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掌燈的活聽着輕松, 卻是個熬人的。

因為當日負責掌燈的內侍需要一整夜都盯着所負責區域的燈火, 定時添燈油, 保證燈火徹夜不息, 最重要的是防止走水。

如意負責的是廊下的一片區域。

已經四更天, 夜正是最濃的時候, 如意打了個哈欠, 巡視完一圈燈, 确定沒問題了, 便準備靠在廊柱上偷了懶兒,這時一個同樣身穿內侍服的身影捂着肚子從回廊另一頭急急奔了來,因彎着腰,燈光又暗,并看不清臉, 見着他就問:“奴才新來的,敢問長侍,茅廁怎麽走?”

如意便指了個方向。

內侍卻突然痛呼一聲, 像憋不住了, 懇求道:“長侍能不能發發慈心,帶奴婢一程。”

如意想左右燈也檢查過了, 賣個人情也沒什麽,以後還能在殿裏多培植一雙眼睛, 便點了點頭,道:“随我走吧。”

黑夜如一頭無形無質的巨大怪獸,将燈光照不到的幽暗角落裏的一切聲響都吞沒。新添了一輪燈油, 長廊裏的宮燈幽幽散發着昏黃的光,無人注意到茅廁內傳出的一聲戛然而止的慘叫。

半個時辰之後,黎明将至,夜色未盡,天際正是最濃黑的時候,一具屍體被無聲丢進了褚狼部的營地裏。

屍體周身未着寸縷,心口處插着一柄蛇形的靈刃。天快亮時,訓營士兵才發現,立刻報與少統領褚瑞知曉。

“已經核查過了,并非營裏人,而且是個天閹。至于兇器……極似夜狼部修士常使用的靈蛇刃,三階靈器,刃薄如紙,常用于暗殺。”

褚瑞臉色陰沉,按在腰側佩劍上的手緊握成拳。

心腹副将觑着他面色,小心道:“也是奇怪,夜狼部殺了人,為什麽要丢到咱們褚狼部營裏來。若是為了栽贓嫁禍,又為何要留着兇器呢。”

褚瑞驟然冷笑一聲,道:“他們哪裏是栽贓嫁禍,他們這是像咱們褚狼部宣威來了。”

副将不大明白。

褚瑞也不多解釋,咬牙吩咐道:“這事不要聲張,兇器留下,把屍體盡快處理掉。今日所有見過這具屍體的人,一律調換到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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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将這才意識到此事不尋常,恐怕背後還隐藏着許多連自己都不能觸碰的辛秘,忙恭敬領命,自去處理善後事宜。

褚瑞召來坐騎,頭也不回的往營地外飛奔而去。

**

章敬剛晨練完,正坐在帳中悠閑的喝茶,一位謀士模樣的人在旁邊笑道:“聽說那小狐貍崽子起了疹子,現在一病不起,多半是被風狼、劍齒二部那份‘大禮’給吓的。”

“那還用說。”

章敬不怎麽在意的笑了聲:“以為有君上護着,就想躲在內廷裏過好日子,哪兒有那麽便宜的事。敢拿天狼十六部當擺設?也該要讓他知道知道,這天寰城裏究竟誰說了算。”

話音剛落,就聽手下語氣驚慌的在外禀道:“将軍,褚狼部的少首領來了!”

章敬道:“來就來了,慌什麽?”

手下道:“是帶着人來的,看着面色很不善。”

章敬一挑眉,與那謀士對望一眼,意外又有興致的道:“這是病貓要發威呀,走,去瞧瞧。”

章敬驅着坐騎來到營門處,果見褚瑞領着兩隊褚狼部戰士,面色鐵青的停在外面,不由笑道:“大早上的,少首領這又是哪裏來的火氣?”

褚瑞冷笑:“你幹的好事你知道!”

“這話本将軍就聽不明白了。”章敬笑吟吟的:“少首領,不能昨夜剛在一塊喝了酒,今天就翻臉不認人吧。鑄造新刀的事,就算你們褚狼部心中有氣,也不能撒在我們身上呀。兵馬臺批了夜狼部的紅,沒批褚狼部的,那是君上金口玉令,看得是我們老首領的臉面,跟我章敬可半點關系都沒有。”

“雖說論資排輩,令尊和我們老首領旗鼓相當,可我們老首領從萬軍叢中冒死救過老君上的命,與老君上是拜把子兄弟,連君上都要尊稱一聲伯父,不類令尊……嘿嘿,被那些以訛傳訛的謠言給害苦了,在君上那裏挂了號。”

一些夜狼戰士立刻哄笑起來。

因褚狼部首領褚雲楓和北宮君夫人的傳言不少人都聽到過,衆人私下裏也都認為,新君是因此處處針對褚狼部,不僅将褚雲楓堂堂一部首領打發去幹巡視邊境這等苦力活,這次鑄造新兵,也将褚狼部踢出了名單之外。

褚瑞本就因為鑄造新刀的事不平,此刻見章敬非但沒有共濟之心,還出言如此嚣張跋扈,半點不将褚狼部放在眼裏,最後竟直接用那些捕風捉影的污言穢語來羞辱自己的父親,氣得面色漲紅,越發篤定今早那具屍體就是夜狼的手筆,目的就是将他們褚狼部的暗探從內廷踢出去。

“章敬,你真當天狼十六部是你夜狼一言堂,我怕你是麽?”

