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隊伍末尾, 奴隸們三五一群, 被分批關押在特制的囚車裏。

長靈跟着軍醫剛一到, 就撞上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你。”

大約身份特殊, 落楓被單獨關押在一輛囚車裏, 一見長靈, 他委頓的雙目一亮, 立刻激動的握住囚車栅欄。

“對不起, 當日我……”

這些天, 落楓無時無刻不在為奴隸場時的所作所為感到懊悔,有時獨坐發呆,簡直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才好。

更令他備受折磨的是,他發現自己連夜裏做夢時,夢中揮之不去的都是青色鬥篷下那個狐族少年精致漂亮的影子。

符禺人崇拜山神。

少年星星般漂亮的烏眸, 雪一樣瑩白的肌膚,就像是符禺山癫的積雪與烏靈寶石一樣令他神往癡迷,比山神廟裏供奉的山神更引人注目。

在過去的漫長人生裏, 他從未體驗過如此滋味。

除了狐族身份, 他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只猜測他應是那暴君極信任倚重之人, 所以才能拿着狼族的金冊寶印,代表那暴君對他們許下承諾。被關押在囚車的這段時間, 他一直在密切觀察着随行人員,尤其是經常出入那個狼族暴君車駕附近的人,試圖尋找長靈蹤跡, 可惜一無所獲。

他以為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卻沒料到今日竟能在這種境地下重逢。落楓激動的眼眶發熱。

軍醫看着這場面,驚詫的問:“少主與這逆賊認識?”

長靈剛要開口,腰肢忽被人從後面扣住,一道幽冷的聲音随之響起:“做什麽呢?”

“君、君上。”軍醫立刻吓得伏地行禮。

長靈回頭,小聲問:“你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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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炎擺手讓軍醫起來,就着動作極自然把小東西攬在懷裏,眼睛危險的一眯,道:“這話該本君問你吧——嗯,王後?”他低頭,撥開鬥篷,輕含住小東西一片雪白耳垂,不輕不重的咬了下。

長靈一怔。

這是連日來兩人第一次親密接觸,又是在這種情形下,昭炎的目的是什麽,長靈自然清楚。

“王、王後。”落楓喃喃着這兩個字,如被雷劈,整個人一僵,震驚的望向長靈。

酥酥麻麻的感覺自耳畔襲遍全身,長靈下意識伸手推開昭炎,察覺到後者面色肉眼可見的陰沉了下去,找補道:“雲将軍還在等着。”

“我、我先給他們看病去。”

說完,就攏好鬥篷,泥鳅般從昭炎臂間逃了出去。

昭炎倒沒再強把人撈回來,只眼睛輕輕一眯,盯了某個狡黠的小東西片刻,便收回視線,将幽冷如刀的目光落在了落楓身上。

落楓眼底湧出濃烈的憤恨,警惕道:“你想幹什麽?”

“對你麽?”

昭炎負袖,不屑一笑:“放心,本君對弱者沒興趣,對手下敗将更無興趣。”

“在本君眼裏,你根本毫無威脅。”

落楓緊緊攥起拳,面上血色如被抽幹。

這樣的話于他而言,顯然比任何羞辱之詞都更有殺傷力。

“你也不過是靠強權與武力強行占有他而已,你以為,他是真的心甘情願跟着你麽。”

在昭炎轉身之際,落楓突然紅着眼,嘶聲道。

“那日若不是——”

“若不是什麽?”

昭炎微側頭,輕一挑眉:“若不是本君突然殺過去,他就會跟你走,離開本君,是麽?”

昭炎唇角溢出抹冷笑:“只有懦夫才會為永遠得不到的東西找借口。”

“就算沒有本君,你也不配觊觎那小東西一分一毫。”

**

昭炎命大軍原地休整。

仇烨聽聞消息,不悅的道:“不過病了幾個奴隸而已,直接留個醫官,再留一隊人單獨押送便是,為何要因此延誤整個大軍的行程?”

