,殿下一不獻禮二不賀壽三不吃酒,是不是不大好?”

藍太後欣慰的看素霜一眼,“你是個穩妥孩子。還好你同哀家說了,不然豈不要鬧出事來。”打發了素霜,第二天叫穆安之過來用午膳時,藍太後問了他一句。

穆安之夾塊熱切丸子略醮了些芥末醬,“我跟鳳儀宮素無來往,再說,我也沒錢,上回還借祖母一萬沒還哪。我又不去吃酒,也犯不着去送禮。有錢也來孝敬祖母,難道白扔水裏?”

“大面兒上得過的去,只當看你父皇面子吧。不然,到時諸皇子都在,就你不在,也不好。”

“沒什麽不好的,清靜。”壽膳房這道熱切丸子做的好,穆安之給藍太後夾了一塊,“今天這熱切丸子做的好,鴨肉細膩,瞧瞧這蛋皮攤的,嫩黃嫩黃的,祖母嘗嘗。”

“這是來堵我的嘴啦。”藍太後笑着嗔怪。

“這麽好的飯菜,何必談那掃興的。要祖母你大壽,我一定早早準備,鳳儀宮的千秋,哼,她也配?”穆安之唇角勾出不屑,藍太後心下熨帖的如同吃了人參果。藍太後見勸他不動,也不再勸,還給穆安之想好圓場的法子,“那到時你就稱病吧。”

“我不咒自己個兒,我也沒病,我就是不去。”穆安之道,“到時膳房估計得忙翻天,祖母你壽膳房給我送飯過去。”

“這不必你說我也記着。”

在看不上鳳儀宮這方面,穆安之與藍太後是彼此最忠誠的盟友。

藍太後有多麽的喜歡穆安之,穆宣帝對穆安之就有多麽的不滿,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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