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赤虺
長靈居住的宸風殿四面環水,水上原來種滿了荷花,長靈住進來後,便讓倉颉帶人把那滿湖菡萏連根挖了,改種藥草。
大約是身體羸弱的緣故,這位小少主自幼就對靈草靈藥表現出非同一般的癡迷,閑暇時經常捧着本神農草經,看得廢寝忘食,并因此和同樣精于此道的甘離成為了好友。
長靈在湖中栽植的藥草都是不開花的靈草,味道極清淡,倉颉用來做澡泥的冰肌草便是其中一種。大片大片綠朦朦的藥草拔水而出,簇居在湖面上,霧一般籠罩着中央的宮殿,倒也十分養眼,只是倉颉和青鸾總覺得太過單調安靜,不夠熱鬧,于是別費心思的捕了許多不同顏色的流螢,用鲛絲制成的靈囊裝起來,制成螢囊,懸挂在廊下、殿檐下及涼亭六角,既增添了許多野趣生機,又不至于喧賓奪主。
夜裏有這些螢囊照明,宸風殿甚至都不需要點燈。
“這是怎麽回事?”
青鸾照例來膳房檢查少主飯食,見菜樣只有一道清炒蘿蔔絲和一碟顯然存放了很久的醬瓜,熬粥的米也不是可以補充靈氣的潔白靈米,而是黑中泛黃的糙米,不由皺眉:“不是讓你們去禦食監領本月的分例了麽?東西呢?”
宸風殿的侍女和侍從都是由倉颉、青鸾親自挑選,不是會偷懶的。眼下這情景,恐怕是另有內情。
“是不是禦食監那些老滑頭又——”
“不是的姑姑。”今日去跑腿的小侍從一咬唇,憤憤擡頭:“是……是我們回來的路上,遇上了公子祝蒙殿裏的人,他們突然動手,把咱們宸風殿的月例全搶走了,一粒米都沒剩。石頭要阻止,險些被他們打斷一條腿。他們、他們實在欺人太甚!”
小侍從雙拳緊握,眼睛發紅,臉上還挂着彩,顯然平時沒少受祝蒙手下鷹犬的欺壓。
“那就不能再領一份?”
“禦食監的狐官說,每月各宮各殿的分例都是早早拟定好,由專人采辦的,沒有多餘的再分給咱們,他讓咱們找公子祝蒙讨要去。”
青鸾眉皺得更緊:“此事可還有其他人看見?”
侍從搖頭:“只有我跟石頭,還有祝蒙殿裏的那些侍衛。”
沒有其他人,就是沒有證人,就算鬧到了狐帝和狐後面前,祝蒙也完全可以耍賴不認,說不準還要反咬宸風殿一口,說他們故意誣陷人。到時候可真是一千張嘴都說不清了。若再連累了少主,更是不妥。
青鸾暗暗一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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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在屋檐下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我屋裏還存了些粳米,雖然比不得靈米,但多熬一會兒,還是可以入口的。另外再着人去湖邊瞧瞧,看能不能釣條魚上來,做成魚糜熬到粥裏。少主身子骨本就弱,只吃醬菜蘿蔔怎麽受得了。”
她井井有條的吩咐完,就端着一碗新熬好的藥湯往主殿方向走去。
天色漸晚,滿湖藥草在薄暮籠罩下呈現出一種冷沉沉的青灰色,湖面亦凝成了幽黑水澤,偶爾被風吹動洩出兩聲潺潺音。這時候一只只懸挂在殿檐下的螢囊所散發的螢光就顯得格外溫馨溫暖。
長靈如過去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般,正捧着卷神農草經,坐在宸風殿臨水一面的平臺上,一行行細讀,膝上還放了一本手劄,密密麻麻全是少年寫下的筆記。
平臺面朝東南,視野開闊,白玉鑄成,有玉階直接勾連着湖面,擡頭能觀星,低頭能俯瞰碧波,除了中間供小主人讀書觀景的方尺空間,其他地方都挂着遮光的鲛簾。
長靈就坐在通向湖面的一階玉階上,此刻已換了件嶄新的雪緞鬥篷披着。少年整個人安安靜靜的看着書,一雙雪足卻是脫了鞋襪,直接濯在了湖水裏,偶爾晃動兩下,掀起幾痕碧波。
“少主還受着傷,你怎麽又由着他浸冷水?”
