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帳中氣氛一靜。
長靈以為又刺激到這人, 剛打算找補兩句, 卻見昭炎唇角一勾, 道:“好, 你說什麽便是什麽。”
“多謝。”
長靈也沒再多說什麽, 爬到裏側, 背對着他躺下, 扯來被子自己睡了。只是動作間, 不免又帶起一陣鎖鏈撞擊聲。
小東西顯然在賭氣。
昭炎看了眼, 無聲一笑,也沒太大意。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給這小東西任何可能逃走的機會了。就算是用這種招人恨的手段。
長靈神經抽搐了下,未免再做噩夢,索性用被子蒙住臉。只是天不遂人願, 有些事越是避諱,偏偏越是上趕着找來。
長靈颠來倒去又做了一夜噩夢,夢中場景與昨夜如出一轍, 甚至細節更加清晰, 以至于天未亮,長靈就頭昏腦漲的醒來, 又造出一身冷汗。
帳外依舊是淅淅瀝瀝的雨聲,這場雨持續數日, 依然沒有停歇的意思。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長靈坐起來,一個不穩,險些栽下去, 忙用手撐住床沿,錯亂間,被一只大手扶住。
昭炎身披戰甲,腰懸利劍,英姿勃發宛若天神,不知何時起來的,此刻已經整裝完畢,顯然正準備出發。
長靈緩了緩,推開他手,搖頭道:“無事。”
問:“要開戰了麽?”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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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炎諱莫如深的點了下手,看樣子不打算深說。
長靈張了張口,剛打算旁敲側擊點什麽,一名親兵忽面色凝肅的來報,說褚雲楓逃走,君夫人慕華親自領了一隊殘兵來叫陣。
“只有君夫人一人?”
“是、是。”
親兵低垂頭,不敢看君上的臉。
畢竟,誰也不願看着君上與君夫人在戰場上母子相殘。如果君夫人與褚雲楓一道逃走,君上還可以宣稱君夫人是被褚雲楓挾持,才會出現在叛軍裏。但現在君夫人卻親自領兵來讨伐君上,顯然就是要向世人昭告他慕華反了,這是絕了君上,也絕了自己的後路。
昭炎神色平靜的如一池水,好像絲毫不意外這事,他不緊不慢的穿好衣袍,披上铠甲,對長道:“你在營中乖乖呆着等本君回來,有什麽需要就吩咐他們。”
他們,指守在帳外的親兵。
長靈迅速道:“我與你一起去。”
經過一個晚上,長靈臂上疹子退了不少,眼睛也已經恢複了烏漆之色,漂亮的仿佛寶石。
“你要去?”
昭炎輕皺了下眉,不大想帶着這個小東西。
一來,戰場腥風血雨,刀劍無眼,有什麽好看的。他怕一個不留神,會護不好他。
二來,這個小東西實在太聰明太狡猾,也太令他防不勝防,一旦允他出了這座大帳,他不敢想象會發生什麽。
思及此,昭炎漠然道:“不行。”
長靈看出他顧慮,立刻道:“我保證不亂跑,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帶着鎖環,或者,你封了我的靈力也可以。我實在無法再一個人呆在這裏了。”
“我想看着你,親眼看着你大敗敵軍,凱旋歸來。”
昭炎面冷如霜,看不出什麽情緒,頃刻,問了句:“你當真如此想?”
長靈看他有松口意思,立刻點頭。
接着不等昭炎說話,就迅速起身穿好鞋襪,并把自己的青綢外袍和青緞鬥篷一道穿好了。道:“我也是狐族,說不準我能幫君上勸勸君夫人。”
昭炎對此不抱希望,因他太了解他那個母親了。但最終他依舊慢慢點頭。
有這小東西在,也許他更有信念與意志去應付這場自他出生時就注定的、遲早要來的戰事。
親兵立刻詢問是否需要為長靈準備坐騎。
昭炎道不用。
“他和本君共乘一騎。”
昭炎毫不猶豫的道。
只有這樣,他才能保證小東西永遠在他視線範圍內。
長靈小心翼翼伸出右腕:“既然這樣,是不是可以把這個解了?”
