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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纣絕獨自呆在密閉的房間裏,那應該是天帝之前所在的辦公室,一面牆是透明材質的,只不過纣絕不喜歡光,就拉起了巨大的深色厚重窗簾。
他的面前有一個四方形的巨大桌子,桌面上浮着整個天宮的框架模型,幾個紅點在不斷地向着中心區域靠近。纣絕一只手撐着側臉,身體半斜着,說不上來認真還是輕浮。
“到底是他們比較厲害呢?還是你比較弱?”一條修長的白腿伸了過來,這人沒有穿鞋,腳踝上有一個銀色的環,環上有一個紅點,在這樣昏暗的環境之中格外顯眼。
“我讓你可以随随便便走動了麽?”纣絕問道,“執離,你未免膽子太大了點。”
執離坐在纣絕椅子的扶手上,一手搭着靠背,仍是那副對誰都膩膩歪歪的樣子與口氣,說道:“我什麽時候膽子不大了?”他像是為了證明自己一樣,竟然真的打算摸一把纣絕的臉。
纣絕永遠是一張帶有溫和笑容的臉,可是對着執離似乎沒那麽大的耐心。他只瞥了執離一眼,執離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沒勁。”執離自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收回了手。他起身走到方桌前,身影才完全曝于柔和的亮光之中。原來他只随意裹了件絲絨睡衣,好不閑适,一點也不想纣絕口中的一個被限制行動自由的人。
他一雙手撐在桌子邊緣,金屬的冰冷溫度有些刺激他的掌心,他沒太在意,看着極細膩的光線交織而成的巨大城市,說道:“你就打算這麽靜靜的看着他們?”
“我沒有太多想法。”纣絕說,“來便來,不來便不來,又能怎樣呢?我也無意攔他們。”
執離說:“你可真想得開。”
“是你們想的太多。”纣絕非常淡漠地說,“他們于我不過浮雲,我懶得花心思。”
執離擡頭看着纣絕,表情說不上是笑,還是難以言喻。
他一直都是膽大妄為,但說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盡然。天上他畏懼天帝,而且裏面有許多厭惡的成分。地上他畏懼纣絕,因為他猜不清纣絕心裏想什麽。纣絕永遠這樣,好像對一切事物都不怎麽關心——可他卻把手伸到了天界,不聲不響的就要把這個延續了幾千年的秩序毀了。
像是天方夜譚。
執離最開始得知這個消息時本以為事情沒有這麽嚴重,他帶着一點私欲以及惡作劇的心态對纣絕的事情不聞不問。他當做不知道就可以了,沒人能怪罪他什麽。只是他沒想到,這就是一個泥潭,掉下去的人,沒一個能保全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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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着眼睛看了看自己腳腕上的那個銀色的金屬圈,纣絕确實待他不薄,約束他的東西跟別人都不一樣。纣絕只是在其他人的脖子上插了一根金剛鎖神杵,私自取下者畢生修為将煙消雲散,成為這天界裏的“垃圾”。而他呢?纣絕給了他最大限度的自由,同樣也讓他生不出一點逃離的念頭。
只要執離敢離開中樞範圍一步,別說人了,大約臉鬼都做不成。
任性的結果就是一步錯,步步錯。
“如果他們真的來了呢?”執離皮肉太懶,幹脆坐在了桌子上,正對着纣絕。他的睡衣下擺開着,側坐的時候露到了大腿根部,但是他一點也不介意,纣絕也稀松平常。執離接着說:“麻煩總還是有的吧,你要怎麽處理?能跟我共享一下你的計劃麽?”
