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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慎對皇後惱怒,要不是她多嘴,你不至于誤會阿慎。阿慎何嘗是這樣的陰毒人,他要惱了誰,都是直接說出來的,就是要處置孫六,他把孫六叫到宮裏打一頓,便是打死了,也就死了。退一步講,他同我提一句,我能叫他吃虧?他何必要鬼鬼祟祟的逼孫六去死?”藍太後嘆口氣,“皇帝啊,我知道你們夫妻情分好,大皇子和陸家也得你心意。可阿慎的話你想一想,是不是也在理?現在還是我管着後宮諸事,水房的孫六也是我提攜的他,這宮裏誰不知道我偏疼阿慎一些,就是看着慈恩宮也會待阿慎恭謹些。他即便得罪了阿慎,不來我這裏讨情,反倒巴巴的往鳳儀宮去,是因着什麽?以往也沒這樣的事,偏生儲位一定,立刻就有髒水污阿慎頭上,這裏頭難道不可疑?”
藍太後意味深長道,“至親至疏夫妻,你好好想想吧。”
☆、引章七
宮人收拾出被茶水髒污的羅裙鶴氅,陸皇後着一件素紗袍子,對着妝鏡由宮人服侍着卸去頭上釵環。犀角梳細致的梳理着長發,這一頭青絲依舊光亮潤澤如同昨日,鏡中人的相貌也未大變,杏眼桃腮的面容上沒有一絲細紋。想到以往家鄉那些年過三旬便如同老妪的鄉人,陸皇後依舊貌若少女。
只是,她知道,哪怕依舊青絲如錦,依舊面若桃花,年華卻已在不知不覺間自指縫滑走。當眼睛裏不再有青春的神采,當一茬又一茬的宮人妃嫔進入後宮,你就能知道,年華真的過去了。
以往她與陛下恩愛時,莫說有人故意在她腳下砸個盅子,當年冊她為後,慈恩宮聯合整個宗室都不答應,滿朝文武上書反對,陛下照樣是立她為中宮。陛下曾握着她的手與滿朝文武,“皇後與朕一體,敬皇後便是敬朕。”
那時的他們,是何等樣的恩愛。
陸皇後并非傷春悲秋的性情,她在最好的年華得到天下至尊男人的寵愛,得到天下女子都欣羨的地位,如今她的兒子将要被冊立儲位,她對自己的人生并沒有半點不滿意。
哪怕今日被穆安之諷刺譏嘲、侮辱咒罵,陸皇後受過的不平多了,沒有唾面自幹的本事,她走不到今日!比穆安之更難聽的話,她早就聽過。結果如何,位居鳳儀宮的人是她!
今日憑穆安之如何張狂,他日最終的勝者,仍會是她!
陸皇後根本不在意穆安之的譏諷,她在意的是穆安之那一句“待陛下将陸氏女賜婚太子”,娘家侄女雖好,她也更疼自己的侄女,但,娘家已經是東宮的有力支持,而東宮現在欠缺的,是外戚與文官系的真正擁護。
唐家是經年世族,顯赫非常,不然當年鳳陽長公主不會下降唐氏。陸皇後為太子相中這門親事,一則唐驸馬于朝居高官,二則鳳陽長公主是陛下嫡姐、太後愛女,她雖與鳳陽長公主關系不錯,但是,這與真正的利益捆綁在一起的聯姻還是不一樣的。
只要太子娶唐氏女,會得到鳳陽長公主與唐家的外戚與文官系統雙重政治支持,彼時,東宮之位,固若金湯,穩若泰山。
至于藍氏女,那不過是陸皇後拿出來打幌子的陪襯罷了。她知道,在陛下心裏,必然更囑意唐氏女的。那麽,今天穆安之所言,又是什麽意思呢?
怎麽會是陸氏女?
她為避嫌,特意沒在陛下跟前提娘家侄女。
穆安之一向與慈恩宮相近,慈恩宮難道放着自己的親外孫女不選,選陸氏女?
