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三更合一 (1)

我知道夏言一旦做了決定是沒有人能改變的,從當初的薛侃案就能看出,何況如今貴為首輔,只是我沒有想到夏言這次的大刀闊斧會來得如此猛烈,因為從上一次之後,我再也沒能見到嚴世蕃,大理寺給出的理由是牽扯過廣,所有人犯一概禁止探望。

這樣的消息無疑是最糟糕的,再加上如今陳寅一手督辦錦衣衛的事情,我好像就完全被隔絕在了所有之外。

于是我去找到了嚴嵩,彼時,夏言和翟銮都不在,只有他一個人在文淵閣裏整理着那些無足輕重的文書,我告訴他嚴世蕃的事情,饒是他再冷靜的僞裝也經不住流露出了眼底的擔憂。

“嚴大人,浙江的事情到底怎麽回事,你該比我清楚,你想想辦法,求求夏言,如今再鬧下去,我怕連——”我沒有說下去,因為不止嚴世蕃,趙文華等人,我怕連着敬之,郭浔都逃不脫。

“老夫身為朝廷命官怎可徇私枉法,多謝陸大人的提點,不過老夫也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哪怕是到了如今,他悄無聲息的僞裝下仍然不動分毫。

我失望的坐在了椅子上,我知道,這注定會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争。

那是年前的最後一個月,距離嚴世蕃被關三個月,距離我上一次見他一個月零十六天,也許作為父親的嚴嵩也耐不下去了,在府裏備席宴請夏言,然而,這場盡心竭誠的宴席最終卻成為了嚴嵩的難堪,因為夏言根本就沒有去。

一時,滿朝沸然,謠言裏有說夏言自視甚高,也有說故意刁難嚴嵩,但不管是哪一種說法,這樣□□裸的政治敵對,都明顯不是一個好的預兆。

玉佩在手中反複摩挲,我嘆了口氣,看着窗外的梨樹又落成了光禿禿的杆,我最終拿起筆在信封上落下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楊博親啓。

沒有冬雪的那一年就這樣結束了,因為所有的寒冷都降臨在了嘉靖二十一年的春天。

我揣着袖子從西華門走出,一直讷讷的盯着地面,心裏一步兩步的數着,總會忍不住的猜測起距離監牢的路途,距離那個人的路途,不管在哪裏。

天空飄起了點點晶瑩,落在臉上是刺刺的涼,我沒有擡眼,仿若抽離靈魂那樣游走在街上,直到一雙白底黑緞的朝靴映入眼簾,我才停下了步子,一點一點擡起頭,面前之人如陽春白雪般的笑容就露了出來,他手中的油紙傘仿佛在頭頂撐出了一片安定踏實的天空。

我嚅動嘴唇,帶着所有難以承受的崩潰在那一刻開口:“惟約······你回來了······”

“阿炳。”他伸出手給了我一個全世界最安心的擁抱。

都說瑞雪兆豐年,可是沒有一個人告訴我春雪會如何,後來聽老人們說春雪年是一個不好的征兆。

我左手一盒人參,右手一卷古畫,踩着地上的薄雪跟在楊博後頭走着,一路上我總在不停的問他:“你說,我要不要再準備點其他的?這些夠嗎?”

他無奈搖頭道:“早和你說了,不用準備東西,恩師不會收的,你這樣做反而會讓他誤會的。”

“可是求人辦事哪有不送禮的,你再和我說說,他還喜歡什麽?”

“放心吧,只要此案确實與他們無關,好好解釋一番,恩師會通情達理的。”

“那如果有關呢?”我一撇嘴,苦笑。

“你說什麽?”