昭炎沉吟片刻,大手一揮,倒真替長靈去了鎖環。
左右這小東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翻不了天。
**
兩軍決戰的地方就在城外一處荒郊,地形開闊,無任何遮擋。
雨絲綿綿落在将士們的頭面與铠甲上,十分溫柔,與眼下肅殺的氣氛不大合宜。
君夫人慕華身後只有三百殘兵,稀稀落落的站着,毫無氣勢可言,最前面一排人的腿甚至在發抖。但慕華身披羽衣,頭戴金冠,手中握着那柄白羽扇,一馬當先位于隊伍最前,卻姿态高傲,眉眼冷豔,依舊如天上仙人一般不可亵渎。
即使在這種境況下,狼狽二字似乎也和他一點沾不着邊。
他仿佛騎鶴而來的仙人,只是不小心遇上春日一場雨,才不得不暫時在此停駐。
“小狐貍,你也來了。”
慕華旁若無人的和長靈打招呼。
“現在歸順我的隊伍,還不晚。”
他長眉一軒,淡然自若的道,仿佛身後率領的是千軍萬馬。
衆将士心裏都默默嘆了口氣,覺得君夫人約莫是瘋了,只帶了三百人就敢來和君上叫陣。
長靈道:“對不起,我和夫人選擇的不是同一條路。”
慕華遺憾的道:“你會後悔的。”
長靈眼睛掃過那些殘兵,道:“就算明知是死路,夫人也一定要做嗎?這樣算什麽複仇?”
“當然算。”
慕華傲然一笑:“我這一生,再沒有比此刻更暢快的時刻了!”
“我被困在那座囚籠裏幾百年,今日,我終于能堂堂正正的拉起大旗,站在天寰城的對面,讓那些狼人聞風喪膽,讓狼與狼互相殘殺,讓仇風老賊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眠。”
他手中羽扇一揮,高聲道:“将士們,聽我號令——攻城!”
本來就潰不成軍的三百殘兵還沒沖到城門口,就被訓練有素的玄靈鐵騎割稻草似的割得幹幹淨淨。
慕華像沒看到,羽扇一展,身形如白鶴劃過雨幕,依舊所向披靡的往前沖。而前方是一排排嚴陣以待、閃着森然寒光的刀鋒。自刀鋒內溢出的靈力流如一張無形的巨網,将天寰城巍峨城門至城外十裏空間都籠罩在內,任何外來攻擊都會觸發強烈反彈。
玄靈鐵騎只攻不守,是顧忌慕華君夫人身份。
“今日我乃狐族劍修慕華,并非你們的君夫人,爾等還顧忌什麽?還不速速與吾一戰。”
慕華長眉斜飛,從容揮動手中白羽扇,在空中掀起一片片血光。
他目光裏含着恣意冷傲的笑,自始至終都沒在自己的血脈身上停留過片刻。昭炎的目光卻始終鎖着那道白影。那道傷他至深,曾無數次出現在他夢裏的白影。
曾幾何時,他也如魚渴望水一樣,渴望着依偎在他潔白柔軟的羽衣中酣睡玩耍,聽他溫柔款款的講述着狐族的傳說與故事。等睡醒後,床邊小案上會擺着他親手做的糕點,冒着絲絲縷縷的熱氣與甜蜜。
可惜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小願望,他都從未實現過。
幼時他最深刻的記憶,就是孤零零站在北宮宮門外,看着院中他的母親抱着他的弟弟在院中那株梅花樹下上演種種母子深情的場景。
就因為他遺傳了一雙狼的眼睛,所以他恨他,厭惡他,疏離他,時時刻刻都恨不得他不得好死。
這一次他沒有死在褚雲楓的靈弩下,他應該是遺憾的吧。
昭炎扯了扯嘴角,自嘲的想。
因為玄靈鐵騎的消極防守,慕華已經沖到了陣前,手中白羽扇硬是将刀鋒織成的靈流陣撕出一道口子。再這樣下去,君夫人真要以一己之力沖破鐵騎布成的防線了。
衆将士的目光都凝在了昭炎身上。
昭炎雙目如隧望着遠方,喉結滾了滾,終于抽出手中劍,高舉至半空:“迎敵——”
“喏!”
鐵騎聲震半空,指尖齊齊劃過幽冷刀鋒,靈力流滋滋作響。被羽扇劃破的口子自動修複,并釋放出更為強大恐怖的靈力。
能入選玄靈鐵騎的都是自苦寒境出來的中階以上修士,數千鐵騎擰為一線齊齊發力,具有神鬼莫當的恐怖力量。
咔嚓。
慕華手中那柄白羽扇出現一道道蛛網似的裂痕。
慕華卻嘴角一挑,怡然一笑,以更加決絕的姿态撞向那一整排禦刀的鐵騎。
那抹笑——
長靈心頭一跳,突然從麒麟背上跳了下去。
少年手裏多了柄幽藍短刀,就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刻直直插到了靈陣與慕華之間。
慕華羽扇碎裂,整個人如斷線的風筝一樣飛了出去,玄靈鐵騎則被一股強大如海水倒灌般的靈力流給推到了半丈外。
唯長靈依舊握刀立在原地。
少年鬥篷被激蕩的靈力吹開,烏發如墨一般在雨幕裏飛起來,弱小身軀與那柄靈力堪稱恐怖的神秘短刀十分不稱。
所有将士都驚呆了。
這頭半開靈的小狐貍,竟然擁有如此高深的修為!
