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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衍哭完一場,趁着眼睛還沒腫趕到了醫院。
他站在門診大廳給陳克莊打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掐斷,三次都是如此。他又給李叔打電話,第一次沒接,第二次接了。
李叔說話壓着聲音,大概是怕陳克莊聽見。
陳衍問他們在哪,李叔急促地說:“小少爺,要不你先別來了吧。”
他擡起來的腿停在半空,又堅定地放下去,繼續朝手術室走:“我媽在做手術,我怎麽能不來?”
“老爺心情好像很不好。”李叔說。
“嗯。”
他沒有餘力去害怕他父親的怒火。
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如果段如錦今天因為他再也睜不開眼睛,那相比上輩子他到底有什麽進步?
讓自己的母親提前死去也算一種進步嗎?
讓父母永遠被人嘲笑也算進步嗎?
他明明有那麽多時間可以設計一條安全的路,偏偏接了齊安東的請帖,進了齊安東的家門。
仁義禮智信,他真是個王八蛋,那個人說對了,上帝永遠不會救放棄自己的人,看,報應不是來了?
他胃口大,貪多又貪快,要錢要名要報仇,恨不得一步走到終點,看見齊安東就像看見人參果,迫不及待地答應下來。他媽媽教給他的道理都被丢一邊了,盧開霁教的道理也被他棄如敝履,難怪他們對他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活該,活該啊。
他走到玻璃門的外面,看見走廊盡頭手術室的燈亮着。
陳克莊坐在長椅上,一天老了二十歲,佝偻着腰直不起來。李叔在旁邊攙着他。
陳衍推開門慢慢走過去,泰山壓在他腳背上,一步萬鈞,走得脫力。
陳克莊良久才擡起頭,看他來了,站起身朝他走近,伸出手。
“啪!”
陳衍的腦袋被一巴掌抽得偏到一邊,那應該是很痛的,偏偏沒有知覺。
“你媽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孬種!”
“小少爺……”李叔在邊上不敢走近,他一急,說話又回到以前的習慣。
陳衍咬着牙把臉正過去。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地面,不敢略略擡起,低頭遞出一張卡。
“我不要我兒子的賣身錢。”陳克莊說。
“不是給你的,是給我媽的。”
“你媽也不要,你媽要是這種人,她現在就不會躺在裏面了。”
“老爺,收下來吧,夫人需要錢……”李叔勸他。
“你跟他是什麽關系,”陳克莊依然不接,盯着陳衍問,“這是不是他給你的錢。”
陳衍沉默好久,終于點了點頭。
這裏面的錢,有些是他寫劇本賺的,更多還是齊安東給的。
“你……”陳克莊氣得捂住心窩,“你真的去當……去當……”
他說不出口,太難聽了,他不能這麽喊自己兒子。
陳衍意識裏一片麻木,他既感受不到侮辱,也感受不到疼痛。
“是我們連累你?”陳克莊忽然想到什麽,語速極快地問,“你是為了我們才跟他、跟他好?”
“不是……”陳衍閉上眼,他的眼圈漸漸紅了,剛哭過不久的眼睛又流下淚來,“我是喜歡他,我是真喜歡他……”
他像堵了半月的水龍頭一朝疏通,先是淅淅瀝瀝淌出點淚,然後洶湧澎湃地哭起來。
如果他說喜歡齊安東,是不是這件事裏摻雜的“卑劣”就能少一些?如果他說喜歡齊安東,他爸媽是不是更容易接受?如果他說喜歡齊安東,陳克莊會不會相信他不是為了他們才和他在一起?
