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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冰涼如水。
經過這一場歌手大賽,宿舍裏,比以往更加的熱鬧,顯然是同學們的腎腺上激素處于興奮狀态,還沒有冷卻下來。
阿偉,是我的老同學,我們小學在同一所村小上的。當時在班級裏并沒什麽交集,來到了這裏之後,漸漸熟稔了起來。他留着非主流的爆炸頭發型。那些年,我們很流行這些,還在耳朵上戳幾個洞,戴上耳釘,耳釘能沿着外耳輪廓帶一圈。他冬天從來不穿棉襖,只穿帶着丁卯的皮衣,手臂上還學着電視劇裏的混混紋一條蟒蛇刺青。我沒他們那麽誇張,但平日裏也學着他們的樣子,劉瑞不在的時候,模樣拽的不行,最喜歡穿包臀緊身的那種牛仔褲。阿偉不喜歡那種褲子,覺得像娘炮,我卻不以為然,這才是騷氣男人的代表,性感的化身,也許從那時獨特的品味開始就代表着我與衆不同的性向。
他從床底搬出三箱啤酒的時候,真的是震驚到我們了。
“你哪來的那麽多酒?”我看了眼地上并排而列的酒,又看了眼阿偉。
“嘿嘿,傻了吧,你們傻不拉幾的出去買裝飾品的時候,我偷偷和隔壁班的二傻出去搬了幾箱啤酒,今天這麽開心,今晚老師肯定不查寝了,等會兒二傻他們寝室的幾個小子一起過來,就這幾瓶,還不夠我們哥幾個兒幹的呢!”阿偉得意洋洋的說着,我看到這麽多啤酒也是很興奮的。
“艹,哥們兒還是你行!”我豎起了大拇指。
果不其然,不多久,隔壁的二傻帶着幾個人來到我們寝室。現在我們寝室總共十個人了,我們平均身高165,就寝室這點方寸之地兒,根本站不下我們。
一人開了一瓶啤酒,數十個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坐在對面的兩張床上,阿偉起身站在寝室中間,喝一大口啤酒,像漱口水一樣,仰頭在嘴裏咕嚕了一會,才咽下去,然後對準酒瓶口,動情的開始唱起了上海灘。
我站起來,跟他臀對臀,玩碰碰車,你一句我一句的唱起了上海灘。我們喝一口,唱一句,在酒精微醺的作用下,步伐開始飄了起來,終于張偉在一次對臀中,被我撞得向後踉跄了幾步,差點摔倒。
其他人起哄笑着說道:“偉哥,你行不行啊。”
“艹”阿偉啐了一口,捏了我一下屁股,道:“你媽林子屁股夠翹的啊。”
就在大家哄笑的時候,劉瑞擠到了我身邊,我愣了一下,因為劉瑞的目光實在有些讓人難以捉摸,嘴臉帶着笑,眼裏帶着威脅的意味,他按住阿偉剛才放在我屁股上的手。
我察覺不對勁,忙摸上劉瑞的手,打圓場,故意用犯賤的口吻,道:“瑞瑞,你是不是也要玩臀部碰碰車。”說完,還眨了眨眼睛。
周圍人又哄笑了起來,甚至還有人吹口哨,說:“劉瑞,看不出來啊。”
“行”阿偉用手指指了指我們,揉了揉腦袋,頭有些暈乎的說道:“你們玩吧,我不行了。”
阿偉是酒喝的最多的,這酒雖然是啤酒,但是度數有15度,他又一個勁的猛喝,這會兒後勁上來了。
劉瑞在我屁股上掐了一把,跟觸電似的酥酥麻麻,我忙跳開,指着他的鼻子罵道:“艹,不要臉,你耍賴啊。”
以往在他面前裝的矜持模樣一瞬間就破功了,我捂住屁股,就像被人調戲的大姑娘一樣,扭捏的側着身子坐回床上去。
旁邊人又在起哄,直喊沒意思。
時光紅了殷桃,綠了芭蕉。
那天具體的細節我記不清楚了,我只記得孫老師鐵青着臉,踩着黑皮鞋穿過樓道踏上宿舍樓的時候,皮鞋在瓷磚上“噔噔噔”的聲音格外刺耳,回蕩在宿舍回廊的上空。我們慌忙的把酒瓶往床底一推,打開窗散味,手忙腳亂的不知道誰在誰的床上就躺了下去,我和劉瑞就躺在了大頭的床上。我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不知道是被班主任吓得,還是被劉瑞噴到我脖子間的熱氣給刺激的。我只記得,我當時偷偷把手放在劉瑞的腰側,佯裝低聲罵了一句:“艹,誰他媽說老師不查寝了。”
然後,心裏竊喜。
孫老師走到我們寝室,威嚴的在門口喊了一句:“該是哪個寝室給我回哪裏去!”
