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你……”

博徽望着少年懷中的食盒, 及少年嘴角那抹人畜無害的笑, 不知為何, 心裏竟隐隐有點發毛。

是這些日子太擔驚受怕、多思多慮了麽。

他一頭半開靈的小靈狐, 連個像樣的武器都沒有, 能做什麽。

博徽不大自在的擠出點笑, 道:“你這孩子,也真是的, 這大半夜的來給叔父送什麽吃食, 這、這天色也不早了, 你趕緊回去吧。你的心意,叔父心領了。”

長靈眼睛一彎:“這是我特意為叔父精心準備了很久的禮物, 如果不能現在就給叔父品嘗,就太遺憾了。”

“禮、禮物?”

博徽愈發狐疑不定。不是吃食麽, 怎麽轉眼就變成禮物了。還有,禮物要怎麽品嘗。這小崽子說話颠三倒四的, 真不知道在搞什麽鬼。

長靈低頭, 像擺弄心愛的玩具一樣, 慢悠悠打開食盒蓋子, 而後捧住食盒, 整個往博徽面前一推, 問:“這禮物,叔父可還喜歡?”

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立刻在陳舊失修的大殿裏蔓延開。

博徽懷揣着疑惑的心情望過去,等看清食盒裏的東西,整個人如同被抽幹血一般, 張大嘴,先是瞳孔一縮,瞪大眼睛,繼而如被什麽東西扼住喉一般,手腳并用,驚恐的往後退去,臉上肥肉顫抖着滾着冷汗。

“不不不,不要……”

他整張臉呈現出一種瘆人的慘白,雙唇抖得如同風中落葉,含混不清的吐着模糊的字節,大顆大顆的汗珠肉眼可見的從他額頭、鬓角、頸間急速滲出來,簌簌往下滾落。

他想尖叫,想逃離,然而喉嚨卻因極度的驚恐而失音。

長靈捧着食盒,一步步跟過去,直到博徽緊貼上牆根,再退無可退。長靈半蹲下去,不顧他抱頭躲避,依舊将食盒遞到他面前,道:“此物可清蒸,可油烹,可紅燒,或者與豬油狗肺涼拌亦可,一定符合叔父的口味。”

琉璃宮燈折射出一道瑰麗光影,恰照出盒中之物的輪廓。

那赫然是一顆已然幹癟下去的頭顱,頭骨□□枯的皮包裹出清晰而崎岖的輪廓,嵌在正面的一對眼珠滾圓的瞪着,一片死灰的白色。

正是不久前慘死在大梵山中的元耆丢失的頭顱。

“你……你……”博徽艱難的喘出一口氣,自顫抖的唇間發出幾聲破碎的音節:“你、你一直都知道!”

“是你、這一切,這一切都是你設計的!”

博徽如看厲鬼一樣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在心裏尖銳的吶喊,吼叫,然而經由喉嚨發出來的,依舊是顫抖細弱的聲線。

畢竟在狐帝的位置上鑽營了多年,極度的驚恐之後,博徽反而慢慢冷靜下來,他貼着牆,輕呼出一口氣,而後擡起袖子拭掉額上的汗,幹笑道:“就算你知道又如何,你還能殺了我不成?弑親可是重罪,只要你還想坐上狐帝之位,在公審之前,你就不能動我性命。否則,那些族老,狐族的百姓,會如何看你,包括溪雲在內,他們都不會選擇一個手上沾着親人鮮血的人來當下一任的狐帝。”

長靈嘴角露出點狡黠的笑。

“你、你笑什麽?”

長靈道:“我在想,像你這樣膽小懦弱的人,畏罪自殺不是更順理成章麽。身為君王,卻勾結外敵,淩虐壓榨自己的百姓,但凡有些臉面的人,恐怕都無顏去上那個公審臺。”

“你——”

博徽陡然明白過來什麽,下意識又想往後退,但回應他的只有一面冰冷的他永遠都不可能推倒的牆壁,博徽慘白着臉哆哆嗦嗦笑道:“你以為,你用這話吓唬吓唬我,我就會信麽,這裏是專門看押我的地方,外面可全是守……”

博徽聲音忽戛然而止。

因他發現,原本被月光投射在窗棂上的守衛身影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了,風吹過,檐下一陣鐵馬亂撞聲,于這異常的死寂外平添了一抹詭異。

博徽終于意識到什麽,手腳發軟的委頓在地。

溪雲處理完後續駐防事宜已是二更天,他本打算直接在營裏歇下,但一想到首陽殿無人把守,昭炎極可能趁虛而入,終是不放心,決定過去看看。

等到了殿內,卻發現床上空空如也,寝具雖是鋪好的,長靈并沒在。這個時辰……溪雲面色一沉,以為是昭炎又偷潛進來,将長靈帶了出去,立刻将值夜的兩個內侍叫進來詢問。

兩個內侍面面相觑,都表示不知情,倒是附近一個掌燈的內侍過來禀報說,大約半個時辰前,看見小少主一個人提着燈往西邊去了。

“只有他一個人?”

溪雲皺眉。

“是,奴才當時還好奇呢,這麽晚了,小少主一個人提着燈出來做什麽,哦對了,小少主懷中似乎還抱着一個食盒。”

青鸾與倉颉聽聞消息,匆匆從偏殿趕過來,一聽長靈自己往西邊去了,倉颉忽然臉色一變道:“會不會……”

溪雲目光一銳:“會不會什麽?”

