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一直到傍晚, 昭炎都沒有出現。

長靈一日未進食, 饑腸辘辘, 再加上斷水反噬太大, 便蜷縮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連續做了兩日的噩夢再次重現, 以更加逼真的方式。

長靈在一陣驚雷聲中驚醒, 喘息着坐起, 睜眼一看, 才發現床邊坐着一道濕淋淋的身影, 雕像般沉浸在一帳黑暗中,一動不動。

竟是昭炎。

他整個人如同困籠之獸,散發着迫人的冷意和殺意。

長靈迅速冷靜下來,伸出手指,試探着扯了扯他衣角, 輕聲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昭炎慢慢轉過頭,眼底一片繁密的猩紅。

長靈暗驚,如被扼住喉, 後面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半個時辰吧。”

昭炎卻突然開了口。

“……噢。”

長靈難以想象, 這個人竟然就這樣泥塑般在床前坐了整整半個時辰,沒叫醒他, 也沒碰他。

“那、那我給你倒茶去。”

因為沒有食物,長靈就把茶水放在了爐上常溫着。這一動, 又牽動起一陣鎖鏈撞擊聲。

昭炎聽到這聲響,皺了皺眉,伸手按住長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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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

他面無表情的道, 繼而從床頭的案上端起一份米粥來。攪動片刻,舀了一湯匙遞到長靈嘴邊,道:“吃吧。”

靈米混着芋頭的香氣撲鼻而來。

長靈才意識到這是他特意給自己帶來的飯食,怔了怔,乖乖張嘴吃下了。

昭炎便端着碗,不厭其煩的、一勺一勺的接着喂,等一碗粥見了底,他方擱下碗,淡淡道:“睡吧。”

見他起身要走,長靈下意識問:“你要去哪裏?”

昭炎道:“你不必管。”

這話竟隐隐帶着絲賭氣的味道。

長靈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覺得無從說起。

走到帳門口時,昭炎忽又回頭。

他眼底猩紅褪去不少,暗夜裏,狼眸散發着幽寒光芒。

長靈本要躺下,見狀,立刻提起全身精神,警覺的望着他。

但昭炎最終什麽也沒說,轉身出去了。

之後幾日依舊如此,昭炎總是白日不見蹤影,然後鬼魅似的大半夜從天而降,渾身濕淋淋的出現在帳中,喂完他粥後又消失不見。

鎖環的範圍也被縮小。長靈只能在圍着床活動,連帳門都摸不到,每日對外界唯一的感知就是某個時段突然響起的號角聲。

從頻繁大批調動的兵馬來看,這場戰争顯然已經接近尾聲。

長靈心裏的不安卻一日緊過一日。他救下君夫人的确有私心,他以為昭炎心裏也割舍不下那份母子情誼,所以才敢冒險一試。可昭炎現在幾乎對他不聞不問,如圈養獵物一樣将他圈養在這座中軍大帳裏,除了夜裏親自過來給他喂碗粥,防止他餓死,連親衛都不許他接觸,顯然已經對他提防到了極致。

難道這步棋真的走錯了?

現在在軍中很多事不方便進行,等戰事結束,那個人會不會真如夢中情景一樣,将他關入鎖妖臺裏,嚴刑逼問狐族祭壇的秘密。

如果沒有身體上的利用,這将是他唯一的價值。

大約是某種精神暗示的作用,長靈開始被噩夢折磨的整夜整夜睡不着,偶爾短暫入眠,也如溺水一般,超不過半個時辰就要醒來。

每日昭炎過來喂粥時,倒成了長靈唯一能精神稍稍放松的時刻。雖然無論他如何軟磨硬泡,昭炎都不肯松口放他出去透透氣。

“他呢?”

這日夜裏,來送粥的不是昭炎,而是多日未出現的那名近衛,長靈大是奇怪。同時,某種不好的念頭愈發在心裏破土萌芽。

近衛習慣性抓了抓腦袋,道:“屬下也不清楚,應該是在與衆位将軍議事吧,畢竟明日就要班師回朝了。”

“明日要班師。”

“是啊。”

近衛恍然明白,小狐貍這幾日一直被禁足在帳內,不知道外面的消息也正常。

“此戰大捷,褚雲楓率領殘部狼狽竄逃,其他叛軍也業已被剿滅,今早大柱國親自帶着青狼部來迎接君上,拔營想必就是這兩日的事了。”

“哦,對了,君上交代過,這粥一定要趁熱喝,少主先喝粥吧。”

長靈端起碗,腕上鎖環不可避免的露出來,撞在一起,帶起陣清脆聲響。長靈皺眉,餘光瞥見近衛依舊木頭樁子似的杵在一邊,便擱下碗,道:“你可以出去了。”

近衛局促不安道:“君上吩咐,要屬下看着少主吃完。”

長靈淡淡道:“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的。只是,我用膳時實在不慣有外人在旁,望你諒解。”