縱陸皇後,一時也思量不出其中原由。到底是穆安之随口一說,還是另有玄機?如果陛下傾向陸氏,不會不與她透個口風。
夜已深沉,寬闊寂靜的宮殿裏,細微瑣碎的是宮人悄然出入的聲音,未見陛下再至鳳儀宮,想來是聽了太後娘娘的“勸谏”吧?陸皇後唇角勾出一抹冷厲弧度,自去就寝。
玉安殿。
燭心在夜風的拂動過微微搖搖曳,整室的光似乎都游動起來。殿外值夜的宮人未聽到內間的吩咐,在角落倚牆打着磕睡,小易看一回更香,輕手輕腳的走進裏間,穆安之自書案後擡起頭,眼眸明亮,未見有絲毫倦意,小易低聲提醒,“殿下,入更了。書明日再讀是一樣的,要不,還是早些歇了吧。”
旁的皇子卧室與書房多是分開來的,穆安之自幼讀書用功,雖有單獨的書房,他的卧室臨窗的地方依舊放了張闊大書案,就是為了方便讀書。穆安之點頭,面無表情道,“你去吧,我這也就歇了。”
小易問,“那傳洗漱吧。”
“不必了,你去歇了吧。”穆安之再一次說。
小易知道這兩日主子心氣不順,不敢多話,就退到外間去了。穆安之去了外袍,一身中衣就床上去了,即便躺在軟硬舒适的床間,他仍是有些難眠,在無人看到的胸腔下,一顆心跳的極快。他今日氣狠了,一時竟把心裏最想說的那兩個字說了出來:
賤人!
夢中多少次,他于心裏就是這樣狠狠的咒罵陸皇後!不論是這個女人楚楚可憐,亦或狡言巧辯,端着中宮的身份用那張狐媚嘴臉說着貌似關心實則挑撥的話,無人注意時眉眼間對他的不屑與譏嘲,他不論如何也維持不了與身份一樣的端貴,他在心裏早不是那個尊貴的皇子,他心裏就是這樣的人吧!
說着這種市井中才有的髒話,也不用苦苦維持皇家體面皇子身份,多少次他就想這樣不管不顧的給這個女人一次難堪!
他早就想這樣幹了!
什麽狗屁皇子!什麽狗屁皇室!
這世間至尊之地,至貴之處,可揭開這琉璃瓦水晶燈漢白玉朱紅牆,這犄角旮旯裏,又哪一處不是藏污納垢的至污至毒之地!
他又算什麽尊貴身份,一樣的滿腹虛榮,一樣的膽小懦弱,一樣的裝模作樣,甚至,在那人面前,一樣的奴顏婢膝。他夢中不到三十歲的人生,又做過些什麽呢?就為了那虛無的看重,還是想祈求那人冷酷心腸裏施舍自己一點餘溫?
穆安之想到自己夢中的人生,想到自己先前十幾年的人生,都恨不能給自己兩記大耳光!
剖開自己的胸膛,真正的審視着自己還在跳動的心髒,問自己一句:我想要過的人生,到底是什麽樣的?
自慈恩宮回到自己的寝殿,穆安之就這樣問自己了。
可是,縱是他自己,眼下也說不出他想要的人生是什麽樣的?
他唯一的朋友裴如玉希望能濟世安民、青史留名,穆安之以前想得到穆宣帝的認可,想得到儲位,想成為一代有為帝王。可這到底是他自己想做的事,還是他的身份與這宮中暗流簇擁前進的方向,怕是穆安之也說不清楚。
穆安之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但是,他知道如何能讓自己痛快。
如果身份是負累,不妨暫且抛開。如果不想做的事,不妨不做。而那些想說的,能讓自己痛快的,只管幹去!
東宮!皇位!
穆安之很清楚,縱這兩樣從前汲汲以求的世間至尊至貴放在他面前,也沒有今晚在陸皇後面前痛痛快的罵一句:賤人。
更讓他心裏痛快!
原來直抒胸臆是這樣痛快的一件事!
可惜他如今方知曉!