倉颉還沒來得及答話,一個全身黑甲腰帶長刀的守衛忽然奔進來禀報:“大帥,不好了,冷殿那邊出事了,您、您快過去看看吧!”

溫熱的血流彙聚成小河,不斷從博徽手腕、腳腕及大腿、四肢數不盡的細小刀口內流出,有的滲進磚縫裏,更多的是堆積在牆角。

黏膩的血腥味兒充斥在鼻間,口腔內,喉嚨內,堵得博徽喘不上氣,手腕腳腕撕裂的銳痛令他整個人接近虛脫,除了麻木的顫抖,連痛都呼不出來。

博徽眼珠向外凸出,瞪大眼,一面抖如篩糠,一面驚恐的望着前方。他喉嚨裏發出咕哝的聲響,含混不清的說着什麽,拼力拼力的縮回腳,想往後退,往任何一個可退的角落退,才發現手臂已支撐不起身體的重量。

溪雲趕過來時,正看到一片血染就的修羅場,倒在修羅場裏不成人樣的博徽,及挑着燈,冷漠站在一邊的長靈。

溪雲瞳孔一縮,震驚以至驚痛。

好久,他才從這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面部肌肉抽動片刻,犀利如劍的目光直刺向一邊的少年:“你做的?”

長靈于幽暗中擡起頭,冷漠的與他對望一眼,嘴角緊緊抿着,又恢複了那副素日與他針鋒相對的模樣,而後依舊轉過頭,直勾勾的盯着血泊裏掙紮的博徽,握着燈杆的手指緊緊、緊緊攥在一起。

“我的事,與你無關。”

良久,少年輕而又輕的吐出一句話。

溪雲一愣之後,胸腔內被更大的怒火包裹,劈手奪掉長靈手裏的燈,拽起人就往殿外走。

聚在殿門口的守衛迅速垂下頭退到兩邊,讓出中間通道。

“傳醫官!”

溪雲背着殿門厲聲咆哮一句。

守衛立刻進殿,井然有序的将博徽從血泊中擡起來,簡單處理之後,往醫官處擡去。

溪雲一直将長靈拉回到首陽殿的庭院裏方才松手,他強忍着滔天怒火,說不出是憤怒更多還是失望更多,幾乎是咬牙切齒問:“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你知不知道,本帥已約了族老們明日公審,為的就是……”

“我知道。”

長靈平靜打斷他話,道:“但我早說過,我的事與溪帥無關,是你非要插手我的事。”

這是溪雲第二次在眼前少年身上感受到“油鹽不進”四個字,數百年韬光養晦練就的沉穩與鎮定一瞬崩盤,他再忍不住,低吼道:“這是你自己的事麽!博徽是廢帝,無論他罪孽多深重,都必須由族老們公審決定!這是國法,也是族法!在公審前,你私自對他動用私刑,你知不知道一旦傳出去會是什麽後果!身為狐族少主,你怎麽可以犯這樣低級的錯誤。邊境守軍希望看到的是一個沉穩,善良,心系子民,胸有丘壑的幼主與君王,而不是一個睚眦必報,只知用屠戮與殺孽來解決問題的暴戾之徒!”

“不是的。”

長靈搖頭,道:“溪帥錯了。又或者是這兩日的事,讓溪帥産生了一些錯覺。溪帥可能忘了,這兩百年,我從不是邊境守軍的期望的那個幼主,也從未想過成為你們期望的幼主。我們一直是毫無關系的陌路人而已。我說過,我借助邊境守軍的力量,只是為了了一夙願,報一大仇,我也早說過我的回報。我們是在達成了共識之後才合作的。我們的合作是基于利益,而非人情,我對你們沒有責任,你們對我亦如此。我如何對博徽,只是了結我們之間的私怨而已,不涉國法,不涉族規。”

“也許,你們希望我成為他那樣大公無私的人,但我永遠不會。所以我亦說過,請你們從狐族支系從另擇符合你們要求的人選來繼任狐帝位。溪帥現在拿這些來質問我,不覺得很可笑麽?”

“我累了,需要回去休息了。”

長靈轉身,往殿外走去。

溪雲皺眉:“你去哪裏?”

長靈重新從內侍手裏要過一盞宮燈,淡淡道:“回我自己的地方。”

溪雲堵心兼糟心,緩了許久,方舉步往醫官處。醫官知道如今狐族無主,是眼前這位昔日博彥君上舊部、邊境守軍大将在主事,恭恭敬敬行過禮,道:“回大帥,陛……廢帝性命無大礙,只是被挑斷了手筋腳筋與四肢經脈,只怕這輩子就是個廢人了。屬下們會盡力施救,但能不能接上,就全靠運氣了……”

溪雲親眼見過博徽的傷,知道醫官所言不虛,擺了擺手,讓醫官自去忙活,剛撿了把椅子坐下,蔚風帶着兩個守衛從西苑回來了,手裏提着個沾血的食盒。

蔚風行過禮,便将食盒與食盒裏的東西一道呈到溪雲面前,道:“大帥,這是屬下在清理現場時發現的。”

溪雲皺眉望着食盒裏早識不出面貌的幹癟頭顱,問:“這是何人?”

蔚風搖頭,想了想,道:“這東西就擱在博徽倒下的地方,他一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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