青鸾進來便責怪侍候在一邊的倉颉。倉颉一臉讨好的笑,青鸾不搭理他,盈盈步下玉階,行至專注看書的少年身後,開口已換作笑眯眯的模樣,要多溫柔有多溫柔:“少主,該喝藥了。”
“嗯。”
少年點頭,接過藥碗,也不看,直接一飲而盡,又将空碗遞回給青鸾,道了聲“多謝。”之後又安安靜靜的低頭翻書。螢光将他羽睫拉得纖長,在眼底投下長長一道陰影,恰遮住了掩藏在其中的所有情緒。
青鸾在心裏嘆息一聲,自從百歲那年中秋拜月之後,少主便把自己藏進了鬥篷裏,築起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禦牆,拒絕任何人靠近他那方領地,病了疼了不會哭,逢年過節也不會笑,平日更惜字如金,鮮少開口說話,仿佛一瀾死水,失去了所有生機。
殿外忽起了喧嘩。
一個小侍從神色慌張的奔進來:“倉總管,青鸾姑姑,不好了!祝蒙公子帶了好多人過來,說要讓少主出去陪他去夜獵,還說如果少主不去,他就放火燒了咱們宸風殿!”
“還有,那祝蒙公子還指使手下往咱們的湖裏投了很多鬼蛭!”
青鸾聞言勃然大怒:“少主被他打傷,如何能去夜獵!”想起祝蒙白日剛指使人搶了宸風殿的月例,更是怒不可遏。
倉颉要冷靜些,重重呵斥那侍從:“休要在少主面前胡言亂語。湖裏全是驅蟲的草藥,區區毒蛭,不足挂齒,只要咱們閉門不出,那祝蒙掀不起什麽風浪。”
倉颉所言不假,祝蒙平日欺壓長靈慣了,最愛用毒蟲毒蠍這種下作伎倆,有段時日連侍從們都吓得不敢在床上睡覺,生怕從被褥間爬出什麽可怕東西,一直到長靈在湖中種滿藥草後,各種毒物才絕了蹤跡。
侍從卻道:“不是的總管,這次他們投的毒蛭不一樣,藥草根本擋不住,不信您看——”
倉颉和青鸾順着侍從指的方向望過去,大吃一驚,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原本幽暗的湖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無數點血紅色的小點,正穿過叢叢藥草,朝宸風殿方向急速聚來。
這場景實在太過恐怖,青鸾只覺頭皮發麻,毛骨悚然:“那是什麽東西?”
“不好!”
倉颉想到什麽,驚呼一聲,沖到玉階上去将長靈從水中抱起。長靈卻突然把他推開了。倉颉不解,就見長靈伸出根手指,默默指了指下方。
倉颉定睛一看,又是一驚,只見少年雪白的兩只足上,已經附了三四個螢蟲大小的血點。此刻,那血點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膨脹,顯然是在吸食少年的鮮血。
“快!快取驅蟲粉來!”倉颉崩潰大喊,簡直要瘋了。
滔天混亂中,少年烏黑瞳仁卻靜的出奇,借着微微殿檐下搖晃的螢火,一錯不錯盯着那迅速膨脹的水蛭,頃刻,咬破指尖,引着那吃得肥大的毒蛭慢慢爬到了手指上。
“少主!”倉颉覺得自己大概率要暈過去了。
吸食了指血的紅色怪蟲又膨脹了一大圈,軀體移動間,連體內肌理結構都透過薄薄一層水晶粘膜清晰的展露了出來。
越來越多的毒蛭爬上了岸,四處都是侍從們的驚呼聲尖叫聲,整個宸風殿已經大亂。
“是赤虺,不是毒蛭。”
一直沉默獻祭着鮮血的少年忽然開口,烏黑雙眸裏仿佛凝了團霧,在幽涼而躁亂的夜裏沉的可怕。
倉颉根本不關心這是勞什子赤鬼青鬼還是綠鬼,他打着哆嗦,聲音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少、少主啊,老奴求求你了,你你你先把那玩意扔了!”
