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把事情告訴爹
地母娘娘聖誕那天,嘉靖特意放了個假,倒不是可憐大家起早貪黑的上朝,而是嘉靖覺得這大明枯燥無味的企業文化裏也該添點娛樂項目,比如小手工。
于是,一場名為制作道教五葉香冠的手工創意活動就在新建的大高玄殿外舉行了。
平時拿慣了毛筆端慣了茶杯的一幫老臣如今各個從袖子裏掏出眼鏡戴上,努力和面前的香樟葉做着奮鬥。
“喲,這頂頭冠做得不錯,陸大人可否幫幫我?”一副星星眼湊上前來的是工部林大人。
“正好,陸大人也幫幫我吧,老夫看得眼睛都要花了。”吏部的張大人也趕緊湊了過來。
“去去,是我先來的,排隊。”
“又沒說和你搶,你這人真小氣。”
……
嘉靖也不知抽了哪門子風,好好的修仙不算完,非要拉着大家夥一起折騰。
看!眼下這兩位大人就已經開始為争第一名吵得不可開交了。
我又掃了一眼在場的其他人,嚴世蕃父子倆正努力的穿針引線試圖把葉子縫出一頂帽子來。而夏言看着面前的一堆葉子卻紋絲不動,眉頭皺成了八字,似乎是忍受了極大的屈辱。還有一個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翻白眼的楊繼盛大人,對,就是當初那個在妓院門口堵我們的家夥,香樟葉子被他嚼了幾口後吐了出來,我估計他還是喜歡吃蘿蔔。
趙貞吉撅着嘴,香樟葉被他在手中揉起又展開,展開又揉起,我奸笑的湊過去,“怎麽着?萬能知曉的趙貞吉大人,要不要求我幫你做一個?”
想當初我折星星可是獲得過學校十佳小能手的,區區帽子不在話下。
哪知趙貞吉一瞪眼,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看着我道,“此乃奸佞之行!”
“切,做個帽子就奸佞之行了,你倒變得和夏言似的。”
趙貞吉雖然沒有夏言的膽子,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對涉及到修仙的事情一律不抱好感。
看不出來,他們都還挺唯物主義的。
坐在黃羅蓋傘下的嘉靖咳了一聲,示意“其樂融融”的大家們可以停一停。
這時,有太監端着托盤下來收作品,不管好的賴的,基本上大家都交了。
看着面前一堆成果,嘉靖勾起了嘴角,心情很愉悅。
“這是誰做的?”
“回皇上,是微臣。”我趕緊從座位離開上前回話,心裏卻暗自得意,看來第一名是歸我了。
“不錯。”嘉靖點頭,然後又從其中挑了一個:“那這個呢?”
“回皇上,是臣與犬子。”嚴嵩和嚴世蕃也離座回道。
我擡眼一瞟,沒想到還真給他父子倆縫出了一個帽子。
“也不錯,李芳,待會将這兩個拿去給國師供奉地母娘娘,另外賞他們錦帛百匹。”
“奴才遵旨。”
一時間更多羨慕嫉妒恨的眼神朝我們投來,然而在這一片恨不能射成篩子的目光中,仍然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
夏言一聲冷哼,嘉靖皺了皺眉,但很快又笑道:“朕倒忘了,夏首輔在朝中素有能者之範的美名,李芳,給朕瞧瞧夏首輔做的香葉冠何樣。”
李芳在托盤上翻了半天,最後只能捧着一堆散葉子小心的念道:“皇上······”
我看見嘉靖的臉色又黑了一個度,然而在這個美好的祭神之日裏,皇帝陛下還是忍住了,“無妨,夏首輔年事已高,不擅做這些也是情理之中,朕記得夏首輔文采斐然,今日正好地母聖辰,不若就此為題,賦上青詞一首,以慰上蒼。”
我可以打賭嘉靖這輩子都沒這麽憋屈的忍讓過,但更糟糕的是,夏言再一次很不給力的怼道:“臣讀的聖賢書,辦的經國事,至于那些怪力亂神之行臣不擅長,望皇上恕罪!”
饒是嘉靖再想裝下去的臉面也瞬間崩盤挂不住了,當場托盤一砸:“大膽夏言!”