纣絕沉默片刻,緩緩說道:“我覺得自己在人間久了,也像是變成了人一樣,唯有在這種時候我才能意識到,自己是個冷血的神。”
“……”
“我在人間時最喜愛過年,每過一年,我就知道自己離着預期的時間又近了一點。我如同一個等着讨賞的孩子,等着我親愛的大哥放我去看看妧枍。我知道人會快樂也會難過,我想大概就是我那時候的期望與絕望吧。”纣絕站了起來,走到了執離面前。執離是坐着的,纣絕比他高出去不少,兩人都是神仙容顏,看着像是畫一樣。
“我知道,我心中有股戾氣魔障,那東西原本不屬于我,但是不知何時進駐了我的身體,甚至侵占我的靈魂。”他繼續說,“可我一點沒有感到掙紮排斥,我甚至希望自己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惡魔,因為堕落的滋味真是太美妙了。我明白了為什麽自古以來都禁止神擁有愛恨情仇……”說道這裏,纣絕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什……什麽……”執離小聲問,目不轉睛的盯着纣絕,不經意間連呼吸都變快了。
“因為這樣一來整個神界都會失控。強者的欲念總會比普通人要來的多,也更加執着。”纣絕說,“但是正是因為欲念,我才覺得自己倍加強大。當然了,這些要感謝我的好哥哥。”
執離說:“也許他不是真的想騙你呢?”
“這已經不重要了。”纣絕談論這些問題的時候心情反倒很好,還頗有性質的用手指勾起了一縷執離的長發把玩,搞得執離緊張的繃起了後背,“他應當為自己當年的行為付出代價。”這句話,他說的更像是自言自語。
執離怎麽都想不明白為何纣絕對天帝的恨意如此之深,因為他尚不能理解一個“情”字。他答應纣絕,也僅僅是好奇罷了,但是他現在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也無法抽身。
當初他被孫悟空楊戬等人派回天庭時他就心情複雜的緊,果不其然一來就被纣絕給按下了,斷絕了一切與外界的聯系。執離常常想,他在地府那麽久,送出去輪回的凡人無數,那些人哭天喊地的不想過奈何橋,若是換做他,只想一口幹了孟婆湯,早早甩去這些爛攤子,遁入輪回算了。
但是他不能。
掌控生死的酆都帝君最無法掌控的,恰恰是自己的命運。
正當執離要開口說話時,門口略過了一個白影,他定睛一看,是落白站在門邊,半掩着自己的身體。雖然落白總是面無表情的樣子,但執離卻在與他的短暫對視之中讀出了一些厭惡。他歪頭看了一眼纣絕,無奈說:“你的小鳥來找你了,為了避免死在你手上之前先被他暗害致死,我還是先回去了。”
纣絕應了一聲,執離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暗處。
“你來做什麽?”纣絕轉身問。
“我……”落白還是站在門口,低着頭說,“他們幾個人分開了,最近的距離中樞的大門只有兩個接口,我想問問……要不要……”
“不必。”纣絕說,“你好好呆在這裏就好了,其他的事情不用操心,交給知風去做。”
“……”落白低沉不語的樣子有些可憐。
纣絕輕聲嘆了一口,伸手朝着落白點了點,說:“過來。”他自己又坐回了椅子上。
落白走了過去,在纣絕身邊站定,保持了一點距離之後再不靠前了。纣絕把落白拉到了自己的腿上,說:“你原來就總愛在我懷裏坐着,再見時也愛粘人,怎麽這幾日反倒生分了?見着了連人都不叫了。”
“我沒有。”落白說,“我去辦你交給我的事情了。”
“哦?怎麽辦的?”
“把不聽話的全都卸了元神壓在了天尊的地牢裏。”落白說的非常認真,但是似乎對處理這些昔日的同事一點也不手軟,甚至冷漠,“我還給他們每個人都下了蝕魂,他們不會好過的。”
纣絕笑道:“這些都是你在暗殺部隊學到的本事?”
落白點點頭。
“我本以為天界都是真善美。”纣絕說,“看來還是我想的太簡單。”
“也不全然。”落白頓了一頓,說,“只是……只是不能犯戒,犯戒不會被輕饒的。”
纣絕問:“那你呢?犯戒怕不怕?”
落白搖頭:“不怕。”
他坐在纣絕的懷裏,這會兒放松的心情,手自然而然的也攀附在纣絕的脖子上,腦袋往纣絕肩頭一靠,說:“我可以問你問題麽?”
“傻鳥知道問問題了?”纣絕頗有興趣的說,“說來聽聽。”
“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就是葉知風陪着你?”落白小心翼翼的問,“他在你身邊,多久了?”