褚瑞目眦欲裂,緩緩抽出了腰間靈劍。

似是感受到主人怒意,靈劍立刻發出嗡嗡震響。

章敬沒料到他真打算動手,這時才面色一整,道:“少首領,我也是實話實話,君上可嚴令禁止過各部私下鬥毆,你可不能沖動——”

話沒完,一道劍氣已擦着章敬面刮過,割斷一绺發,在他右頰上留下一道血痕。

“玩真的是吧,少首領?”章敬抹掉臉上血,目中現出陰鸷色。

**

惠風殿,明源巡視四處,見天已經亮了,長廊裏的燈卻還亮着沒熄,便皺眉問:“昨夜此處是誰當值?”

負責排班的內侍忙答道:“回掌事,是掌燈處的如意。”

“這……”內侍看着那些宮燈,道:“真是怪了,如意做事向來勤懇本分,絕不是偷奸耍滑之人,還從沒出過這樣的岔子呢。”

“你們兩個,快去值房看看,他是不是在那兒。”

去尋人的兩個小內侍很快回來,說值房并無人。

明源臉色一沉,問:“昨日誰和他最後接觸的?”

掌燈處一個小內侍瑟瑟站了出來:“回掌事,昨夜入更時,奴才給如意送過一次燈油,之後便沒見過。”

“當時他可有異樣?”

“并無異樣,還約着奴才今日一道吃酒呢。”

明源又命人去內侍們的居處搜,依舊一無所獲。這下衆人終于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有人道:“會不會是去其他殿裏了?”

負責排班的那個老內侍搖頭道:“不大可能,廊下宮燈還沒熄,他應該不會走遠。”

“此事切莫聲張。”明源沉眉吩咐那老內侍:“你安排幾個妥帖人去找人,一有消息,立刻報我知曉。”

剛說完,又有內侍急走着來報:“掌事,君夫人駕到!”

“君夫人?”

明源意外,旋即露出凝重色:“君夫人過來惠風殿做什麽?”

自從老君上殁後,這位可多年沒出過北宮了,連君上想見一面都難,今日竟主動現身了。

內侍也惶惶不知所措:“君夫人沒說,就讓開門。”

明源還在遲疑,一道清冽聲音已傳進來:“怎麽?本宮無事還不能到昔日舊居走走了?”

君夫人慕華一身雪衣,手中握着柄白羽扇,頭上戴着整套金冠,端坐于攆上,由宮人擡了進來。儀容修美,風姿高雅,遙遙一望,仿佛到凡界巡游的仙人。

明源立刻領着衆內侍跪了下去:“奴才等恭迎君夫人大駕!”

慕華不看他們,挑剔的打量一圈,道:“還是這副妖物聚集群魔亂舞的鬼樣子,保持的不錯。”

這話沒法接。

明源等人只能保持沉默。

慕華已施施然步下攆,道:“聽說那頭小狐貍病了,本宮去瞧瞧他。”

明源一驚,連忙膝行着攔在前面,道:“君夫人不可。長靈少主患的不是普通的病,而是起了疹子,可能會傳染,君夫人萬萬不可靠近。”

“不可?”

慕華終于側頭睨他一眼,眼角笑意溫柔:“你們那位新君沒告訴你,在這內廷裏,無人可以對本宮說這兩個字?”

“君……”

明源還要張口,忽瞳孔一縮,止住,因那柄白羽扇不知何時已抵達了他喉間——那柄傳聞中可殺人于無形的扇子。

憑他鎖妖臺供職多年、修為五階的實力,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

“是……奴才知錯!”

明源額上漸漸冒出冷汗。

慕華眼角依舊溫溫柔柔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那是給人說的道理,不是畜生,別随口挂在嘴上。”

“還有,記得代本宮向仇烨問好。告訴他,老而不死是為賊,冥銀冥紙本宮都準備好了,專等他咽氣了。教他別磨蹭,實在不行就放棄治療吧。”

明源惶恐道:“奴才不敢。”

“無妨。”

慕華收回扇子,一下下敲在掌心,道:“你不傳,這內廷裏自有無數走狗眼線會傳給他。”

說完,他自施施然負袖往殿內行去了,獨留一幫內侍跪在地上面面相觑。

**

因為起疹,長靈這兩日不必跟着明源學習規矩。

衆內侍怕被傳染,都不怎麽靠近寝閣,連負責送膳的內侍都是直接把膳食放到門外,讓石頭出來取。

除了醫官定期過來診脈送藥,再無閑雜人打擾,寝閣一下變成了惠風殿最清淨的地方。

長靈正坐在床上啃糕點,膝上擱着書,一聽慕華來了,立刻把才啃了一小半的糕點藏到枕頭底下,躺回了被窩裏。

“拜見君夫人!”

石頭磕頭行禮,因為之前在北宮的遭遇,不免心生警惕。

慕華讓他起來,走到床前,打量着長靈,溫柔的問:“可好些了?”

長靈乖乖點頭,小聲道:“好多了。”

“不用怕,本宮就是過來瞧瞧你。”

長靈剛要悄悄松口氣,就聽慕華溫溫柔柔的補了句:“造反的事需要周密計劃,太耗費心力,等你好些了咱們再讨論。”

長靈:“……”

見長靈望着自己不說話,烏眸還是那副怯怯的模樣,慕華忽道:“你不是起疹了,而是服用了火梨丹,對不對?”

“為什麽要這樣,不想讓他碰你,還是——”

他像忽然明白了什麽:“昨晚上那個內侍,是你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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