看着這心驚肉跳的一幕,衆臣一個個哆嗦起來,然而夏言的吐槽還沒有結束,繼續道:“恕臣鬥膽,依臣看,皇上修的也該是治國平天下之能,而非受奸人挑唆,行鬼迷之事,所以還望皇上為天下蒼生多三思而後行。”
嘉靖沉默的臉上已經滿是愠色,我想如果現在他就把夏言架出去給殺了,也不會有人感到意外的,然而愣是在這樣靜谧的時間裏過了很久後,嘉靖還是忍住了所有。
“回宮!”
儀駕起,李芳公公也匆匆的跟上後面,于是這場荒誕的手工大會就這麽不歡而散了,大家頓時都舒了口氣。
我拍拍小心肝,剛才就屬我離嘉靖最近,幸好未曾殃及池魚。嚴世蕃伸出手來,攙起我。
而嚴嵩将地上散亂的那一堆香樟葉拾起,捧給了夏言,好言相勸道:“首輔大人,聖上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呢,還是回去命人再做一個呈上去吧,興許聖上的氣就消了。”
然而夏言很不領情的将那一堆葉子拍落,道:“要做你去做,曲意逢迎之徒,老夫不屑與之為伍!哼!”說完他袖子一甩極其潇灑的走了,只留嚴嵩一臉尴尬之色,盯着地上的葉子不知在想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那天看着夏言離去的背影,我既欽佩的同時又覺得有點可悲,試問一個人如果把所有工作夥伴連同老板都得罪了那還能長久的幹下去嗎?
我的答案是懸!
次年,內閣的顧鼎臣大人逝世了,東南沿海的倭寇也暫時平息了,連着北邊的鞑靼人都消停了,整個大明好像突然陷入了一派平和祥寧的氣氛。
然而在這種祥寧下,宮廷的鬥争還在繼續。
如內閣即便少了一個顧鼎臣,也不妨礙夏言忙着處理政務,文淵閣此起彼伏的嗓門有時還會繼續,倒是嚴嵩的青詞已經寫得越發好了,五葉香冠的手藝如今也堪稱宮廷之最。
煉丹房裏,嘉靖往往更喜歡拉着嚴嵩談經論道,再加上陶仲文藍道行師徒,四個人湊一桌麻将綽綽有餘。
終于,五月的時候,六十多歲的嚴嵩正式替了顧鼎臣步入內閣,這一年是嘉靖二十年。
嚴嵩在朝中向來人際關系和諧,很受歡迎,再加上還有一個嚴世蕃在其中周旋,所以那天前去嚴府祝賀的人可謂絡繹不絕。
不巧的是那天正好也是敬之回來的日子,如今沿海平息,聖上許了他回京的假期,我忙着去城外為他接風,自然也就沒有去嚴府。
然而偏偏路過嚴府的時候,嚴世蕃好像專門在那裏等着我似的,他立馬攔住問我去哪裏。
“我今兒有事,禮我命人送過來了,我先走了。”
“等等!”他在背後喊住我。
“還有什麽事兒嗎?”我腦筋一轉,“哦哦,莫不是嫌我給的少,嚴大公子,我總共就這麽點俸祿你又不是不知道。”
“哪有的事情,你送不送東西,送什麽東西,于我來說沒有區別。”
“那是何事?”
他将我拉到無人的一邊,然後變得有些羞澀起來,出口的話也吞吞吐吐,我看着他這樣子,心裏有些奇怪,平日的嚴公子可不是這樣。
“到底何事?”
他開合着唇,似乎想要說什麽又說不出來,我沒了耐心道:“這樣你想好了再告訴我,我有事先走了。”
“等等,別走。我······我想把我們的事情告知我爹,你看如何?”
我的步子倏然一頓,整個人都怔住了。
“你······你說什麽呢?”
“我說,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下去。”
一直下去——
真像世間最美好的故事……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嚴嵩的樣子,浮現出嚴嵩一臉期盼的看着他的樣子。
“你······你要不要再想想,我們是不可能也不可以——”
“那有什麽關系呢,我不在乎那些,我喜歡你,文孚。”
“這·····這種事情,我看先·····先別告訴你爹吧,你讓我再想想。”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就像此刻他亦然看不見我的神色一樣,我近似于倉惶那般的逃跑,像躲避四月裏的陰霾那樣躲避他無數次迸湧而來的感情,而在那些不敢接受的情愫裏,又夾雜着可恥的期待與盼望。
只是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永遠長在心裏,形成一片刻骨又滄桑的痕跡,躲,是永遠躲不開的。
敬之回京以後,我和他在宮內也曾和夏言打過幾次照面,然而首輔大人每次不是嗪着冷笑就是板着臉子,一副看他不是好人的樣子,連着我也不被待見,時間久了有時連我自己都懷疑我們是否真的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那是幾天後,我在宮內又碰上了趙貞吉,他捶着酸軟的肩膀一副極累的樣子。
我好奇的問他:“這些日子怎麽都沒看見你在宮裏晃悠,瞧你這樣子是大晚上抓耗子去了?”