要知道,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數千玄靈鐵騎,別說西境,放眼整個九州都寥寥可數。
長靈提刀走到麒麟神獸高大的軀體前,仰頭望着昭炎道:“君夫人是被褚雲楓下蠱蠱惑,才會說出那些瘋言瘋語,我願以自己的性命和少君之位擔保,此次謀反絕非君夫人本意。君上應該立刻請醫官為君夫人診治,取出那可惡的蠱蟲,而非在此與君夫人母子相殺。”
昭炎面冷似鐵,幽邃的雙目深處似有岩漿在燃燒。
“小、小狐貍,你——”
數丈外泥坑裏,慕華氣怒攻心的咳出兩口血,想争辯。
長靈直接又一刀掄過去,将慕華摁死在泥坑裏,道:“君夫人現在滿嘴胡話,不可信。”
慕華氣得又嘔出一口血。
“宣醫官。”
昭炎冷着臉,終于面無表情的開口。
**
鳴金收兵。
回到營帳,以貪狼、雲翳為首的衆将本還想為如何處置君夫人一事進言,但見昭炎面色陰沉猶如水滴,俨然是暴風雨将至的跡象,都識趣的退下。
長靈從獸背上下來,深吸了口氣,小聲道:“我知道你很生氣,但你內心也不希望君夫人死,不是麽。”
昭炎唇線緊抿,一語未發,直接将人攔腰一扛,大步往帳內行去。
親衛本要上前相迎,見狀吓得連忙退到一邊。
昭炎鐵青着臉把人往床帳內一丢,這次直接将長靈左右雙腕全上了鎖環。
他手勁大的驚人,還扣着他腰肢,長靈緊抿着嘴角,疼得皺眉,剛掙了掙,便換來更重的一記,同時被扣住右腕。
昭炎喘息着,雙目血紅,将這個可惡的小東西困在床柱上,寒聲問:“刀呢?”
長靈不吭聲。
“刀呢?”
昭炎又咬牙問了遍,瞳孔中迸發出前所未有的霜意,同時手上使了狠力。
長靈疼得眼睛一紅,依舊緊抿着嘴角,不吭聲。只用手指悄悄扯了下他衣角,滿是讨好。
“好啊,塗山長靈,非逼着本君現在收拾你,是不是。”
昭炎冷笑聲,拿開那只手,将小東西左腕一道扣住,開始解腰帶。
長靈眼看他護甲已經解掉,開始脫內袍了,只能暫時屈服道:“靈囊裏。”
昭炎一把将東西扯下,粗暴的破開封口,搜羅一圈,将斷水取了出來,握在掌中冷眼打量。
“這就是那個莫邪族的女人給你打制的刀?”
長靈點頭。
“這刀至少是七階兵器,而你不過一頭半開靈的靈狐,以你那點微末靈力,為何能駕馭這樣高階的兵器?”昭炎盯着那一泓水藍色的刀刃,沉聲問。
一想到鑄刀用的離火還是小東西從自己這裏騙來的,昭炎越發怒不可遏。
長靈道:“是、是我父君傳我的秘術。”
“什麽秘術?”
“借、借靈。”
昭炎眼睛一眯,似在考量這話的真假。
長靈再度伸出手指,扯了扯他衣角,道:“我這麽做也是為了你,你難道真的願意眼睜睜看着君夫人送死?”
“你明明不想。”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昭炎冷漠的抿起嘴角,忍了片刻,忍無可忍道:“你知不知道,你跳下去的時候,本君有多擔心。”
長靈沒料到他是因為這個生氣,愣了愣,伸手抱住他腰,将臉貼在他冰冷铠甲上,小聲哄道:“我有把握才這麽做的,沒有提前跟你商量,是我不對。”
“對不起。”
“你、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昭炎一言不發的将刀納入袖中,道:“再有下次,本君直接丢進煉廬裏焚了它!”
見他轉身欲走,長靈一驚,急扯住他袍角,道:“求求你,還給我,可以麽?”
昭炎皺眉。
垂目間,只見小東西眼眸顫動,眼睛紅彤彤的,羽睫上挂着長長一串晶瑩,眼尾像染了丹一樣,可憐巴巴的仰頭望着他。見他目光掃來,受驚一般,手指迅速松開他衣角,縮了回去。
又來這種伎倆!
昭炎硬起心腸,不予理會,擡步要走,衣角再度被扯住。
等他一眼掃過去,小東西又如同受驚的兔子一樣,迅速松開他衣角。
“……”
昭炎咬牙,右掌緊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跳,顯然在強忍什麽,頃刻,哐當丢下刀,掀帳走了出去。
長靈松口氣,收起刀,扶着床沿坐好,忽感覺一縷溫熱沿青綢袖口淌流下來。側目一看,才發現是一縷鮮紅血色。
長靈咬牙坐起,咬破左手手指,迅速在帳壁上畫了血陣,血色符咒密密麻麻飛出,很快将臂上被靈力震開的細碎傷口修複。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支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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