不管是夢中近三十載的人生,還是如今十幾載的光陰,他竟是第一次這樣的痛快!
穆安之猛的自床上坐起來,對外喊一嗓子,“小易,拿酒來!”
小易都不知要如何是好了,戰戰兢兢的捧來溫酒壺,還得小聲勸着,“這酒且得溫一溫,主子慢些用。只是夜深了,也無下酒菜……”
穆安之擺擺手示意小易下去,小易在門外,時不時就從門縫瞥一眼,直待三更鼓過,小易悄悄推開門,見自家主子坐在地毯上半倚着床側似是睡去,一只酒盞斜傾滾落在腳畔,搭在床側的手裏尚挂着一只要掉不掉的銀壺。小易先取下主子手上的銀壺,撿起酒盞暫放一畔幾上,半扶着穆安之的手臂小聲喚他,“殿下,上床睡吧。”
穆安之迷迷糊糊的問,“小易,你這輩子最想做的是什麽?”
小易說,“我就想服侍好主子,一輩子在主子身邊。”
“那好,說定了啊。”穆安之拉住小易的手,眼睛剛撐開就被巨大的睡意拖入沉沉夢鄉。
小易望着穆安之握住自己手的那只手,眼中流露出一絲心疼,殿下的手并不比他做奴才的手更加滑嫩細膩,掌心虎口有舊繭,是經年練習刀槍的痕跡。中指第一個關節也有薄繭,是經年習字的緣故。已經這樣優秀的殿下了,吃這麽多的辛苦,受這麽多的委屈……
輕輕的将自己的手抽出,為穆安之蓋好錦被,小易将腳步放的更輕,過去吹熄其他燈燭,唯帳外矮幾上留一盞金魚吐水紫檀座镂雕琉璃宮燈,至于小易自己,他習慣性的窩在穆安之床畔的角落,就這樣靜靜的守護着自己的小主人,阖目進入淺眠。
☆、引章八
暖風伴着花草香拂進室內,織金的細紗春帳輕輕搖動,帶着一床晨光都似風中的春水搖曳一般。不知是什麽鳥兒的清脆叫聲,長長短短的傳入室內,穆安之長長的伸了個懶腰,未在床間流連,翻身坐起拉開帳幔,給這一室陽光驚詫的怔忡片刻。
陽光自大片窗格灑落,亮堂的令穆安之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他踩在地毯上,整個人沐浴在晨光中,行至窗前,廊前的梧桐樹遮出一片碎金閃閃的蔭涼,那是陽光穿葉而過。
竟然,天都大亮了麽?
他第一次睡到這個時候。
他竟也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時候!
小易早在門畔侯着,見主子起床,立刻上前服侍,“殿下醒了,昨兒個殿下二更天才睡,我想着殿下睡的遲,早上就沒打擾殿下。殿下,是不是傳洗漱。”
穆安之點點頭,洗臉刷牙漱口,銀白的皇子服披在身上,穆安之突然說,“換身常服。”一會兒他要出宮看望他的朋友,穿皇子服不合适,還是要換的。
宮人仔細的為穆安之梳好發髻,穆安之并未束冠,不論金冠還是玉冠都沉的扯痛頭皮,戴不緊會掉,戴緊會疼,索性不戴冠,就用湖藍色緞帶綁好就成。
膳房呈上玉安殿的早膳,早點小食粥品小菜加起來總有十幾樣,不論酥瓊葉還是環餅都焦香脆口恰到好處,筍肉饅頭、魚肉饅頭、羊肉饅頭也腴潤鮮美熱氣騰騰,穆安之慣常喝的碧梗米粥今天煮的尤其出衆,水米融洽柔膩如一。
另外幾樣小菜都細致講究更勝昨日。
小易在穆安之耳邊輕聲說,“今天是膳房副總管親自送的早膳。”
穆安之心下冷哼一聲,原本他何其寬厚不計較,這些奴才倒不似如今恭敬,如今死了個水房總管,他昨兒又賞了水房那些不長眼的奴才幾棍子,如今別個奴才也恭敬起來了!
