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頭上一片青青綠
我在碎月樓等他,然而嚴胖子卻第一回遲到了。
“嚴大人真是忙人,想見你一面,還挺不容易。”見他過來後我調侃道。
“我去了牢裏,見了阮昱成。”他啜了一口杯中的茶也不隐瞞。
“他對你招了?”
他一笑,卻并未回答,“說說你吧,找我來做什麽?”
我也不賣關子,直接問道:“你可聽說過慈安居士?”
他微微一皺眉,問道:“你發現什麽了嗎?”
“我昨兒抄家時抄出了幾封書信,其他都有具體署名,唯獨有一封是慈安居士落款,不知何意,所以來問問你。”
他揣着袖子,擡頭凝望着上面的梁木,好像在出神的想什麽。
過了一會,他緩緩開口:“出了皇城,走二十裏有個朝真觀,觀裏的主事叫藍道行。你将那封信拿去與他看,想來就清楚了。”
“朝真觀?”我呢喃着這個名字。
“如今人拿了,家也抄了,剩下的是他們刑部的事情,你何須淌這渾水。”嚴世蕃說,這似乎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我嘆了口氣,“話雖如此,但,每每想起蘇州的一切便歷歷在目,刺客,兇手,梅娘,還有——小七。一切沒有弄清楚前,叫我如何能夠心安釋懷。”
“好人不償命,禍害遺千年。”他說。
“呵!像我這樣的人就算做了禍害也活不到千年。”我笑了笑。
“茶你慢喝,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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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要去嗎?”
再起身的那一刻,嚴世蕃卻突然按住了我欲拿起劍的手,他的眼裏有正色,甚至還多了一些從未有過的不忍嗎?
然而我還是推開了他,就像推開了命運的伸手。
北京的山是不多的,哪怕在現代也是如此,尤其是靠近皇城的地方,也不見得有多高。于是,那沉沉的鐘聲就很容易傳到山腳下,像破開霧霭的朝陽。
“爾時太上老君。以永壽元年正月七日。在太清境上太極宮中。觀見衆生億劫漂沉。周回生死……”
觀裏的念誦聲一直傳到外面,我一身輕袍緩帶,學着那些王孫公子的樣子微微鞠禮,小道童回禮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施主稍候,家師馬上就來。”
小道童沏上一壺清茶,我打量着觀內的一切,依山而建,左邊是雕梁畫壁八十七神仙圖,右邊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我扶欄往下一瞧,雖攀援峭壁有神仙之清冷,但也着實危得很,我不免搖搖頭。
這時,空氣裏飄來一縷淡淡的檀香,伴着一步一步從容的腳步聲,我回頭,纖長的手指挑起白色的經幡,然後那張年輕俊美的臉便從布幡後露了出來。
絕世脫俗!這四個字毫不猶豫出現在我的腦海裏。
如果說一直以來我對道士的認知還停留在神棍的階層上,那麽面前的這個人給我的第一眼感覺就是:仙風道骨!
我想我終于明白嘉靖為什麽要修道了。
“貧道朝真觀主事,藍道行。”拂塵在他手中甩動了一下,他見禮道,連着聲音也溫和寧靜。
我從剛剛的驚訝中回神,回禮:“在下陸炳,見過仙長。”
他淡淡一笑,邀我入座。提起茶壺,茶水緩緩淌進杯子裏,散發出白色的熱氣。
“敢問施主自何處而來,欲往何處而去?”
“自山外來,欲往山內去。”我端起茶杯,吹了口熱氣。
“山外繁華似景,山內秋色寂寥,怕是要讓施主失望了。”
“繁華是空,寂寥也是空,我所追尋的是真。”
“世間萬物,周回生死間都作空,施主所追尋的未見得就是真。”
“既然如此,那敢問仙長,這所謂的真又是什麽?”我放下茶杯,看着他,不得不說,藍道行雖然是一個道士,但絕對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人。
“人世間并沒有絕對的真,那些就好像是鏡中花,水中月。很多時候,遲遲不肯回頭的不過是自己的執着。”
“如此說來,仙長看我也是執着了?”