近衛也不好意思再幹杵着,只能退下。

長靈重新端起碗,安靜将粥喝完,便躺回床上,望着帳頂,重新整理思路。

他必須見君夫人一面。

他不能再這樣坐以待斃了。

長靈想。

只是此事并不容易。

一來,身為與褚雲楓合謀謀反的重要主犯,雖然長靈用下蠱的理由強行給君夫人洗白,但并不能服衆。君夫人所居營帳周圍必定重兵把守,恐怕連只蒼蠅都難飛進去。

二來,他自己被昭炎用鎖環鎖着,也是寸步難行。

唯一的機會,恐怕就是明日班師回朝的路上了。但長靈猜不出,昭炎會如何安排他。萬一昭炎又要與他共乘一車,他就不好行動了。

懷着重重心事,長靈難得睡了半夜好覺,雖然後半夜依舊被噩夢驚醒。

**

次日大軍果然拔營。

天空豔陽高照,煥然一新,連綿了數日的陰雨随這場足以震動整個西境的戰事一起停歇。

長靈被安排在一輛單獨的雲車上,還沒坐穩,呼啦一聲,車簾掀開,昭炎坐了進來。

兩人之前一直是夜裏相見,幾乎看不清對方面目,此時就着車窗外投入的明亮日光,長靈才發現,昭炎消瘦了不少,下巴上泛着層淡青胡渣,整個人顯得陰郁而憔悴。再聯想起近日這個人總是大半夜濕淋淋的從外面回來的情形,長靈不得不納悶,這人到底在做什麽。

“你……”

“本君無事。”

昭炎淡淡道,繼而視線落在長靈依舊帶着鎖環的雙腕上,見鎖枷與肌膚相接處泛着一層明顯的紅,皺眉道:“又擦傷了?”

長靈忙把手腕往袖中藏了藏,道:“無事。”

昭炎盯了片刻,沒說話,轉身下了車,等再進來時,手裏多了藥酒、藥膏和一疊白疊布。

“手伸出來。”

他語氣依舊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長靈想了想,伸出擦傷較重的右腕。

“兩只。”

長靈只能把兩只手都伸了出來。

昭炎手掌一揮,使出解封術,兩只鎖環應聲而落。

等看清傷處,昭炎卻一愣。小東西肌膚本就晶瑩雪白,此刻兩段腕卻紅腫不堪,尤其是肌膚與鎖枷交接處,由于長久摩擦,不僅有擦傷與破皮,嚴重的地方甚至發了炎,有糜爛痕跡,看起來竟有些觸目驚心,仿佛被從整條臂上割離出來單獨一段。右腕由于有舊傷,比左腕更嚴重一些。

這顯然不是一兩日造就的。

昭炎胸中蕩起股無名火,問:“為何不早說?”

長靈一愣,道:“一點小傷而已,實在不必麻煩你。”

長靈的确不是客套,也并非故意拖着不治,而是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腕上擦傷會如此嚴重,這些日子,他日日被噩夢折磨,更多感受到的是精神上的痛苦,身體上的卻被忽略了。

何況,和斷水的反噬力相比,這點皮肉傷也的确沒什麽存在感。

麻煩。

這已是第二次從這小東西嘴裏聽到這個詞。

昭炎神色冷了下,沒再說話,捉住長靈手腕,蘸了藥酒,将擦傷處一點點清洗過,又均勻塗了藥膏,最後用白疊布纏了起來。

兩只手腕很快處理完。

長靈依舊維持着伸手的姿勢,道:“可以戴上了。”

昭炎動作微頓,才明白長靈指的是鎖環。

“不用了。”

長靈心頭突一跳,以為昭炎終于善心大發,就聽昭炎道:“鎖腳上一樣。”

長靈:“……”

昭炎臉色倏地一沉:“怎麽?不願意?還是又想背着本君去幽會外人?”

“我沒有。”

“沒有就好。”

昭炎握起小東西腳踝,面無表情的将兩只鎖環扣了上去,便起身離開了。

這幾日兩人一直冷着,昭炎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疏離冷漠,連夜裏也不再碰他,長靈已經習慣,只是奇怪,戰事已經結束,君夫人也就範了,這個人怎麽看起來脾氣反而更差了。

**

中午大軍在野外休息。

夥頭營直接在野地架起大鍋,烹煮食物,将士們則席地而坐圍成一圈分着吃。長靈出不去,等近衛送飯的空隙,便趴在車窗邊上,一面看風景,一面搜尋君夫人蹤跡。

“在做什麽?”

熟悉的低沉嗓音毫無預兆的響起。

長靈掩住車窗,解釋道:“我只是透透氣。”

轉頭,果然見昭炎手裏端着個托盤,目光沉沉的,看不出喜怒。但不必說,肯定是和喜不沾邊的。

長靈忙過去,主動接過托盤放到案上,道:“謝謝。”

托盤裏放着一份粥,一份芋頭餅和一份煮野菜,顯然是單人餐。

長靈拿起筷子準備吃,卻發現昭炎還杵在那兒,沒有走的意思,也不好自己吃獨食,只能把托盤往中間推了推,瞅他一眼,問:“你、你要一道吃嗎?”

昭炎淡淡反問:“想出去?”