看來這世道還真不能太好說話,穆安之淡淡道,“賞他十兩銀子,告訴他,以後就按這樣的上。”
小易給玉安殿的副管事小凡使個眼色,小凡去打賞,小易在一畔服侍着主子用飯。正用膳的時候,先是周紹過來送了些慈恩宮的賞賜。藍太後一向關照玉安殿,真心假意的反正現在的關照是真,昨天出了那樣大的風波,藍太後賞賜頗豐。穆安之夾個羊肉饅頭,輕輕的在醋碟一壓,慢慢的咬一口,細嚼慢咽的吃了才說,“有勞周總管,喝盞茶再去吧。”
周紹先謝了茶,笑道,“今兒一早長公主就進宮了,帶了好幾頭北疆那裏的小羊羔,說是這羊肉格外鮮美,太後娘娘說讓殿下中竿過去用膳。”
“我一會兒得出宮,中午不知回不回得來,讓祖母給我留一頭北疆羊,我晚上過去吃。”穆安之說。興許是昨天過的痛快,今早也睡的好,穆安之氣色極佳。
周紹觑着穆安之的臉色,正想打聽穆安之出宮做什麽。就見小凡進來回禀,“昭德宮王內侍奉陛下之命送來賞賜,鳳儀宮呂內侍奉皇後娘娘之命送來賞賜。”
穆安之先是眉心一蹙,繼而臉色陡然沉了下去,正要說“都給我打出去!”轉念一想,宮裏東西就沒有不好的,以後拿出去都可換錢,他便将這話壓了壓,改為,“讓王內侍留下,把鳳儀宮的人給我打出去!告訴他們,以後鳳儀宮的人再敢登我玉安殿的門,見一回打一回!”
小凡有些猶豫的看主子一眼,穆安之陡然一聲冷笑,“小易,你去!”
小凡再不敢猶豫,立刻高聲應,“是!”然後,飛一般跑了出去,在院裏招呼着玉安殿一幫低品的內侍宮人,大聲道,“殿下吩咐,王內侍留下,鳳儀宮的人都打出去,以後鳳儀宮的人再敢登我們玉安殿的門,見一回打一回!”
然後,小凡抄起根昨天揍水房奴才的棍子,一馬當先,對着呂安就劈頭蓋臉的敲過去,呂安也是鳳儀宮大總管,為人極是機伶,條件反射的将手裏的賞賜單子一擋,那賞單啪的碎成兩截,呂安腦袋一偏,小凡手裏的棍子啪的砸他肩上,疼的呂安慘白了臉,他連狠話都沒放出一句,撒腿就往外跑!不過瞬間,鳳儀宮大小奴才便悉數跑了個幹淨。
一畔的王內侍臉色微微泛白,張大嘴巴,瞪着兩眼,眼神一時往小凡手裏的棍子上飄來飄去,說不出話。就見小凡彬彬有禮一躬身,向殿內做了個請的手勢:
“王公公請殿內說話,殿下在用早膳……”
王公公咕唧咽了口口水,連忙說,“我在外等一等,我在外等一等,莫擾了殿下用膳。”
畢竟是昭德宮的人,小凡請王公公在偏間稍坐,把手裏棍子交給小內侍,自己進去向殿下回禀。穆安之隔窗看個清楚,想這小凡後來棄他而去,走前倒也将他殿裏的東西一樣樣交割的清楚明白。人一旦失勢,但如倒了的牆,塌了的山,不怪這些人要走。不是所有人都如小易般忠心不二,可要說小凡背主下作,也并不是。
宮人到年紀尚可出宮,內侍卻是生死都要在宮裏的。
小凡會另尋出路,穆安之能理解。如今看來,小凡并非不可用之人。
聽小凡禀過事,穆安之道,“讓王公公把東西留下,回去就行,今天沒空與他說話。”
小凡出去接收昭德宮的賞賜,周紹也隔窗看到穆安之是如何令手下奴才打跑鳳儀宮的人的,要周紹說,玉安殿到底年輕氣盛,昨日之事,玉安殿受了委屈,陛下有心補償,鳳儀宮正值理虧,玉安殿若是懂得進退,定能讨得陛下歡心。
如今一時痛快,鳳儀宮定會借機對陛下哭訴,重得陛下憐惜。
不過,先時想打聽穆安之出宮所為何事的心也淡了,穆安之現在仿佛炮筒,倘哪裏令他不悅,吃挂落都是輕的。
還是小心為上。
周紹恭謹的吃了一盞茶就告退了。
暖風徐徐。
周紹一五一十的将玉安殿的事回禀。
鳳陽長公主瞪大美眸:她不過一日未曾進宮,感覺這宮裏就大不似以往了。玉安殿都敢把鳳儀宮的賞賜打出去,怎麽自儲位之争敗北後,玉安殿倒肆無忌憚了。也是,昨日之事畢竟鳳儀宮理虧,不過,這可不是以往玉安殿溫雅寬厚的做派。
鳳陽長公主問,“安之出宮做什麽,他不念書了?”