“執着也罷,真假也罷,皆憑道生。”
山間傳來清脆的鳥鳴,飛來一只野鶴停在憑欄上,他踱步至那裏,從袖中撚出幾粒米置在掌心,那潔白的鶴啄過米粒後又展翅飛走。
他拍拍手,望着那飛走的鶴道:“古時有一則故事,一老者入城賣藥,偶遇求道的富家子,富家子見老者氣韻不凡,遂以香花瓜果供養,然逾過幾年不見長進,富家子大怒,以為受騙,将一幹供養悉數砸之,不想,第二日,那老者竟化鶴飛去。”他轉過身來,“陸施主,真真假假不在世間,在你心中。”
我颔首,“受教了。”
小道童送我出了山門,藍道行站在門內,我停下腳步,回身問出了我此來的最後一個問題,“敢問仙長可知慈安居士?”
藍道行一笑,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不帶任何波動,“慈安居士正是貧道出家前的俗號。”
我一愣,瞬間就明白了,我微微一笑作禮而去。
藍道行,陶仲文的親傳弟子,朝真觀的主事,當這疊資料被送來時,我就嘆了口氣,我現在終于明白了嚴世蕃的顧慮。
如果說在大明沒人知道藍道行那還說得過去,但沒人知道陶仲文那就稀奇了,作為嘉靖的首席煉丹顧問,國師之稱的他完全擔當得起大明第一神棍的稱號。
只是這樣一個大忽悠,居然還會有那樣一個俊逸出塵的徒弟,實在稀奇,太稀奇了。
我搖搖頭,轉身吹滅了手邊的蠟燭。
出了南鎮撫司,皎潔的彎月已高高挂起,我才忽然發現最近加班是越來越晚了,而且自江南歸來後就整日忙着查案,也沒回家住過幾回,還是回去看看吧。
扣響門把手,開門的總管老劉很是意外,“爺,您回來了!”
“我,我這就去告訴夫人們。”興許是我真的太久沒回來,老劉高興到有些激動。
“不用,如今夜深了,就無需打擾她們了。”
“是。那明兒一早老奴再去說。”
“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府裏可都還好?”老劉替我接過配劍,撣着身上的塵埃。
“爺放心,九夫人将一切都打理得妥當。”
九夫人?
我一愣,随後立馬反應過來是指崔浣浣,時日太長,真是連我自己都快忘了那幫莺莺燕燕了。
“爺,可曾用過膳?要不老奴讓人去備點吃的。”
我一摸幹癟的肚子,确實有些餓了,“也行,不用太講究,簡單點就行。”
“老奴這就去。”
九夫人?
看着老劉一搖一晃的背影,我回想起一路進來的所見,周圍花草修剪得繁茂,庭前院後也打掃得整潔,家仆安分守己,一切都各司其職,看來過去是我小瞧她了。
那要麽,去看看她?于是準備進屋的步子打了個轉。
陸府其實挺大,那些妻妾們一般都住西院,但由于我不常面對她們,所以也就沒來過這裏,于是就形成了現下這個難題?崔浣浣到底住哪間?
看着面前一排排的屋子,我有點頭暈,我想起了嘉靖,宮裏選妃也不過如此吧,我第一次和他産生了一種感同身受的共鳴。
算了,要不還是等明天吧。
我打轉正要回去,卻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從牆邊傳來的。
莫非陸府還有耗子?還是,黃大仙?
我循着聲音過去,只聽在一片草堆後面傳來低低的人語。
“死鬼,你怎麽才來?”
“我這不得小心謹慎嘛,萬一被你們那劉管家逮到了你我都沒好果子吃。”
“你這麽個大老爺們還怕一個糟老頭。”
“不是我怕他,是陸炳回京了,我這不得随時小心點嘛,萬一他什麽時候就······”
“萬一什麽?有什麽萬一?自打他那次宮裏回來後就整個人都不對勁,別說我們了,現在連府上都回不了幾次,有什麽好怕的。”
“如此是最好了,來,你我見一次面不容易,親熱親熱寶貝。”
“讨厭!”