“沒什麽,待會還要煩勞你再幫我多美言幾句。”

“說什麽客氣話,見到你來信的第一刻我就趕回來了,放心吧。”

扣響銅環,開門的管家雖不認識我,但見到楊博卻很親切,“原來是楊大人,快請進,我這就去通報老爺。”

我跟着楊博一路往裏走,經過院子時,草堆裏卻突然竄出一只兔子出乎意料的撞在了我的腿上。

我驚了一下過後,拎起它的耳朵,對上它的紅眼睛道:“好你個兔崽子,敢吓我。”

“哪裏來的無禮之徒?快把我家小姐的兔子還來。”這時一個婢女模樣的丫頭也跟着跑出草堆生氣道。

我一看這丫頭片子還挺橫,正欲張嘴,楊博卻先我一步開口道:“環兒,不得無禮,這是錦衣衛的指揮使陸大人。”

“啊?”小丫頭一聽立馬失了臉色,趕緊閉上嘴巴,畏懼的低下頭。

原先想要教訓教訓她的那些話也都咽到了肚子裏,“罷了罷了,不知者無罪。”

“好一個不知者無罪,素聞陸大人之名,今日一見果真不同。”一道清婉的女聲自背後傳來,我回過身去。

只見那踏着蓮步而來的女子不過二十妙齡,生得端莊秀雅,雖沒有尋常官宦千金以面紗示人的忸怩,但暴露在陽光下的美麗容顏卻也自有一種矜傲之韻。

“小女子見過陸大人。”她一欠身,盡顯大家閨秀的風範。

“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乃恩師之女,夏小姐。”楊博忙道。

“原來是首輔大人家的千金,方才是在下得罪了,這就給小姐賠不是,望小姐莫要往心裏去。”

“豈敢,錦衣衛指揮使小女子可不敢得罪。”她揚起颚,帶着幾分不悅的樣子。

弄得我僵在原地,一下不知如何回複,只有求救的看向楊博,他卻也笑了,“蘭澤是和你開玩笑的。”

于是,那小姐突然掩嘴一笑,我才恍然明白,也跟着莫名的傻笑。

原想再說些什麽的時候,夏言一道厲聲傳來,“還不趕緊回屋裏去,身為女子,抛頭露面成何體統!”

我一看夏言正站在通往廳堂的石階上遠遠朝這裏望來。

我心裏算明白了,原來首輔大人不光是在官場,在家裏也這樣,我不免朝那位夏小姐投去了同情的一目。

果然,夏小姐微微的吐了記舌頭,饒是再不情願,當着夏言的臉色在這裏,也只能帶着丫鬟轉身離去了。

夏言站在石階上俯看着我們,過了一會兒還是做了一個進來的手勢。

想着自從沿海的事情發生後,我跟夏言的關系委實不算好,所以如今只能跟在楊博後面。

中途我按捺不住八卦的心,附耳問他:“你和那夏小姐什麽關系?”

“什麽什麽關系?”我還沒說什麽他就紅了臉,急道:“你莫誤會,我就和她見過兩次而已。”

“噓!你聲音輕點。”我又調侃他道:“只見過兩次,人家會把閨名告訴你,蘭澤,咦,是那個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的蘭澤嗎?”

“恩,不對,重點不是這個,我真的就和她見過兩回,其中一回還是昔年趕考時府上拜谒所遇,你莫要瞎想。”

“行了,行了,我心裏有數的,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我一副了然的點頭道。

“阿炳······”

“好了,快進去了,要不然你恩師要發起火來,今兒的事就全泡湯了。”說着,我趕緊推他進門。

我帶來的東西,夏言一眼都沒瞧,就像楊博說的,他根本不需要,我只能尴尬的放下東西,第一回這麽腆着臉皮的坐在人家家裏,好在一旁的楊博還幫着緩和了一下彼此的氣氛。

“依學生所見,閩浙一案重在多年的虧空耗損,當着重審理那些盈私主犯,至于其餘牽連者,按罪論處,若有主動伏法者當寬宏處理,方能彰顯朝廷恩德。”

“你的意思是老夫在牽累無辜?”