然後二傻那幾個人灰溜溜的從床上爬下來,灰頭鼠臉的回自己寝室。
我當時還竊喜,酒味那麽大,老孫竟然都沒有發現我們喝酒了!如今才恍然,我們那些小動作和心思,他看的一清二楚,只不過是有選擇對我們進行适度的包容并選擇另一種方式來愛着我們。
當年熱血沸騰,稱兄道弟的弟兄早已分道揚镳不知去向,我的眼前開始一一浮現他們的臉龐,像走馬燈一樣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顯現。我推開早已腐朽的鐵門,再一次,重新踏入了這所校園。
冬天的早晨,是寒冷的,寒風呼呼的吹着,吹到臉上是刀割一樣的疼。即使在沒有課的日子裏,我們依然要早起,因為今天是學習标兵表彰大會舉行的日子。
期末考我的進步最大,從倒數第一上升到我們班第九。一個原因,我的進步确實大,而另一個主要原因,班裏沒幾個認真學習的學生,兩個班加起來可能有十來個,但是這個原因也掩蓋不了我對成績上升的濃烈喜悅感。
北風呼嘯。
表彰大會還和以往一樣,我們蜷縮一團坐在露天寒風下聽着校長和幾位領導語氣中掩不住驚喜,我想他們高興的原因肯定有劉瑞,讓他們看到了學校的希望。
讓我意想不到的表彰大會我竟然也榜上有名,被封了“進步之星”。我略為羞恥的上臺領獎狀,這太不像話了,我紅着臉低着頭,拿着獎狀拍了一張照片。
那張照片現在還留存在我家裏的影集上。當年我拿回家,被我媽珍藏般的保存在影集相冊中,她驚喜的表情深深地刻在我腦海裏,我至今仍能清晰的記得。她還不知道她的兒子在年輕的糊塗歲月中,有過那麽一段賭博的荒唐事跡。
表彰大會開完,我和劉瑞步行,走在熟悉的鄉間小路上,回家。
放寒假了。
“吶。”劉瑞伸出手,攔在我面前。
我被他的手攔住了去向,定睛一看,他手裏拿着紅鈔票。
我心裏其實是非常想要的,畢竟我那兩千塊錢的巨額債務,才還了四十,我省吃儉用一個月攢了四十,拿到小賣鋪的時候都不知道怎麽把錢遞出去的。
“還不起就跟你家長說。”老板娘頭也沒擡的把錢揣進口袋,來了那麽一句。
我逃似的離開那裏。
保不準她下次看到我媽,真的會跟我媽講,我欠了她2000塊錢。我心裏非常非常想要,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要。
我推開他的手,故作潇灑,有些垂頭喪氣的往前走,邊走邊道:“你自己贏的,給我做什麽,自己留着吧。”
他聽到這話急了,跟上來,道:“我就是為你贏的,我又不缺錢。”
我站在路邊,身後是一望無際的光禿禿的田埂,轉過身,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別過臉去,道:“不用你管。”
“艹,你他媽欠揍。”惡狠狠的聲音響起,我以為我聽錯了。
我猛擡頭,眯了眯眼睛,道:“我耳朵聾了嗎?你剛剛是不是說髒話了,罵我來着?”
“我說,你他媽欠揍!”他直勾勾的跟我對視,走到我面前,把錢塞進我的手裏,道:“不要算事,你扔了吧!”
我第一次覺得錢是那麽燙手的東西,我看着手裏的紅鈔票,愣了會兒神,然後在手中攥緊了跟上去,大聲喊道:“艹,我收下了!媽的,等等我啊!”
我追了上去,把錢揣進褲兜。
我們走了好一會兒,一路上沒人開口說話。
眼看着回家的路程走了一半了,寬敞的路邊堆積着垃圾堆,垃圾堆裏各種零食袋、生活垃圾混合在一起,甚至有點異味。我沒忍住,問道:“你怎麽會彈鋼琴?”