“應是去看望裴狀元吧。”
藍太後打發周紹下去歇着,鳳陽長公主感慨,“以往倒不知安之是這樣的性子。”
“阿慎是氣狠了,你不知昨天阿慎氣的渾身哆嗦,跟皇帝都嚷了一回。我從未見這孩子這樣氣惱過,只是他小孩子意氣用事,鳳儀宮跟着昭德宮一起去賞賜,不見得就安好心。阿慎直來直往把人打回去,這回鳳儀宮還不得好生委屈一回。”藍太後剝個枇杷遞給閨女。
鳳儀長公主優雅的吃着枇杷,“皇後也是,怎麽這樣的急,前兒才剛冊太子,她昨兒就要安之難看。昨天的事,不一定就是鳳儀宮的首尾。母後你想想,鳳儀宮想安之失寵是真,盼着安之倒黴也是真,可要說孫六是鳳儀宮逼死的,我不信。從鳳儀宮出去就上吊了,這事一查,鳳儀宮脫不了懷疑。”
藍太後說,“是啊,要說鳳儀宮存了私心,是有的。可要說這事是鳳儀宮辦的,的确不像。”
“宮裏就是這樣,無頭案太多。”鳳陽長公主笑,“皇後也是,如今鬧得自己灰頭土臉,就是用今兒的‘委屈’重得阿弟憐惜,一國之母的臉面呢,不顧了?”
“我說她沒有中宮之相,就在她這性子上,原不是這樣的性性,偏要裝出個柔弱可憐。做妃妾,裝個柔弱可憐讨帝王歡喜也還罷了,做中宮多少年還這樣。”藍太後冷哂一聲,“不知是不是這輩子都要裝到底了!”
鳳陽長公主着搖一搖宮扇,似是要扇去母親的煩燥,“看太子的面子吧。只要鳳儀宮過得去就罷了,反正她也不管宮中事。倒是母後你得留心,你不是最護着安之,一個水房總管就敢給安之難堪,這宮裏仔細梳理一回方是正經。”
“這話真是說到我心坎兒上。”藍太後輕輕的拍拍閨女的手。
穆安之其實是個直爽性情,他待人好,是真的好。前兒去的匆忙,都忘了給如玉帶些東西。今天穆安之特意挑了他那裏的好東西包裹了,去看望自己的朋友。
結果,在門前就被攔了駕。
裴如玉的小院兒黑漆院門緊閉,門上貼一張白紙,上頭八個大字:閉門養病,閑人勿擾。
倘是旁個皇子定要覺受了怠慢,穆安之不是旁人,他與裴如玉的交情也非尋常交情,他看了這八個大字兩遍說,“還真是這個理,我總是過來,如玉又要挂心我的事,怕要安心養病都不能了。”
讓小易把帶來的禮物交給裴家老夫人,穆安之未作打擾,便告辭去了。
穆安之騎着馬在市井裏慢慢溜達着,他出宮的時候很少,盡管并不要買東西,宮外的吃食也絕對沒有宮內精致,他也挺喜歡在街上走一走。
但也只是走一走罷了。
穆安之問小易,“你說,如玉門上的字是誰寫的?”