我突然感覺一道雷劈中了自己,內心受到了一萬點的暴擊,這·····這,是頭上一片青青綠了嗎?
雖然一直以來,我都從內心拒絕她們是我老婆這個概念,但······
我站在原地沉思了一會,終于還是決定維護原主的尊嚴。
“咳咳!”
我朝着草堆大聲咳嗽了兩聲,果然,草堆處的兩個人影停下了所有動作,他們慢慢撥開草堆,在見到我的那一刻響起了一聲驚天徹地的尖叫。
與此同時,身後屋裏的燈火全亮了,我想我現在終于不用為去哪間而發愁了。
屋內燭火通明,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堂下跪着的二人身上,妻妾們站在一邊,有人嘲笑,有人譏諷,還有冷眼旁觀的。
門外,崔浣浣披着一件外衣匆匆趕來,她正要向我開口,我擡手止住了她的話。
地上跪着的兩人,男的叫何安,女的叫蓮兒,那日見到時我還留了印象的,是個眼角有淚痣的女孩。
現在蓮兒埋頭哭得泣不成聲,何安則一個勁的磕頭,“大人,大人,饒了小人吧,小人一時色迷心竅,才犯下這等禽獸不如的事情,您饒了小人,小人願為您當牛做馬。”
“求求你了,大人。”
“閉嘴。”我被他吵得頭疼,呵斥道。
當男人的聲音停止後,我掃了一眼屋內的所有人問道:“你們說,公子我平日待你們如何?”
“那還用說,自然是極好的。”先回答的是玉梨,那個說起話來嗲聲嗲氣的女子。
“就是,能得爺垂青,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比咱爺生的好看的男人估計還沒有呢。”
“就是!”
“行了,行了!馬屁別拍了。”
我俯身看着蓮兒哭得滿臉淚水,“你若覺得府裏過得不自在,大可以和我說,或是和劉總管說也可以,我自然放你離開,何必如此呢。”
蓮兒擡起頭,含着淚水的眼裏突然湧現一種莫名的倔強:“事已至此,蓮兒沒什麽好說的,爺,您要打要殺,蓮兒無半句怨言。”
“不要啊,大人,大人,求您放了我吧。”地上的男人一把抱住我的腿,顫抖着聲音,“大人,是她,是她勾引我的,小的本來只是督造局的一個監工,這次來京,是她,是她先勾引我的,不關小人的事啊。”
“表哥,你!”
“好了!”我踹開地上的男人,道:“出了這檔子事,若是饒了你,我陸府的臉面往那擱!不過你放心,我也不是那種趕盡殺絕的人,明日你随我去牢裏,你若能受的住幾日的棍棒,我便放你們走,也當解了我心頭之恨。若是受不住,那也是你咎由自取了。”
“啊,別,大人,我不想去诏獄啊!大人!”
我冷哼道:“放心,诏獄那樣的地方還輪不到你呢。”
第二天一早,劉總管就命人架着何安去了順天府,我與順天府尹打了個照面,只說是家中的小賊,偷了東西,打他兩板子牢裏蹲幾日就行。
畢竟堂堂錦衣衛指揮使,若說被戴了綠帽子,只怕連都尉府的臉也一并丢了。
“陸大人,上次那件事怎麽說?”我正要走,府尹劉淑相拉住了我。
“哪件事?”我一愣。
“就是江南。”
他這麽一說,我突然記起,當初這徙京富戶的折子還是他上的呢。
“哦哦,劉大人是說助銀一案吶。實不相瞞,人是拿了,但其中牽扯過多,大理寺還在審,皇上也一時沒辦法裁決。”
“唉!”他重重嘆了口氣,“如今我也老了,能盡的力就這些了,富戶助銀一事一直是國家的一根刺,從永樂年間紮到現在,若此番能拔了是最好,若是不能——”突然,他又釋懷的笑了:“罷了,反正過兩年我就解甲歸田了,到時什麽都無所謂了,還操什麽心呢。”
他雖然這麽說着,但面對這個官級微不足道的老人我還是由衷的産生了敬佩,“劉大人你如此體恤百姓,心懷天下,我相信一切都會好的。”
回到陸府的時候,崔浣浣已經在門口等了許久。
“怎麽一個人站在這裏?”