“學過。”他惜字如金。
“在哪學的?”我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北京。”他不鹹不淡。
“北京?你怎麽會在北京學彈鋼琴?”我更加好奇了。
“我父母在北京做生意,我一直在那邊上小學,因為不是北京戶口,沒法繼續上初中。”他的氣似乎消了,冷淡的語氣仿佛不是在談論自己。
“那你現在住在鄰村,是跟你爺爺奶奶住嗎?”父母在北京,除了跟爺爺奶奶住在這裏,還能跟誰?
“沒有奶奶,我跟爺爺住在一起。”他有些失落的答應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北京的父母,還是在失落自己沒見過奶奶。
“你跟我聊聊北京的事呗。”我岔開話題。
那天我們邊走邊聊,他給我描述了北京的大街小巷,胡同相柳,他說以前那塊地兒不叫北京叫北平。他上學不會像我們這麽輕松,他學過跳舞,學過鋼琴,學過繪畫。他說他學的舞蹈是拉丁,我說什麽是拉丁,他就在塵土飛揚的幹燥泥地上給我跳一段做個示範。
我們回家的時候,冬日裏的豔陽高照,我們走着走着,太陽西下,天也陰沉了起來。經過一片鄉下的墳地,遠遠望過去,一片墳包在鉛灰色的天空下顯得陰森森的,我的心裏發毛,咽了口口水,拉緊衣襟,催促劉瑞快走。
“我在杏西,寒假你來找我,看看我們能不能寒假再掙點錢,給你還賬。”他從口袋裏扣出早就寫好的電話號碼,褶皺的紙被他手心的汗汗濕,黏答答的,他遞給我,說道。
“行行行。”我快速接過,心不在焉的催促道:“快走快走。
這片不毛之地,極盡荒涼,還怪吓人的!
寒假第二天,我去找大頭。
大頭給他爸罰在家裏幹活,他爸不讓他出來,隔着大門,他對我說:“林子,你走吧,我們開學再見。”
我尋思大頭這回是真的出不來了,想到了劉瑞,就把那張褶皺的幾乎看不清字跡的紙條翻出來,試着打電話。
電話裏“嘟嘟——”了兩聲之後,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喂?”
“喂,劉瑞,你有空嗎?我去找你?”我聽到他的聲音後,道。
“行。”他爽快的答應了。
我們約在兩村交界口,村頭的路口,水泥地修到這裏就斷了,左轉接了一條寬敞一點的大路,而直行再往前去是一片漫無邊際的田地,右轉就是我們上學去的那條土路。劉瑞就是從左邊的路口過來的,我跟着他沿着左彎道前行。
我們煞有其事的琢磨了掙錢的方法,但是卻一籌莫展,一做生意,大人根本不會把貨買給我們,而且我們沒錢。劉瑞說他有點存款,就算有錢買貨,這些大人也會趁機壓榨欺騙我們,因為我們不知道貨物的市場價。我雖然沒做過生意,但是父母做生意,我平時有了解。
二打工,村裏的工廠打工仔至少要15歲,我和劉瑞太小了。
我們過早的承受金錢的壓力,在那一瞬,我才明白,長大了也許沒有想象中那麽美好,虧我們整天想把自己打扮成大人模樣。父母供我讀書可真不容易,也許就是這時的認知,徹底改變了我吊兒郎當的學習态度,下定決心通過學習走出這個小村莊。
我忘了當時我跟他一路上說了什麽,只記得我們構想了一個美好的掙錢藍圖,在我們幻想編織的夢境裏,我們變成了有錢人,欠的這點債務根本不算什麽。我們越聊越開心,越說越激動,都沒發現我已經跟着他走到了他家。
“瑞瑞”一聲蒼老的呼喚把我們從夢中拉醒。
“爺爺。”劉瑞笑着喊道。
那是一位慈祥的老爺爺,佝偻着背面貌看起來卻很精神,渾濁窄小的眼珠嵌在布滿皺紋的臉上,原來他就是劉瑞的爺爺。
劉瑞回北京後,沒過一年,他的爺爺就去世了。那年正月,剛過了春節,劉瑞頭上帶着孝帽出現在我的面前。我記得,我當時急忙的向他飛奔而來,路上的石子将我絆倒,我渾然不顧,又爬起來接着跑過去,承載了我一年思念的人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心中的激動,到現在都記得。他回去之後,我們一直有電話聯系,所以再次見到他,完全沒有陌生的感覺。他參加完爺爺的喪禮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而他的電話也漸漸的打不通了。
我到劉瑞家玩,他爺爺家徒四壁,屋裏屋外什麽都沒有,但打掃的很幹淨,一塵不染。門口有一顆老槐樹,幾只母雞在樹下咕咕咕的啄食。
我在門口的院子裏喂母雞,劉瑞進去了,然後又出來了,他在我手裏塞了一沓錢,給我的驚吓不亞于知道大頭欠了三十萬的時候。
我的手有些顫抖。
“我們掙錢太難了,這是我從小壓歲錢攢的,平時沒什麽花錢的地方,不知不覺就攢那麽多了。”他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思慮什麽。
我攥緊他的手指,忙搖頭,咬牙切齒道:“你!我不要!你有這錢還不如給你爺爺,你看你家裏什麽都沒有!”