長靈忙搖頭:“沒有。”

“我真的只是想透透氣而已。”

“你若不信,讓他們把車窗封了便是。”

昭炎皺眉,似乎想說什麽。

兩人正僵持着,近衛忽然跑過來,戰戰兢兢立在車外,一臉為難的道:“君上,君夫人他、他還是拒絕進食。”

空氣靜了靜。

昭炎原本就緊皺的眉立刻沉了下去。

近衛顯然察覺到了新君壓抑的怒火,杵在原地,吓得大氣不敢出。

長靈敏銳的捕捉到關鍵詞,問:“君夫人一直沒有進食麽?”

近衛忙點頭:“是,君夫人自從醒來之後,就拒絕進食。”

“他既然不想吃,就讓他餓着。”

昭炎嘴角冷冷抿成一線,帶着幾分厭倦道。

近衛戰戰兢兢的要退下,長靈忽道:“等等。”

一道銳利冰冷的目光立刻刀子般刺來。

長靈坦然迎上昭炎視線,道:“不如讓我去試試吧。”

“這裏是你的地盤,又有數萬玄靈鐵騎在,我跑不了的。”

昭炎寒着臉,沒有說話。

長靈伸出手指,輕輕扯了扯他衣角,軟聲道:“再說,如果君夫人真的絕食而死,于你名聲也不好。你們畢竟是骨肉相連的……母子。”

“不必說了。”

“你想去便去吧。”

昭炎皺眉,有些諷刺的扯了扯嘴角。

長靈還想說點什麽,昭炎卻只是面無表情的替他去了鎖環,便拂衣而去。

**

君夫人慕華面色蒼白的靠坐在雲車內的錦榻上,身上還穿着那件濺滿泥點的羽衣,幾绺發絲藤蔓似的垂在額前,一雙眸子冷如寒月,拒絕喝藥,也拒絕任何人的服侍。

軍醫和負責侍奉的內侍都惶恐跪在一邊,不知道該拿這位高高在上又背着謀反嫌疑的君夫人怎麽辦。

直到長靈過來。

小狐貍是君上的新寵,看起來嬌嬌弱弱的,脾氣很好的樣子,比陰冷暴戾的君上和藹可親多了。軍醫搓着手想。

“據少主陣前所言,君夫人是被褚雲楓下了蠱,可為何臣用龍鱗探查完君夫人周身,并未發現任何蠱蟲的痕跡?”

軍醫沉吟片刻,試圖曲線救國,從小狐貍這裏探取點有關君夫人病情的信息。

長靈:“自然是因為你醫術不精。”

軍醫:“……”

軍醫面上山羊胡抖動了兩下,險些沒被噎死,嗓子顫了兩下,為自己的尊嚴争辯道:“老臣行醫數百年,即使稱不上醫術高明,也絕不會連只蠱蟲都探查不出來。何況龍鱗的誤診率幾乎為零……老臣鬥膽問少主,那蠱蟲長何形狀,個頭如何,是通過何種途徑種入君夫人體內的?”

長靈直接道:“這是大人的術業範圍,我豈會知道。”

軍醫:“……”

軍醫簡直昏厥欲死。

要知道,修道之人最忌諱蟲蠱等邪門歪道的髒東西,尤其是在軍中這種人口密集的地方很容易引起恐慌。若君夫人體內真有蠱蟲,身為醫官,他須盡快取出來焚燒掉,以免造成大蠱生小蠱,蠱又有蠱、蠱又有孫這種令人焦頭爛額的情況。

在病人不配合的情況下,如果能通過其他渠道了解到蠱蟲的基本情況及傳播路徑,自然可以産生事半功倍的效果。誰成想,小狐貍也是個一問三不知的。

軍醫頓時覺得頭發又要掉一大把。

“好了,都退下吧。”

慕華咳了聲,眉眼間有一種老馬迷途的疲憊,招了招手,讓長靈在他跟前坐下,不甘心的問:“為什麽要多管閑事?”

長靈道:“我不是多管閑事,而是為我自己。”

慕華意外:“你?”

長靈點頭:“我有件事,想向夫人求證。”

慕華示意他說。

長靈:“夫人可知道‘軟月靈甲’?”

“軟月靈甲?”

慕華沉吟道:“那不是青丘之物麽,聽說是前任狐帝塗山博彥、也就是你的父君于中秋夜取織月橋月華,輔以王者之息編織而成,輕如薄紗,乃世間最堅不可摧的護身寶甲,幾乎可抵禦一切外部靈力與法器攻擊,位列仙州仙器排行榜第一。我幼時曾聽師父說過,塗山博彥一共造了兩件軟月靈甲,一件給了狐後姜音,另一件麽……他自己乃八尾狐帝,自身修為已登峰造頂,應當不需要這東西,我猜,應該是給了你吧,小東西。”

長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不掩失望的道:“看來,夫人并不知內情。”

慕華這一瞬間仿佛明白了什麽,蒼白鎮靜的面容上難得露出詫異之色:“另一件軟月靈甲并不在你身上?”

“不對,博彥君上在這世上只有一妻一子,不給你,會給誰?你特意拿這個問題來問我,莫非……那靈甲落入了狼人手裏?”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支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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