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從大青山回來之後,萬垂光沮喪了幾天,也就恢複了原樣,照舊賣藝守院子。貔貅看她對着大哥什麽都沒有提,對萬垂虹也避而不見,只嫌她沒用。它每天都要去瞧瞧那“說走就走包”還在不在,以防她忽然離開。

除此之外也無計可施,只是每次見到月亮,都要按着教訓幾句。月亮的真正主人是萬垂虹,貔貅只管勸誡它早日改邪歸正。狗兒本來對它十分畏懼,幾回之後就變成了八分,随即五分,三分,再後來便朝它蹭。尚瓊嫌棄得很,只覺得它更加沒用。

這一日賣藝結束回來,尚瓊知道垂光要換衣裳,便在院裏閑逛,又要去尋月亮,忽然聽見屋裏一聲驚呼,随即叮咣亂響。貔貅吓了一跳,又不好徑直往裏闖,只得在門口問:“怎麽了?怎麽了?”

萬垂光并沒來開門,只在裏頭叫:“不對!不對!”

貔貅當機立斷,硬從門縫擠進門去,萬垂光衣着整齊臉色煞白,正飛快地翻找着屋裏幾個角落,口中嘀咕着“不對”。

尚瓊呆看半晌,以為鬧了耗子,終于發問:“什麽不對?”

垂光直直瞪着它,半晌憋出一句話來:“我的錢不見了!”

“什麽錢?”貔貅說,“你藏起來的私房錢麽?除了抽屜,放在床墊子下頭的,還有櫃子角的,舊鞋底子裏的……都不見了麽?”

萬垂光聞聲倒也一愣,問:“你怎麽都知道?是你……”随即又搖頭,“不會是你。”

貔貅哼道:“就算別的我都聞不見,錢味兒還是能聞見的。你藏錢,我即便不看,也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萬垂光又回頭翻找,着魔一般,大冷天裏豆大的汗滴沿着漲紅的臉頰直淌。尚瓊看得于心不忍,在一旁說:“是不是大哥有急事拿走用了……”

“不可能!”萬垂光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大哥!我知道是誰。”随即以排山倒海之勢拉開了屋門。

尚瓊喃喃自語:“算賬了……算賬了!”随即大為興奮,跟了上去。

正是晚飯時分,隔壁傳來一陣香氣,隔着牆頭也十分誘人。

萬垂光怒火熊熊燃燒,提起牆角夾煤用的火鉗,翻上梯子沖進萬垂虹家,徑直進屋,正趕上他守着一桌菜自斟自飲。她眼裏再也看不見其他,一把火鉗指着自家二哥的鼻子道:“把我的錢還來!”

萬垂虹吓了一跳,手裏酒杯一歪,些許酒液潑出來淌了一手,頓時滿臉不舍,吸溜着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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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嫂原本進了屋,擡頭看見萬垂光,立即轉身出去,拉着正要進門的長果躲了。

萬垂虹一面舔酒,一面望着氣勢洶洶的妹子,笑道:“哥哥家裏餓了幾天,總要有點油水不是?再說……”他別有深意地眨眨眼,“你能認得城裏的程小姐,去程家領一份美差,也有二哥的功勞;他們給你的銀錢,自然應當分二哥一份。”

萬垂光看着桌上菜色,顯然豐盛,又看他一身新衣人模人樣,想到自己辛苦攢下的錢就這樣被他撈了現成,氣得哼道:“你拿得幹淨,一個錢也沒留下,明明是獨吞,這也叫‘分一份’?吃便吃了,剩下的給我交出來!”

“哎,話不是這樣說。”萬垂虹說,“最近手氣不好只出不進,手頭太緊,又不敢讓老大操心,怕他再病不是?不管多少,都算我借了妹子的,現今都拿去還人家應急了,以後再還你。”

萬垂光看他輕描淡寫的神色,自己被人迷倒擡進大青山的事又襲上心頭,埋了多時的一股怒意充滿胸腔,這時反而冷笑道:“二哥說什麽借,什麽還?我可不敢開口了。這擺明了是嫌我不懂事,教訓我來了:如果我上回乖乖被那兩個人拐了,賣去不知誰家做媳婦,想必這時候二哥拿足了銀子,把大魚大肉都吃膩了。就因為我壞了你的好事,到手的錢也飛了,又不好跟大哥鬧去,這才把我那點私房奪了——倒是讓我還債呢。”

萬垂虹仍然笑嘻嘻地,又斟半杯酒:“誤會,誤會。我以為妹子也想找個婆家,不是沒來得及跟你商量麽?你看你氣得這個樣,何苦來?快坐,坐!”說着把一雙筷子拿布巾擦了擦,往她面前放,“你嫂子燒的好肥鴨子,你在外頭也累了,來吃塊肉。”

“吃肉?”萬垂光站在原地不動,“我哪裏敢吃。你說是鴨子,這真是鴨子麽?”