負責傳信的謀士遲疑道:“聽說……是因為青丘那小狐貍也跟着軍醫一起去為發病的奴隸診病了,君上為了等人,才命大軍停止前行的。”

仇烨皺眉,想起這兩日剛獲知的那樁消息,怒不可遏道:“簡直胡鬧。”

又問:“可查清那小狐為何會跟符禺人混在一起了?”

謀士搖頭:“屬下往雲翳和貪狼處打探過了,兩人都一致說小狐貍是奉了君上之命,去奴隸場給奴隸們醫治瘟疫的。至于大柱國之前收到的密報,說那小狐夥同北宮、褚雲楓一起謀反的事,目前亦尚未發現确切證據。”

“罷了。”

仇烨搖頭嘆息:“事實究竟如何,已經不重要了。一個北宮已然将這天寰城攪得天翻地覆,老夫絕不容許再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北宮,狼族的江山,決不能毀在狐貍手裏。這小狐留着遲早是禍患。”

謀士目光一閃:“大柱國的意思是?”

仇烨沉吟片刻,道:“那小狐狡詐不輸北宮,不宜打草驚蛇,回去再說吧。”

**

臨時制藥并不容易,長靈費了不少力氣才把需要的藥草湊齊。昭炎便負袖立在一邊,面無表情的盯着長靈忙前忙後,并在藥丸研制出來的第一時間,欽點了幾名親兵去配合軍醫做事,直接将某個招人而不自知的小東西打橫抱回了雲車裏。

長靈看他面色不善,先小聲解釋道:“軍中人員冗雜,瘟疫一旦蔓延起來,後果不堪設想,我是看醫官束手無策,才答應幫忙的。”

昭炎始終冷沉着臉,未發一言,呼啦一下扯掉鬥篷,把人放到榻上,轉身,從案上取來藥酒、藥膏和一疊新的白疊布,道:“把手伸出來。”

長靈一愣,才發現方才只顧着搗弄藥草,腕上纏的白疊布不知何時已被水沾濕了,便聽話的伸出雙腕。

昭炎用剪刀将濕掉的白疊布剪開,先用藥酒重新清洗了一遍傷處,又重新上藥,重新包紮,弄好後,熟練的将白疊布尾端打了個結。

“疼麽?”

他忽問了句。

長靈忙松開默默咬着的齒關,搖頭。

昭炎打量着小東西額上滲出的晶瑩,皺了皺眉,沒說話。

見昭炎轉身欲走,長靈下意識問:“你去哪裏?”

問完,才意識到不妥。

找補道:“我只是随便問問而已。”

“你去忙你的事就好,我保證不亂跑,不給你添亂。”

昭炎挑了下眉。

長靈立刻拿起那副鎖環遞到他面前:“你若不放心,再把我腳鎖上便是。”

長靈本來只是說個客氣話,表達一下自己的誠意和忠心而已,不料昭炎盯了那鎖環一眼,倒真接過去,俯身握起小東西兩只雪白腳踝,一開一扣,将鎖環重新鎖了上去。

小東西生的精致,連腳踝都格外玉致玲珑。

昭炎握在掌間把玩片刻,道:“你不說,本君倒忘了。真是越來越懂事了。”

長靈:“……”

長靈氣悶的說不出話。

“怎麽?不樂意了?這不是你自己要求的麽?剛剛你莫不是故意說謊話騙本君?”

長靈咬了咬牙:“沒有。”

昭炎不明意味的笑了聲,推開車門走了出去,只是沒多久,又折了回來,手裏還多了個托盤。

食物獨有的香氣在車廂裏彌漫開。

長靈瞅了眼,發現托盤裏放的是一份新烤好的芋頭,表面一層誘人的焦黃,顯然塗了蜂蜜。

昭炎把托盤擱到小案上,道:“吃吧。”

他自己則拿起本冊子,坐到案後翻了起來。

長靈中午就沒來得及進食,的确有些餓,便從托盤裏拿起一塊烤芋頭,慢慢啃了起來。

一塊芋頭很快吃完。

長靈見昭炎既沒有走的意思,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打算,想了想,道:“你就不問,我是如何勸服君夫人進食的?”