纣絕說:“這個問題嘛,我要好好想想了。”他還真的掐着手指故作計算,說:“自從你登仙之後,差不多也近千年了。他是我身邊最親近的人。”
“哦……”落白的口氣說不出的失落。
“不高興了?”
“嗯。”落白直白的點頭。
纣絕噗嗤一笑,他總是被這小鳥傻乎乎的樣子逗的無可奈何,他問:“為何不開心?”
“因為這些我都不知道。”落白說,“我睜眼時見到的就是你,我只認得你,你就是我的全部。可是……可是我不是你的全部,我很難過。”
“你知道難過是什麽心情麽?”
“知道的。”落白說,“你提起妧枍時的樣子就好像很難過,還有……”他稍微一偏頭,陷入了思考,繼續說:“我也見過楊戬難過,他有時候眼神跟你很像。唔……我覺得應該也是難過吧。”
纣絕問:“什麽時候?”
“他把郁琛弄丢了的時候。”落白說,“我與他呆在一起的時間不短,自從去了人間之後,我覺得他跟原來不同了。”
“怎麽不同?”
落白說:“我形容不出來,就是不同了。”
“因為那個人?”纣絕指的是郁琛。
“對。”落白說,“楊戬很在意他,會因為郁琛大發脾氣,也會很暴躁。他那麽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我覺得出現這種情況很意外。敖烈也會跟郁琛鬥嘴,但是他們好像都還很喜歡郁琛。我形容的對麽?那種應該是‘喜歡’吧。”
纣絕笑道:“你形容的很對,小鳥一點都不傻,反而聰明的很呢。”他鼓勵一樣的摸了摸落白的頭,落白這才開心了許多,進而說:“那你喜歡我麽?”
他心思純真,眼神中滿懷期待,纣絕看了都不忍拒絕。他張開一點嘴,說:“我喜歡你就這麽一直陪着我。”纣絕含糊了答案,但是落白不依不饒的追問:“那我呢?我是說……”他指着自己的心口。
“小鳥。”纣絕說,“我不希望你把這些話說出來,以後也不要再說了。”他的語氣比方才冷上許多,讓落白滿眼的希望變成了失望。
“萬一我成不了呢?”纣絕說,“你讓我拖着你灰飛煙滅麽?”只有他鎮定自若的說出這種毫無立場前後矛盾的話來。這番事情就算他成不了,就算落白跟他保持距離,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一個魂飛魄散,哪裏是他一個承諾就能劃清界限的呢?他只是不想回答,用這種善意的威脅去诓騙落白。
可數百年不見,落白要比他想象的固執許多。只聽落白說:“可是我願你陪着你灰飛煙滅。我說過,我的世界裏只有你,你沒了,我何必茍活獨留?”
“禽鳥是不是都是如此?”纣絕說,“第一眼見到的,不論他是人是鬼是好是壞,一蓋都認了下來?”
落白負氣回答:“不是,我不知道。”
“你也只是天性使然罷了。”纣絕說,“明日你不用再來了,眼不見,心也就不煩了。我只想讓你自由自在,其餘的,不需要你想。”而後,他加重了語氣說:“我不喜歡不聽話的小鳥,知道了麽?”
落白愣住了,環着纣絕的手臂一時間不知如何擱置。他的表情有些難以置信,甚至是沮喪的。他咬着嘴角動了許久,最終才委委屈屈地說:“知道了,我會聽話的。”
對方的身體是僵硬的,這一點纣絕能感受的到,他拍了拍落白的後背,落白這才從他身上下來。這個地方對落白來說太過壓抑,他本是滿心歡喜的來,現在怕是要失魂落魄的離開了。也許他不該問愚蠢的問題,纣絕說他聰明,應該是騙他的。
落白低着頭,眼睛撇了一眼四方桌上的內容,有一個紅點距離中樞最近,他暗暗記下來之後,簡單的跟纣絕道別就匆匆離開了。
外面的空氣比裏面輕松一些,落白深深的吸了口氣,去武器庫提了自己的裝備,又向淩霄中心的大門走去。他意識混亂,只想着随便做點什麽事情都好,随便找一個目标發洩一下。
也許他能夠想纣絕證明他的存在呢?
不要讓任何一個危險目标靠近纣絕——落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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