“妹子說笑呢,”萬垂虹說,“這不是鴨子是什麽?今日剛宰……”

“啪”一聲,萬垂光一火鉗杵在飯桌,一只桌角垮了下來,打斷了他的話。滿桌盤碗叮鈴鈴一陣輕響,她笑道:“若不是在外頭累了幾年,今天在這盤子裏被你吃的,可就是我!”

萬垂虹臉上猶如畫上去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好歹現出一絲尴尬。

“二哥,”萬垂光拄着火鉗,低頭注視着他一字一句說,“夾在你筷子頭的,明天又不知道是誰?”

萬垂光氣勢迫人,萬垂虹一杯酒抖抖索索再次灑了些許,要自己喝,卻動不得了。正僵持着,院裏有人焦急問道:“垂光!不吃飯去,來這裏吵什麽?”

原來這邊聲勢不小,萬垂陽早被驚動,尋了過來。

萬垂光熱血稍退,意識到再瞞着大哥也是不可能了,這才把自己差點被賣、私房錢被偷的事同他講來,自然斟酌着詞句,把嚴重程度減去三成。

萬垂陽聽着便大皺眉頭,指着萬垂虹道:“你……你!你個孽障!”一根食指幾乎就要戳在他臉上,忽然劇咳不止,喉頭咳出一口血痰,紅郁郁攤在地上,可吓壞了萬垂光。她顧不得再說,連忙攙起大哥返家,反倒急着好言好語安慰。

萬垂陽神情大為萎靡,嘆道:“我以為他成家有了後,總該有個大人樣;當着你嫂子,也總要給他留點面子。沒想到……都是大哥沒本事,才叫你受這樣的委屈。”又望着垂光說,“旁人家的姑娘,早都找了婆家安穩度日,只有我妹子操勞辛苦……”言語間竟逐漸含淚。

垂光連忙笑道:“別想那些啦。你養得白白胖胖,我就最高興。”又端藥端飯,一直服侍他睡下。

自打出了二哥家,萬垂光就換了一副神情,在隔壁的冷厲全不見了。貔貅從頭到尾都在一旁看着,只覺納悶:她方才明明還那樣生氣,怎麽又能沒事人一樣安慰別人呢?

直到垂光就這樣睡了,它還百思不得其解。

入夜練功已畢,貔貅睜開眼睛,發覺垂光不在屋裏。萬垂陽并未痊愈,垂光時常半夜出屋,尚瓊是知道的,因此從不多問,只管睡自己的覺,練自己的功。只是今天古怪得很,無論怎樣嘗試都難以合眼,只好爬起來尋出了門。

滿院靜谧,萬垂陽睡得很沉,垂光竟然沒在家。

貔貅心想:難不成萬垂虹為了換錢,找人半夜裏把她擡走了?它咬着爪子自語:“我要是有他這份愛錢的心思,何愁成不了正神?”

沿着萬垂光的微弱氣息尋去,它一路尋出裏許,才在一個偏僻樹林中尋到了動靜。

夜深人靜,周圍除了枯樹,只有垂光一個人影——幸好沒被擡走。尚瓊還不曾走近呼喚,便見她朝前一縱,手臂橫掃,雙掌一正一反,擊向一棵三人合抱粗細的大樹。“砰”地一聲,觸及之處樹皮紛紛碎裂,大大小小的枝條随後墜落下來。

不是賣藝使的太平刀太平槍,也不是長拳短拳,那是尚瓊沒見過的動作。

枯枝簌簌,萬垂光打了幾記,起先還有些招式痕跡可循,逐漸越來越快,腳步和手法越發混亂,最後竟不顧什麽章法,四肢齊動,沖着那棵粗樹狠打,一刻不停。

殘枝碎屑飛濺,幹燥的冷風斷斷續續吹過,連漆黑夜幕的星星都泛着冷白的光。貔貅看着她瘋癫一般的身影,說不出話來。

它一下子明白了——垂光看起來情緒穩定,其實怒火未消,又不敢驚動家裏人,才大半夜來這裏亂踢亂打,以洩心頭之憤。

白天那平靜的模樣,都是她裝出來的。

尚瓊鬼使神差地想:也許這不是頭一回了。

咣。咣。

靜夜裏,拳腳打在樹上的聲響令它心驚:萬垂光不是神獸,那是凡間的皮肉啊。

尚瓊回過神來,飛快向前跑去,迎面已聞見淡淡血腥氣,急得發一聲喊。垂光回頭怒道:“誰?!”待看清是貔貅,舉起的雙手才放了下來。

貔貅被她的眼神驚了一跳,定睛一看,一只衣袖上滲出一大片紅來,忙問:“你傷着了?”