“別提了,比抓耗子還累呢。”他埋怨道。
“怎麽了?”
“首輔大人調了戶部與兵部在查閩浙的賬呢。”
“怎……怎麽又查賬了?”
“上次不是皇上下了旨撥款沒弄成嘛,如今不打仗了,得了空可算要好好查查了,那些陳年老舊賬別提有多煩了,這不,人手不夠連我們翰林院的人都被拉了過去。”說着他又換只手捶肩,“我都已經熬夜盯了三天的賬本了,現在眼睛看東西都花了。”
夏言是還不死心嗎?怪不得近來看我們總是沒好臉。
我心裏揣着事情又回了西華門的錦衣衛所,敬之在那裏擦拭着手中的繡春刀,道:“去了沿海幾年,都快忘了自己原先的看家本事了。”
我看着他專注的樣子,有些話腦海裏盤旋了一遍,還是準備問問他,“夏言,夏言在查閩浙的帳,你知道嗎?”
他手中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是嗎?”然後又繼續着。
“其實關于東南沿海的事情你也知道,你說,被他這麽一查會牽扯出多少人?”我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道。
“既然要查,必然會有牽扯,話又說回來,閩浙的勢力範圍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夏言就算想動也要掂量掂量。”
“呵。”我苦笑,“他是連皇上的面子都不給的人,有什麽可掂量,他想做的事情只怕不撞南牆不回頭。”
“你怎麽操心起這些事情來了?”
“沒什麽,随便問問。”我又想起來,“對了,上回撥的五十萬兩軍需後來可都夠了吧。”
他沒有說話,只是簡單應了一聲,我心裏卻突然一沉。
查賬的事情後來還在如火如荼的進行着,只是就算有所牽連也都是些浙江福建的小官,一些平日的吞私藏贓,算不得什麽厲害的事情,唯一一個涉及到浙江巡撫的大事,最後也被那位巡撫一力抗下,未曾牽出別人。
正當我以為此事就該這樣風平浪靜的時候,出現了另一個人。
鹹寧侯仇鸾回京了。
本來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國公勳貴,在大明來說都要随時保持着開國老朱的簡樸作風,将低調低調的人生格言貫徹到底,這位鹹寧侯也不例外,雖然是個侯爺,但也就住崇文門外的一畝三分地,然而問題就出在他回京後的第二日。
據錦衣衛的最新情報來說是這樣的,那日鹹寧侯騎着馬出門,正好碰上兵部的侍郎大人,兩人在巷子裏互不相讓,仇鸾那脾氣我是知道的,當場就是一句奶奶的熊。侍郎大人雖是個文官,但人家隸屬兵部,也不是好惹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當場命人打斷了馬腿,仇鸾就從馬上跌了下來,然而事情最要命的地方出現了,摔跤不要緊,馬壞了問題大了,仇鸾一句這是上好的西域寶馬值千金,把侍郎大人吓了個心肌梗塞。
當這件事情傳到夏言耳朵裏的時候,他立馬就抓住了重點,這仇鸾哪來這麽多錢買得起西域寶馬了?
難道去了一趟兩廣就發了?
這還不是最致命的,仇鸾得罪的那位兵部侍郎名叫曾銑,人家那日進宮也是有急事,自從嘉靖收了楊博的奏疏後決定在北京城外再修個外牆抵禦鞑靼人,這位兵部侍郎正好管這事,結果跑過去支銀子時,才發現庫裏居然沒銀子了,這事情就很嚴重了!
仇鸾的馬多少錢不重要,但是沒錢修城牆這個問題就大了。
夏言将這兩件事情串在一起後直接奏報了嘉靖,嘉靖二話沒說就是一個字“查!”
這回可算有正當理由了,連着兩廣夏言都準備掀個底朝天。
我坐在碎月樓看着窗下來來往往的人群,已經嘆了九回氣,“這夏言是注定和功勳貴裔過不去了嗎?前有郭浔,後有仇鸾,如今人都跑兩廣去了,還不放過他。”
敬之喝着手中的茶,一時垂眸不語,不知在想什麽。
“喂,我說話聽見沒有?”
“嗯?什麽?”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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