“學生不敢,學生的擔憂是,案情遲遲不結,難免引發人心惶恐,猜忌四起,此實非幸事。”

“倒不是老夫不想結案子,是有人不想。”說着夏言的目光看向我。

我不自在的笑笑,道:“今日而來,也是為之前的事情與首輔大人致歉,望首輔大人莫往心裏去,其次,有些事情,還望首輔大人能網開一面。畢竟,畢竟,大家都同朝為官。”

“陸大人所謂的網開一面是何意思,恕老夫不能理解。”

“我的意思是,是······其實就是,關于嚴大人和曹國公的事情,這件事情,我也多有查詢,一個是私交趙文華,一個是在沿海挪了些銀子,但,畢竟罪不至死吧,況且曹國公一門忠烈,都是功大于過,興許是有難言之隐呢?”

“呵!”夏言嘲諷一笑:“看來陸大人還是不了解實情呀。”

“什,什麽意思?”

“趙文華在浙江的事情,已經有了供詞,那沈嵘全招了,若真屬實,那麽嚴世蕃頂多治個知情不報的罪,這點老夫可以答應陸大人寬厚處理,只是曹國公的事情恐怕就沒這麽簡單了吧。”

我心裏一咯噔,“我,我不理解首輔大人的意思。”

“陸大人,事已至此,何苦自欺欺人,兩廣的虧空與沿海的虧空是何緣由,江南的稅銀去了哪裏?那日宮中為何起火,陸大人再仔細想想罷。”

夏言的話如同一盆冷水從頭澆下,跟着身體都不自覺的顫抖了一下,原來那些所有想躲避的東西還是沒能躲避,那些所有不願意面對的真相還是無法掩蓋,原來,真的是這樣啊——

“阿炳。”楊博輕輕推了推我,我擺擺手,強裝着鎮定。

“如果陸大人,還是不肯相信,老夫不妨與你打個賭。就賭郭浔回京!”

出門我回望夏言的那一刻,他誓在必贏。

我曾經不顧一切的追求過絕對的公平與正義,就像堅信明天的太陽依然會升起那樣,可是很多年以後,我再次回想起這些所有,才終于明白,這世間,其實是沒有什麽絕對的,真與假,對與錯,不過是人性的另一種掩蓋罷了。

郭浔回京的消息被傳的沸沸揚揚,繼江南案後,群臣裏已經有人開始猜測郭浔此番是否還能逃脫一劫。

與此同時,仇鸾卻在獄裏寫下了多年來兩廣的明細賬務,其中更是涉及到與安南國莫登庸父子的私賄,頓時驚起一片嘩然。

将賬本移交北鎮撫司的第三天晚上,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手指從案上撫過,在一片漆黑的寂靜裏似乎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我閉上眼睛,聽見門外逐漸接近的腳步聲,有人從窗口矯健的跳入了,他一步一步向前,摩挲到桌案上的賬本。

我瞬間抽出身旁的劍,寒光一現間,那人一驚,未來得及躲避,只聽布料嘶拉的聲音,手臂上被劃出一道血口。

但他速度很快,轉身飛踢,一張椅子在面前碎裂,阻擋了我和他的距離,他迅速跳窗而出,隐入夜色。

這時,錦衣衛們迅速趕來。

“大人!發生什麽事了!”

“大人,卑職願随您一同去。”

我搖頭,跨上了門口的馬。

金字打造的匾額在門口懸挂的燈籠下折射出一絲薄弱的光芒,上頭提着的敕建曹國公府幾個大字在夜色裏忽明忽暗,即便是式微已久的家族仍不減其昔日風采。

我駕輕熟路的越過牆,落地的時候手指觸到了地上的點滴血跡,心裏一聲苦笑。

這時,四周風起,草木窸窣,一枚短镖忽然飛來,我當下一個後仰閃身,短镖擦過我的臉頰定入身後的牆上,我亦抽出随身的殺豬刀就朝那道黑影甩去,似乎是再無可躲,又似乎是不願再躲,蒙面落地,發繩相斷,他在散落的發絲裏緩緩轉過側臉,月光勾勒出那熟悉的容顏。