昭炎扯了下嘴角,沒說話。

長靈留意到了他一瞬間冷沉如霜的眉眼,于是從托盤裏拿起第二顆芋頭啃了起來,識趣的保持沉默。

“這世上能令他忍辱令他屈服的,不過本君那遠在岐山弟弟而已,有何可問。”

昭炎卻又突然開了口。語氣淡淡,毫無起伏,一如既往的令人捉摸不透情緒。

長靈猜到他能猜到,沒料到他說的如此直白。

心念一轉,隐隐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試探問:“當年君夫人秘密送公子昭華去岐山,你是知道的?”

昭炎挑眉,仿佛在問,不然呢。

“那你為何……”

“為何還放他走?”昭炎一扯嘴角,露出淡淡自嘲和譏諷:“因為本君向他提出交換條件:昭華若想去岐山,他必須長居北宮,無王令,永不能出天寰城。”

“他答應了。”

“本君與他這兩百年的母子情誼,不過是一場交易而已。這下,你聽明白了麽?”

長靈一愣。

見小東西目露茫然,似乎在走神,昭炎擱下冊子走過去,輕扣住長靈腰肢,把人喚回來,目光沉沉,啞聲道:“不過,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本君左右不了他的心,但本君可以左右這萬裏江山。”

“日後,這仙州萬裏,都将歸入本君囊中,何況一個岐山。”

他笑意淡去,眉宇淩厲如刀鋒,眼底再度湧現出濃烈的征服欲與占有欲。

長靈對危險警覺,本能的想退避,但眼下情形又不容後退,于是試探着伸出手,默默的抱住他,将臉貼在他冰冷的铠甲上不吭聲。

昭炎忽低聲道道:“但你不一樣。”

長靈仰起頭,疑惑望着他。

昭炎低頭吻過那兩只漂亮的眼睛,溫柔而缱绻道:“本君可以對他們放手,但本君卻永無法對你放手。”

“這一生一世,你注定要與本君糾纏在一起了。”

“只要本君還在一日,你就休想逃出本君手掌心,去和他們混在一起。”

“還有,無論如何,今日的事,本君都該謝謝你。”

長靈一震,不知道說什麽,便将腦袋往他懷裏拱了拱,更緊的抱住了他腰。

“怎麽了?”

察覺到小東西突然縮回了手,昭炎坐起身,略不悅的問。

長靈匆忙将手背到身後,道:“我、我突然想吃烤番薯了,紫色的那種,你能幫我拿一些麽?”

昭炎遲疑着點頭,打量小東西片刻,見沒其他異樣,就轉身出去了。

長靈這才敢露出右臂。

一股股血流不斷沿着手臂內側淌下,已然将青色衣袖洇濕了一片,長靈咬牙,迅速咬破左手手指,在車壁上畫了個血陣。

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飛蝶般彙聚到右臂上,很快将內側細小傷口修複。

長靈面頰慘白,唇無血色,轉瞬出了一額的冷汗。許久,才慢慢緩過來,癱靠在車壁上,麻木的閉上眼睛。

**

次日,昭炎正式返朝。

經此一戰,褚雲楓戰敗出逃,國內所有叛軍皆被剿滅,包括餘下的褚狼部在內,天狼十六部盡皆臣服于新君麾下。

“君上,‘夜枭’傳回情報,褚雲楓率殘部進入北方雪原後,就消失了蹤跡,和當日他在北境上演的那出金蟬脫殼之計如出一轍。但當時臣等還有餘力尋找,北方雪原綿延千裏,途經禹、蚩尤、青丘三國邊界,末将已發文書與禹、蚩尤兩國,兩國均稱未曾見到叛軍形跡。”

“青丘那邊呢?”

“也發了,但不知何故,博徽遲遲沒有回音。”

雲翳說到這裏頓了頓,道:“褚雲楓所率殘部至少有萬人之衆,就算是逃進雪原裏,想把這一萬人悄無聲息的藏起來也并非易事,除非……”

“除非有人接應,在暗中相助。”

昭炎敲着桌案,眼睛一眯,道:“看來,已經有人迫不及待的要插手本君的國事了。”

“君上知道那人是誰?”