“大荒東經中有記載,赤虺,生于東海,以吸食靈族血為生……當年父君曾在東海與青丘之間布下三十六道法陣,阻截海中邪物入侵青丘,赤虺,怎麽會出現在青丘……”
長靈仿佛感受不到癢痛,感受不到體內血在流失,依舊輕聲低語。
“難道——”
忽得,少年仿佛終于意識到什麽,沉寂了兩百年的黑眸深處倏地掠起一抹驚色。
“轟——”“轟——”
也恰在這時,宛如奔雷的悶響從地腹深處傳來,帶着殺神滅佛摧枯拉朽般的氣勢,驚醒了沉醉在溫柔夢鄉中的青丘。
八方四境用于示警的烽火臺連成一條綿延千裏的巨龍,終于熊熊燃燒了起來,城門樓上的大鐘發出沖天悲鳴,剛成人的小靈狐們瑟瑟發抖的偎在父母懷中,風中呼嘯的全身撕心裂肺的哭喊——
“天狼鐵騎!”
“天狼鐵騎殺來了!”
***
在修真史上,這是一個絕對崇尚力量的時代,部族與部族間經常為了争奪稀薄的靈氣而發生流血沖突,幾乎每隔百年便有舊的部族滅亡,幾乎每隔百年都有新的部族誕生。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青丘狐族也過着這種朝不保夕的生活,被蚩尤族欺壓,被水族欺壓,被狼族虎族羽族欺壓。狐貍雖然以聰明著稱,但似乎天生在體力上缺乏優勢,任何一個稍微兇悍些的部族都喜歡把它們摁在地上打。
直到狐族那位驚才絕豔的帝星——博彥橫空出世,以青丘為中心築千裏奇陣,将所有觊觎青丘這塊肥肉的外敵都阻絕在邊境線上。
同樣是開靈,天狼族需要在極西苦寒之境修煉七百年,蚩尤需要在極北雪域修煉九百年,朱雀一族需要在烈火焚燒的烈灼淵裏反複涅槃五百年,而青丘的狐貍們什麽都不必做,只靠着月神眷顧,便能在百歲拜月時獲得靈根,光這一點足夠令其他部族眼紅與不平。
蚩尤、禹、朱雀、東海水族四大部族與青丘相鄰,除了已經适應了海底生活、對陸地靈氣不怎麽稀罕的東海水族,其他三部都與青丘發生過大大小小無數次沖突。而天狼族雖然距青丘千裏之遙,中間隔着個東海,兩族結怨卻是最深的。
因為三百多年前,狐族爆發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瘟疫,狐帝博彥為了從符禺借道求藥,聯合符禺人擊殺了天狼族的老狼帝仇風。
群狼失首,內部四分五裂,以悍勇著稱的天狼族曾因此沉寂了好長一段時間,險些遭遇滅族之危。仇風長子、新君昭炎以堪稱鐵血的冷酷手腕血洗天狼十六部,重新将渙散的人心凝聚到一起,卧薪嘗膽,厲兵秣馬,天狼族重振雄風,以“天寰城”為中心,吞并周遭大小部族數十個,一躍成為西方第一大部族。
昭炎稱帝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滅了符禺,将符禺徹底納為天狼附屬國,符禺人世世代代為天狼做奴隸,打造玄鐵利器。
仙州歷三千二百四十一年,蚩尤聯合諸部攻打青丘,天狼也在其中,只是那時昭炎羽翼未豐,還未徹底收服天狼十六部,未能發揮主力作用。那一戰,博彥與麾下一十八将戰死在極北雪原,青丘如斷雙翼,大柱坍塌。可單殺一個博彥,顯然不足以平息狼族卧薪嘗膽、積壓了數百年的怨恨與怒火。
今日昭炎帶領天狼鐵騎卷土重來,顯然是為了更猛烈更徹底的複仇!
至少,不論是作為同盟的蚩尤、禹、朱雀,還是身處滔天惶恐之中的博徽和所有狐族人,都是這麽想的。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支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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