他輕描淡寫,仿佛真的不将這些錢放在眼裏,道:“我父母給了我爺爺很多錢,爺爺清貧慣了,不喜歡亂七八糟的的東西,而且,如果我跟爺爺說,他也會讓我給你的,大不了你以後慢慢還給我。”他朝我笑,露出兩顆小虎牙。
這是他攢那麽多年的,說拿就拿出來了,他裝的風輕雲淡,我不可能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雖然他看起來毫不在意,但是心裏肯定也很煎熬。
我在校園裏漫步,各個角落都有我們曾經的身影,我蹲在學校雜草叢生的石凳旁,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老是會想起這些陳年舊事,我在心中默念:我終于知道我為什麽那麽喜歡你了,你那麽好。
我說什麽都不肯接受,我已經拿了人家五百了,怎麽好意思,就那五百塊錢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還上呢,哎,我心裏嘆了一口氣,不過那剩下的錢還怎麽還呢?再要他的錢,還不如跟我媽承認錯誤,被打一頓,然後讓我媽幫我還了,哪有拿朋友的錢還賬的道理。
“陽陽,在我心裏,你是我家人。”劉瑞看我不肯收,就那麽定定的看着我。
“我一個人在這邊讀書,你是我在這所學校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一個,你在我的心裏,就是我的親人。”強制的不行,來打個親情牌。
親人要是換成情人就好了,我心裏默默地想。
“你像我弟弟一樣,我想疼愛你。”接下來他的話更讓我震驚。
不是他話語中的疼愛讓我震驚,而是我想當他對象,他卻想當我哥哥,我心裏苦澀,連帶着面前站着的一群雞也不是那麽的可愛了,仿佛在嘲笑我:弟弟、弟弟……”
“所以,你就收下吧,以後……”他沒有說下去,我不知道他隐藏的半句話是什麽。
“我……”我承認他的話很感人,當年年輕,只覺得心裏暖,要是我現在的年紀聽到了,肯定哭的稀裏糊塗。
“我不能收,這……”之前的五百塊錢我确實動了收下的心思,但是我現在真的一點拿他錢的心思都沒有了,我想着,大不了挨我媽揍,吃一頓筍子炒肉。
“我真的不能收!”我把錢放在他的手上,堅決道,這個時候我已經決定回家坦白從寬,吃一頓板子了。
“其實,我是存着私心的。”他又道。
我停下了手中拒絕的動作,想聽他說下去。
“我,我媽說我再忍忍,他們快拿到北京戶口了,我們家,在北京買了房子……”說到這裏,他仿佛要哭出來了,道:“他不知道,我在這裏,很開心,有很多朋友,特別是你。”
聽到這裏,我也有些眩暈,問道:“還有多久?”
他搖了搖頭,低垂着腦袋,眼淚嘩嘩流,道:“大概半年,我也不知道,只說讓我做好準備,我想着,我走了,爺爺一個人怎麽辦啊,他也不願意去北京。我就想着,給你錢,你欠我分人情,我也不要你怎麽樣,你就……”說到這裏,他有點哽咽,道:“就……經常來看看就好,不……不要讓他老人家孤單。”
我頭點的跟搗蒜杵一樣。那時我感動,但是共情能力沒那麽強烈,以至于我知道有這個承諾,也只把他當做了承諾來兌現,心中卻少了點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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