小易自幼伴在穆安之身邊,陪着穆安之讀書習武,對裴如玉也很熟,小易說,“瞧着不是裴大人的字跡,字也寫的尋常,應是裴大人院裏人寫的。”
穆安之少年心性,悄悄同小易道,“會不會是如玉的媳婦寫的?”
小易吐吐舌頭,穆安之說他,“你那是什麽怪相。要讓我見着那厲害婦人,我定要教她幾句為人婦者溫柔賢淑的道理。”
他的朋友裴如玉去年底成的親,穆安之還送了賀禮,一直沒見過。裴如玉婚後不大如意,聽裴如玉私下說,簡直就是個潑婦母大蟲,當然,這是對着穆安之,裴如玉才說的。裴如玉就是提醒穆安之,娶媳婦最要緊的就是性情一定要好,可千萬別跟他似的,倒八輩子血黴娶到這樣的兇悍女子,簡直日子都不知道要怎麽過!
如玉待他是真的好,什麽都想着他,記着他,念着他。只是他夢中看到的那番命運是真是假且不說,倘是真,自那日夢醒後,經歷的諸多事都是夢中不曾有的;倘是假,他性情之變,便來自那一場“夢境”。
可穆安之是不打算娶妻的,陸氏那樣的下賤女子他不會娶,倘是真正的好女子,如何就能心安理得的将人家拖入這宮廷深潭。
以後東宮登基,難道讓他對有陸氏血脈的帝王稱臣嗎?
絕無可能!
☆、引章九
摩肩擦踵,車水馬龍,喧嚣熱鬧的人群街道。
穆安之知道,鳳陽長公主進宮,穆宣帝必然會去慈恩宮用午膳。姐弟關系一向融洽,穆宣弟對唐家亦是信重非常。穆安之想,現在回宮怕要被藍太後叫到慈恩宮用膳,他是不願意見到穆宣帝的,倒不如在外頭用膳省事。可穆安之并不喜宮外膳食,他用慣宮內精致飲食,并不認為宮外飯食就比宮中美味。
瞥一眼那外在街上刷刷刷刮的魚鱗橫飛的幫廚婦人……穆安之惡狠狠的想,穆宣帝在宮裏他還不能回宮吃飯了?!他倒願意早些出宮分府,在宮外,除了朋友裴如玉家,他無處可去。
那熙攘人群,熱鬧街市,沒有一處是與他有關的。他得先有個自己的家,哪怕就如街頭那洗魚婦人,想來也應是有自己的家人,縱使是個很小很破的家,也是家。
家,應該是個很暖和的地方吧。
遠處碧空如洗,穆安之輕輕的嘆了口氣。
玄色皂靴踏上慈恩宮的漢白玉石階,穆安之早看到院中穆宣帝的随扈,周紹在殿下靜侯服侍,此時穆宣帝在殿內,倘旁人過來,要通禀一聲方能進去。周紹原想要攔,可還沒來得及開口,穆安之已經随手蕩開珠簾,幾步走了進去。周紹只來得及亡羊補牢的喊一嗓子,“三殿下到——”
穆安之剛進正殿,就聽到藍太後的笑聲,“剛我還說你這一早上出去,中午在外用膳叫人不放心,知道祖母擔心,這就回來了。”
穆安之對鳳陽長公主拱手見禮,“我去看如玉,想着他要靜養就早些回來了。早上聽周紹說了鳳陽姑媽進宮,想來陛下定然要過來跟姑媽說話,我就來了。上次我說要出宮的事,陛下給我指處宅子吧。我想出去住。”
穆宣帝看穆安之進殿直接就坐太後身畔,既不與他見禮,也不問候于他,頭一句還有些樣子,第二句就很不成體統。穆宣帝喜怒不辯的問,“怎麽,你很急着出宮麽?”