“敬之······”像是呢喃又像是重複的自我欺騙。

“阿炳。”他笑了,終于選擇對上我的眼睛,這次沒有了回避與隐藏。

“為什麽?”直到此時此刻,我仍然無法去相信敬之會是那樣的人。

“沒有為什麽,仇鸾和王真不是說過了嘛,白花花的銀子誰見了都心動。”

“可你不是那樣的人!”不知在氣什麽,我朝他吼道。

他不在意的笑道,“我是什麽樣的人,我心裏清楚,只是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你不是讓我失望,你是讓廉之失望,讓你父親失望,更讓,更讓小七失望。”我努力平息着內心所有的悲憤,想去試着原諒那些過錯,然而他輕描淡寫的态度還是讓我産生難以平複的痛心。

“小七他那麽相信,那麽維護你,你怎麽可以······你知不知道他到死都沒說出是你!”

他垂眸了一會,若無其事那樣的說道:“至少證明了他是個合格的錦衣衛。”

“你混蛋!”

我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嘴角滲出的血襯得他更加的滿不在乎,他看着我的臉繼續笑道:“是,我是混蛋又如何,為了堅持你所認為的我,選擇和夏言決裂,如今後悔了吧?”

“後悔,對,我最大的後悔就是這輩子認識你這樣的人!因為你永遠都比不上你哥哥!”我帶着惡毒意味的說道。

不知為何那一刻我恍惚在他的眼裏看到了一抹痛苦的神色劃過,然而很快又被他掩蓋在了不屑一顧的笑容下:“是,這樣的話我已經聽過很多遍,如今的我也不會有什麽可在乎的。換句話來說,蘇州城外的刺客是我密謀的,秦準也是我派在東廠的人,阮昱成最後沒敢說出來的就是東南沿海的秘密,這,不就是你想追尋的真相嗎?如今可還滿意?”

我踉跄後退了一步,盡管是早該知道的事實,可當這些從他口中親自說出時,心裏猶如重擊,一時難以承受。

“這麽說,詣陵那晚和郭浔火燒營帳的也是你!還有東華門失火的賬本,劉成是你的人吧!”

“我不否認。”

天!我閉上眼睛,往日所有的畫面與娃娃臉的少年終在心中轟然坍塌。

“你為了這些,你自私的利益,和郭浔狼狽為奸,你——”我忿忿道:“知道嗎,仇鸾根本就沒有寫下什麽賬本,設下這個局只是因為我和夏言說你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現在,我感覺這就像個笑話。我輸了,不是輸給夏言,是輸給你,敬之,是輸給我對你絕無僅有的信任。”

我自嘲的苦笑,他卻沒有再說話,望着遠處那棵光杆杆的樹枝沉默了許久,然後眼神帶着一些哀傷卻諱莫如深的道:“阿炳,這世上沒有什麽是絕對的,你要記住,哪怕是到了以後,哪怕——是再過很多年。”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遠不能理解,然而牆外不遠處傳來的馬蹄聲與腳步聲卻讓我此刻聽得更加分明,他們急切又匆忙。

“他們來了。”我說。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他幽幽的夾着一絲微微的嘆息。

“你想知道的我已經告訴你了,這個局結束了,夏言該是在等你回去交差,動手吧。”

我握着兩側的手站在原地,不知在等待什麽,或者想熬過什麽,那些本該做出的抉擇在今晚卻遲遲下不了決心。

“別逼我再動手,拿起你的配刀,阿炳。”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道。

“我······”手掌撫上腰間的繡春刀仿佛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那些躊躇與猶豫使我遲遲握不住它。

我聽到了敬之的一聲蔑笑,只是沒料到下一秒他卻揚手抽出了我腰間的配刀,劍光過眼的那一刻,我大駭,趕忙伸出手去搶,然而就在我剛抓住刀柄時,另一端卻刺入了他的身體,一種巨大的沖力引得我猛然向前一傾,那利刃就全部沒入了他的身體。

“敬之!”