昭炎搖頭:“不知,也知。”

雲翳道:“恕屬下愚鈍。”

昭炎冷冷一挑嘴角,道:“褚雲楓想把那一萬人藏起來不容易,想帶着那一萬人悄無聲息穿過別國邊境更不容易,就算各國安插在國境線上的暗探都是一幫飯桶,也不可能連一萬人這樣大規模的軍隊都發現不了。”

“君上的意思是?”

“本君的意思是,他們都在說謊。”

雲翳神色驟然凝重起來。

他靜下心迅速理了一遍,道:“君上所言不差。褚雲楓要進入北方雪原,第一個要驚動的就是禹,其次就是蚩尤。而蚩尤久有吞并禹之心,這些年在兩國邊境上布了大量暗探,監視禹一舉一動。他們的暗探,甚至比禹族本族的暗探還要靈敏。一旦禹國內有什麽風吹草動,絕對瞞不過蚩尤的眼睛。”

“所以……褚雲楓如果真進了雪原,禹、蚩尤一定都得到了消息!”

昭炎沒說話,顯然正是此意。

雲翳一陣心驚:“可末将不明白,這樣簡單的道理,那兩族只要稍稍一想就會明白,為何還要用謊話來蒙騙君上。”

昭炎嘆道:“因為他們覺得本君好欺騙呀。”

他嘴角帶笑,眉目卻冷若嚴霜,這話明顯帶了諷刺之意。

“君上,青丘國君博徽來信。”

親兵入帳,将一封蓋着青丘王玺的信函呈到昭炎面前。

昭炎示意雲翳看。

雲翳恭敬領命,才把信函接過來,解開火漆封印,取出裏面的信,展開閱完後罵道:“這個狡猾的老匹夫。”

博徽先在信中畢恭畢敬、長篇大論的請了一番罪,稱自己近來因為家事處理不當而一病不起,收到雲翳文書後,才驚聞褚狼部謀反、天狼內亂之事,當下就垂死病中驚坐起,準備披甲上陣、帶領狐族軍隊遠赴西境支援新君平叛,但還沒下床,他就讀到了信的後半段,得知君上已絕地反擊,成功擊退叛軍,應該用不着他支援了,當下又激動的熱淚盈眶,跌下床榻,面西而拜,請求諸神保佑新君,保佑天狼。唯一不幸的是,經此“大起大伏”情緒,他病得更厲害了,每日昏昏漲漲,神志不清,只能靠醫官紮針維持清醒,連飯食都難以下咽,每日醒來都要拉着近侍的手問上三遍“君上受傷否?安康否?能飯否?”來表達對後續戰事的關心和對新君的挂念。

在啰裏啰嗦的說完這一番廢話後,博徽才誠惶誠恐的用極小的一段話回答了雲翳的問題,自四族與下臣聯合治理青丘後,下臣只轄制王城一地,北方邊境三鎮分別歸禹、蚩尤、朱雀三族管轄。将軍要詢問之事,下臣的确不知,但若有需要,下臣可以從青丘王城發函代為詢問。

總之,博徽長達三頁紙的一封來信非但沒有回答任何問題,反而把問題弄得更混亂了。因為在禹、蚩尤之外,朱雀也被牽扯了進來。

雲翳看得腦仁欲裂,合上信,依然頭疼不止。

“君上,現在可如何是好?”

昭炎寒聲道:“他們敢公然與本君作對,不過是因為褚雲楓手中有符禺人新制的靈弩,甚至更多的東西,因而有恃無恐。”

“他們既有此雄心壯志,本君便給他們機會。”

“傳本君令,此次本君能平定叛亂,全賴祖宗及諸神保佑,三日後,本君要在天寰城舉行慶功宴,誠邀各族首領參加,共商大計。同時——宣布一件喜事。”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支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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