“是啊。陛下直接給我指塊藩地也成,也不用多大,一個村一個鄉的都行。”穆安之舊話重提,“不如你就直接給我指塊藩地,我就藩也好。”
“哦,連藩地的事都想好了。你想去哪裏就藩?”
“聽說北安關以外地方寬敞,人也少。北疆出玉門關也是清靜地方,極南海外孤島總有幾座……”
藍太後聽着很不是滋味,連聲道,“這是哪裏的話,你自小就在我跟前,如今我且還在,有我一日,就有你一日。”
“我總不能一輩子呆帝都,早些尋個藩地也好。我想直接就藩倒省得陛下另賜宅院,兩相省事。”
“朕真是謝你如此體貼了!”穆宣帝把手裏茶盅往幾上一放,發出不輕不重的“啪”的一聲。
穆安帝的不悅已經挂在臉上,穆安之把事說完起身道,“我過來就是跟陛下說一聲這事,我還有事,就不多擾祖母了。祖母這裏的好菜,打發人給我送幾碟子過去,膳房那裏的手藝,遠比不上祖母的壽膳房。”
藍太後攔了他說,“就在祖母這裏用膳。”
穆安之的視線與穆宣帝的眼神在半空相遇,面對穆宣帝眼神中的試探,穆安之突然覺着,以往萬事皆在心頭淡去。穆宣帝在試探什麽,試探他是不是在以退為進,還是有什麽旁的心計目的?他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什麽時候陛下不在,我再過來。陛下不必多心,我說出宮就藩也是好意,玉安殿是東宮偏殿,我難道能一直住着?我更不會賴着,叫人開口請我走。”
最後那一句,穆安之眼中的譏诮不屑掩飾。
既是厭惡他,為何要答應讓他住在東宮偏殿?既是無意他,為何裏裏外外的看着藍太後對他遠勝其他皇子的體面不發一言?
他被人推着架着做了多少次的幌子,當了明裏暗裏多少靶子,如今成為朝內外皆知的笑柄,還要反複試探權量他不是不有不可說的妄想!
穆安之說完擡腳就走,穆宣帝忽然淡聲道,“沒人趕你,不讓你住玉安殿。可你說的也有理,玉安殿是東宮偏殿,眼下要大修東宮,你在那邊住着一則工匠吵鬧不清靜,二則也的确不相宜。你現在大了,能明白這些道理很好。有時,人是靠身份架着。有時,是這個人成全這個身份。眼下也不用急,待你大婚後,朕自然為你賜府。”
“是啊。剛你皇祖母還說,定要給你挑個最好的閨秀。”鳳陽長公主連忙挽着穆安之的手臂帶他到太後身邊兒坐着,打趣地問他,“安之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跟姑媽說,姑媽幫你留意。”
“我不成親。我現在娶誰都是耽誤人家。”穆安之平平靜靜的看向穆宣帝,“還有,我那天說的話,是算話的。我絕不與陸氏聯姻。”
至于旁的話,穆安之沒說,他微微欠身,繼而離開。
藍太後心裏很不好受,抹着眼淚哽咽道,“安之這孩子,是叫你們傷透了心。”
穆安之抛卻以往讀的聖賢書,自己去宮裏內書館尋了些書來讀,讀書讀累了他便舞劍打拳,抑或在晨間傍晚風正清涼時令人搬出長長的靠榻,一畔放好茶水點心時令鮮果,翹着二郎腿躺在榻上休息。
所有自小到大學的禮儀都抛到了九霄雲外,穆安之第一次知道歪歪扭扭的舒坦。他也不再裝出一副寬厚賢德的模樣,更不再去學習穆宣帝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他想笑便笑,想說便說,方知暢快。倒是他宮裏的大宮人素霜私下勸過一回,“殿下如今起卧行走不似皇子,倒似外頭的人了。”
“外頭人怎麽了,還不一樣都是人。”
“外頭哪裏能跟咱們宮裏相比,宮裏規矩禮數,乃天下表範。”
穆安之瞥素霜一眼,“那就可惜了的,這幾日我出宮就藩,素霜你還是回皇祖母那裏去吧。”
素霜臉色大變,連聲道,“婢子既是太後娘娘賜給殿下,那便是殿下的人,自然生生世世跟着殿下!”