“奴家在等公子。”
我沒有說話,徑直走了進去,示意她也跟來。
“你想說什麽?”我知道,從昨晚崔浣浣就有話要說。
“奴家想為蓮兒求個情。”
在院子內,我停住了腳步,而她也突然跪了下來。
“為什麽?”
“蓮兒雖身犯過錯,但年紀尚小,很多事情尚未開化,再加上公子時常不在府裏,姐妹們也難免孤單寂寥,所以還望公子看在她伺候一場的份上,饒她一命吧。”
“我何時說要她的命了。我連那何安都沒殺,怎麽可能要她的命,我只不過罰她屋裏靜思己過。”繼而一想我又繼續道:“再者她确實年輕不更事,昨晚一見,我便知那何安是什麽樣的人了,就這種,怎麽可以托付終身呢。”
“公子能這般想,那我就放心了,不過此事,浣浣也有錯,浣浣沒有管好府裏,出了這種事情,辱沒了公子的臉面,望公子責罰。”
“行了,我不在的日子承蒙你照看府裏上上下下,也委實不容易,說什麽責罰不責罰,地上涼,別跪着了。”我從地上将她扶起。
然後,從袖中掏出一只錦盒遞給她,“送你的,看看可喜歡。”
她打開,裏頭是一支翠玉簪,“公子送我的?”
她的表情很驚訝,甚至有那麽一點意想不到的欣喜。
我點點頭,但心裏又一想,她這種表情,莫非以前的陸炳從來沒給小老婆們送過什麽禮嗎?
我清咳了一聲,裝的一本正經:“這些年你打理府上也不容易,這是我在蘇州專門為你挑的,正宗的江南工藝。”
這是繼蘇州鴨後的第二個忽悠,然而不管是楊博還是崔浣浣,貌似他們都對這套很受用,至少我從他們臉上看到了“感動”的笑容……
“多謝公子。公子可以幫我戴上嗎?”她望着我的眼睛裏有期盼的亮光。
“當然可以。”翠綠的玉簪配上她的烏發襯得相得益彰,這陸炳挑女人的眼光真是沒的說。
我心下贊美的同時,又不禁一想,要是我前世有這一半的容貌,估計孩子都打醬油了,還考什麽研,自然也不會有後來那一系列的事情發生了。
“對了,昨兒那何安說他是在督造局做什麽的?”
“過去聽蓮兒提起說是督造局下的一個監工。”
“監工?監什麽的?”
“好像是宮裏要修一座什麽大高玄殿的道觀,聽說修了好些年了,所以蓮兒與她這表哥想來也有些時日了。”
“大高玄殿?”我思索着這個名字。
“怎麽了,公子?”
“一切建造修繕都屬工部,那日他說每年上繳的銀子有些還要經戶部與工部,那些書信,慈安居士,陶仲文?”我眼前一亮,突然想通了某些事情,“我明白了!我知道那些銀子最終去了哪裏!”
也不管崔浣浣的一臉疑惑,我如一陣風般沖了出去。
“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
剛見了本文第一帥哥藍道行的小鹿,結果一回家就被帶了綠帽,小鹿表示已哭暈在廁所。。。。。
對了,杜大人帶眼鏡這段,明朝是有眼鏡的,是鄭和從國外帶回的,不過是由水晶制作而成,數量不多,價格昂貴,相當于一匹馬的價格,多是官宦才用得起。所以,不要以為古時候就沒有眼鏡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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