“我喜歡他……我喜歡他……”他不停重複。
他在餐廳裏答應齊安東的時候,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會在這種場面下說出這句話。
在齊安東家裏,客廳、卧室、廚房,他說了不知道多少句“喜歡”,說得輕而易舉、雁過無痕,卻只有這一句戳人心肺,讓他淚流滿面。
像滿屋的标本遇見一朵活生生的玫瑰,滿天的風筝遇見一只飛鳥,滿紙的謊言忽然摻雜一顆真心。
他這時也只不過借這句“喜歡”為自己解圍,卻突然徹底崩潰。
可能是他哭得太兇,讓陳克莊心裏對兒子的心疼壓倒了怒火,他爹懵了一陣,然後不知所措地拍了拍他的背。
陳衍伸出手抱着他父親,把所有的情緒都混在眼淚裏趕了出來。
他哭得天昏地暗,本來大而圓的眼睛腫得只剩一條細縫。
陳克莊抱着他,眼裏又是悔恨又是茫然,他真不知道怎麽辦了。
這場手術過了不知道多久,段如錦才從手術室出來。
“暫時脫離危險了,還要住院觀察,病人尤其不能受刺激。”
陳克莊聽了這句話,連連點頭。他們在段如錦的病床邊坐了一夜,到天快亮時他一臉倦容地對陳衍說:“你還是先走吧。”
陳衍愣了愣才明白他爹的意思,艱難地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你們的事……”陳克莊話說一半,也不知道怎麽繼續,只用一聲嘆息結了尾。
陳衍下到一樓,陽光燦爛,刺得他眼睛難以睜開。
他站在醫院門口,像稻草人在守衛自己的田地,守到午後才離去。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裏,他成了他媽媽的□□。他要躲着自己的家人,最後只好買票回到北京。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到站了還像在夢裏,分辨不出左右,也忘了要往哪裏走。半途看見個女孩艱難地拖着箱子,下意識地去幫了一把,那姑娘說謝謝,看他眼神飄乎,又覺得害怕,趕緊走離他。
他走到大廳,覺得有人在看他,倉皇失措地到處張望,終于看到兩三個女孩聚在一起,似乎在用手指他。
指着他的那只手像是掐住了他的脖子,他逃難一樣往最近的出口跑去。
“坐車?”旁邊有人問。
陳衍被吓到一樣擡起頭,他旁邊豎着個牌子:出租車上客點。
“啊,嗯……”他連忙點頭。
“快上去啊愣着幹嘛,後面人等着呢。”
他急忙鑽進打頭的車裏。
“往哪兒去啊?”司機問。
“往哪兒去?”他喃喃自語。
“您往哪兒走。”司機又說,看着他心裏嘀咕,該不是個傻子吧。
陳衍一直在想自己要去哪兒,卻想不起來,司機一直從後視鏡裏看他,讓他驚慌。他終于想起一個地名,歡天喜地地報出來。
車開了很久,陳衍緊握着手,忍不住問:“怎麽還沒到啊?”
司機奇怪了:“您自己住哪兒您不知道多遠啊?”
陳衍就怕被問,像他做錯了什麽事一樣。他總覺得這司機讨厭他,不對,是到處都有人讨厭他,也不知道他哪裏招惹他們了,總要被憎恨。
他再不敢說話了。幸好錢是帶夠了,不至于下不了車。
他站在被放下的地方,左右張望,覺得有點兒熟悉,又覺得不太熟悉。不熟悉的是這裏人太多了,路對面擠着好大一窩人,和他記憶裏有點不同。
記憶裏……他為什麽記着這兒?他好像沒有租過這裏的房子。
他正在努力回想,忽然對面那些人看見了他,七嘴八舌地叫着朝他沖過來。
陳衍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麽,只知道有人朝他過來。他吓得踉跄退了幾步,然後轉身跑了。他潛意識裏覺着人都朝他來肯定是沒好事的。
天色已暗,那些人都帶着燈,燈光打開,煞白煞白的全沖他臉照。
他眯着眼睛拼命跑,耳裏嗡嗡作響,一道道閃光就像雷電,天降雷劫要轟死他,他是暴風雨裏穿梭的亡命之徒。
身邊突然伸出來一只手,他吓了一跳,就要掙紮,那人突然說:“跟我走。”
燈太亮了,他只能看見那個背影,那人帶他歪七扭八也不知道怎麽跑的,就鑽進了一家店裏。
他轉過身,摘下墨鏡。
陳衍認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說:“寧致新?”
“怎麽了?”寧致新笑,“你不認識我了?”
陳衍沒說話。他好像是認識他的,雖然模糊知道這人不太好,可也不覺得危險,至少不比外面電閃雷鳴危險。
“我在微博上看見有人發你照片,說你在火車站,剛到北京。你是不是傻啊,昨天那條新聞還在風口浪尖呢,你就往外跑,也不遮着點,你不知道齊安東粉絲遍天下,到處都是他們組織眼線啊。”寧致新說。
陳衍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麽,只說:“謝謝你啊。”
“沒,”他有點別扭,“知道你讨厭我,你幫了我一次,我送你東西你又不要,我總覺得你抓着我把柄,心裏不舒服。”
他停了停又說:“今天看見那條微博的時候我剛好在附近。我覺得你不至于傻到一落北京就跑這兒來,畢竟齊安東家地址剛曝光,所以我就只遠遠地看看,結果你居然還真就這麽傻。”
他指指外面:“你看,記者把門都堵死了。”
寧致新看着陳衍,覺得他有點不對勁,他搖搖頭,以為他受了那些新聞的刺激。
“我給東哥打個電話啊。”他說。
陳衍像個小孩一樣乖乖坐在椅子上,過了一會又有個人來接他,那人一現身,他就聲音敞亮高昂地喊:“齊安東!”
齊安東被他吓死了:“你瘋了?!外面聽見了我們今天還走不走了?”
他不說話,對他笑了一下,過去摟他脖子。
齊安東沒覺得開心,倒是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陳衍你腦子沒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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