穆安之不願看她這幅道學嘴臉,擺擺手,素霜不敢多言,躬身退下。小易捧來一碟用鹽水洗過的楊梅,放在穆安之手畔,說,“佳果房送來的,奴才嘗過,酸甜酸甜的。”
穆安之看這楊梅水靈鮮豔,拿了一個吃,果然味道不差。穆安之對小易道,“以後咱們就藩,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的好果子吃。”
小易說,“有沒有的,只要跟着殿下,也沒什麽打緊。”
小凡進來禀事,聽到一句半句,連忙跟着表忠心,“不論殿下去哪裏,可一定得帶着奴才。”
穆安之瞥他一眼,微微颌首,很憐憫的說,“肯定的,我要不帶着你,你得叫鳳儀宮的呂安折騰死。那天看你拿棍子打他,很是盡心。我就喜歡小凡你這樣忠心的人。”
小凡立刻又表了一回忠心,然後方道,“殿下,奴才在外聽到消息,一時還不知真假,只是擔心殿下記挂裴大人,連忙過來同殿下說一聲。奴才聽二殿下那裏的進喜說,外頭都在傳,裴相把裴大人逐出家門了。”
穆安之臉色驀然沉下,問,“什麽時候的事?”夢中并未有此事!
“今頭晌就在宮裏傳了,奴才想着,傳到宮裏必定會晚些的,約是昨天或是前天的事吧。”
裴相家的事,約摸不會憑空謠傳,穆安之狠狠一握拳,“小易你拿着咱們宮的牌子,與我一道出宮看看如玉。”
“是。”小易給小凡使個眼色去拿腰牌,看穆安之不留心把手裏的楊梅捏成果子泥,紅色果泥伴着漿水流下來,倒似流了一手血似的,連忙拿帕子給他略擦了擦。穆安之顧不得這些,拿上腰牌就帶着小易出宮去了。
然後,穆安之幹了件震動朝野的事,他在第二天早上早朝後堵在昭德殿門口,親口對着當朝首輔裴相道,“如玉不過是替我說兩句話,何況那話原也沒說錯,怎麽就連累到你們裴家高門高第了!知道的說裴相是一朝首輔,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縮頭鼈哪!”
好在裴相頗有唾面自幹的涵養,看三殿下沒有旁的吩咐便用袖子擦擦臉上被穆安之噴濺的口水,舉步走開了。餘者文武百官紛紛避讓,對穆安之更是神鬼辟易,大家都躲着他走。獨唐驸馬因是皇親,無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拍拍穆安之的肩,“三殿下你這性子,你就是為裴狀元考慮,也不該這樣待裴相,萬一裴相心裏惱火,回去再捶裴狀元一頓,裴狀元還不得白挨着。”
“怕什麽,他再把如玉打個動不得,我立刻到大理寺告他欺打無辜官員!他們現在又不是祖孫,他敢動如玉一根手指頭,我叫他好看!反正我不在乎臉面,看他在不在乎!”穆安之很光棍的說。
唐驸馬忍俊不禁,對穆安之豎豎大拇指,“裴相還真在乎,他也打不着裴狀元了,裴狀元被譴北疆為縣令,這就要赴任去了。”
穆安之剛剛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黯淡下來,他說,“北疆路遠,他去的地方定也不是什麽好地方,我得去給如玉準備些儀程,先回了。”
穆安之轉身離開,唐驸馬望一眼天邊流雲飄遠,順着宮中風雨斑駁的青石路慢悠悠的回家去了。
☆、引章十
月灣縣。
現在那個地方穆安之比裴如玉更熟悉,那是個輿圖都不曾記錄的偏小縣城,離新伊城約有兩百多裏,冬季酷寒,春夏時短,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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