“不要緊。”萬垂光幹脆撕下染血的衣袖,裹一裹傷口。

“你怎麽知道不要緊?”貔貅說,“你大哥一口血你都吓得半死,你流這麽多!”

萬垂光只重複道:“不要緊。”

“你這樣不行。”貔貅看她渾不在意,有些別扭,“我吃兩個銅錢,顯形出來,去找郎中來瞧——到時候你大哥着急可別怪我!”

它邁出不到三步,萬垂光果然說:“回來。”頓了頓又說,“只是皮肉傷,止血就好了。我畢竟是練武之人,自然知道。”

“你又來了。”尚瓊說:“這會兒又成了練武之人?你不是說你在山上什麽都沒學到?不是也打不過猛虎堂那些人?到底怎麽回事?不說實話我就告訴你大哥。”說着便取出一個亮晃晃的銅錢,作勢要往嘴裏放。

萬垂光嘆口氣說:“我是學了,也着實學得不好。”她像是累了,朝地上一坐,“我此前在青陽嶺跟着師父學拳——我們青陽派的‘喪敗拳’,在江湖上還是有些名氣。起初還算順利,然而我記招式不在話下,練內功卻天資有限,進展起來不怎麽快……卡在一個關隘,已有二三年了。又趕上大哥生病,我才決定回家來。如果沒有才能,待在山上也是浪費時間。”

貔貅說:“你往日裏半夜出門,也是來這裏的?”

萬垂光點頭道:“練慣了功,總忘不了,時常想着試試。我回家來從未停止,只可惜依然沒有任何突破——方才趁着心懷憤懑,凝神用力,本以為能有所感悟,然而一切照舊……看來我當真沒有才能。”

她一邊講述,一邊朝後躺下,又是生氣,又是灰心,難過之情倍增。

尚瓊邊聽邊點頭:“原來你真學過武。”又想到她賣藝的平凡表現,搖了搖頭,“确實學無所成。想必你也不喜歡。”

“誰說的?”萬垂光忽然坐了起來,“我當然喜歡練武!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不但想要練功,還想着哪天能再出門游歷……”說到此處,忽而停止。

貔貅卻聽得明白:“原來你那個‘說走就走包’,是為這個預備的?”

萬垂光微笑起來:“不怕你笑話,身懷絕技行走江湖,那可是我的夢想……不,”她忽然修改了措辭,“是我長大以後的夢想。”

“小時候不想行走江湖嗎?”

“小時候的夢想是打敗趙禿子。”

“趙禿子?”貔貅說,“哪一個?話本傳奇裏的?”

萬垂光哈哈笑起來,一面搖頭解釋道:“趙禿子是我的兒時玩伴,就是鄰居桂姐姐家的弟弟,總是跟我打架,我又打不過他:他沒有頭發,卻有力氣!”

貔貅和萬垂光相視片刻,一同大笑。

“不講理,他打你幹什麽?”尚瓊說,“他現在還在家?是不是已經入了猛虎堂做地痞了?虧我還把桂姐姐當做好人……”

“桂姐姐自然是好人,趙禿子早些年便去了外鄉。”萬垂光說,“我倒是想狠狠痛揍他一頓,可惜,可惜。”

貔貅琢磨一番,慨然道:“不要緊,以後當了大俠,咱們去找他。”又不放心地叮囑,“你可千萬要成為大俠啊——這樣小時候和長大後的夢想都能實現了。”

垂光聽了它的話,原本笑盈盈的臉卻淡了下來,又輕嘆一聲才說:“我在青陽嶺練功的時候,常聽師父說一句話:聚散得失不由我,愛恨生死終成空。這句話真是再對也沒有了……”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就算我內功修為跨過了這個關口,又能怎麽樣呢?還不是一樣要回家裏來,這些事不是我能左右的。我那個說走就走包,不過是打給自己看的。”

“唔……”貔貅難以反駁,“畢竟你大哥一樣會生病,你二哥一樣會偷你的錢。”

一人一獸坐在林間土地上,一時都不作聲。

貔貅自覺像是說錯了話,十分尴尬地找補道:“可是……好在!好在大哥已經好了許多,誰知道以後怎麽樣呢?”

萬垂光默默聽着,好一陣才笑道:“你說得沒錯,好在總有個頭。”

她站了起來,拍拍尚瓊的腦袋:“好狗子,再加把勁就趕上月亮有用了,回家罷。”又頭也不回地笑道,“天涼了,回去給你睡覺的地方加個墊子。”

貔貅跟在她身後朝回走,極響亮地說:“俗人!說過多少次了,我不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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