就在這時,有人沖了過來,那撕心裂肺的哀吼是這個夜色裏最響亮的訣別。

敬之一下子跌到在地,那些血液順着刀刃不住的往下滴落,他伸出了沾滿殷紅鮮血的手,目光始終追尋着我的身後:“浔……”

“敬之!”郭浔一把推開了我,我握着手中的刀,那把沾滿鮮紅的繡春刀,愧疚與震驚不斷從心底湧出。

他抱緊了那個滿身是血的人,恐慌,驚懼,悲傷,這些都是我第一次在郭浔的臉上看到,仿佛在那一瞬間,我突然就明白了什麽。

“敬之,你怎麽樣?”

“不······不要怪他,是我,是我的意思,你怎麽·····回來了······他們在抓你······”

“這些都怪我,是我沒管好仇鸾,是我的錯。我們去給皇上請罪,你不要死。”

“事已至此,我沒有什麽好後悔的······只是······”敬之看向我,他艱難的吐息着:“阿炳·····”

“我在,我在這。”

“阿炳,不必因為今日之事而內疚······從踏出第一步的時候,我已料到會有今日,死在你的刀下……我很滿足,以後……北鎮撫司就交給你了·······”

“敬之,你不要說了,我去替你向皇上求情,好不好。”眼淚落在手上和斑斑的血跡混合。

他搖搖頭,氣若游絲,“阿炳,我還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求你······看在我們多年的交情·······務必答應我······”

“你說,我一定做到。”我哽咽着。

他吃痛的皺眉,目光越過我們投向身後的屋子帶着一絲憂慮道:“那個孩子,經兒,他······他其實是我兄長的遺孤,······今日一事,我自知李氏一門在劫難逃,所以我想拜托你······”他沒有說下去。

“我答應你,我全都答應你,我發誓會待他如親生。”

我握住了他的手,那一刻他像把所有的希望都交托過來了那樣釋懷的笑了,“那就好······”

他最後一次擡起沉重的眼睛看向郭浔,聲音變得越來越低:“阿浔,若有來生······我們,我們······”

他好像還在輕輕地說着什麽,然而他的手已經從我的掌中滑落,那微微顫動的睫毛停止了,周匝吹來一陣清風,帶有了他最後的呢喃。

“敬……敬之…”

我從沒想過這輩子第一次将繡春刀出鞘,染上的卻是敬之的血。那個會喚我阿炳的娃娃臉少年再也不會回來了,至此從記憶裏碎去了······

整個夜幕裏只剩下郭浔悲痛的哀鳴。

錦衣衛比想的更加快,他們破門而入,燭火将四周照的一片通亮,府裏的老少仆婦紛紛四散而逃。

那新任的錦衣衛同知将聖旨奉于我:“大人,聖上有命,內閣授旨,經查明翊國公郭浔與曹國公李敬之私相勾結多年,更在兩廣、閩浙巧立名目,貪沒軍需,罪無可恕,如今查抄國公府,并緝拿郭浔待審。”

“陸大人?”

“哈!好一個私相勾結多年,好一個巧立名目貪沒軍需,我若說此罪莫須有的憑空捏造,這冤屈又該向何人去訴!”郭浔說罷,抽出一把利劍瞬間将同知手中的聖旨砍成了兩半。

那位錦衣衛同知頓時戰戰兢兢的說不全話:“你·····大膽!”

“陸炳,你瞧見了,今天的這一切。”郭浔轉頭看着我凄涼的笑了:“他承認了那些事情是他做的,但他一定沒告訴你那些銀子去了哪裏吧,沒關系,我現在來告訴你。”

郭浔那種語氣更像是在揭開一個鮮血淋漓的殘酷,“倭寇何以不斷,沿海何以虧空,現在我告訴你,因為從頭到尾,那就是個填不滿的窟窿!嘉靖三年的虧損要到嘉靖十年才能補上,下有倭民一體,上有官寇相結,海市走私禁不住,漁民要活路,沿海之戰打不起,朝廷要銀子,從哪兒來銀子?”

一時間,我瞪大了眼睛。

他又笑了,笑得嘶聲力竭,然而在那種近乎癫狂的笑容裏,他還在繼續說道:“沒錯,我在兩廣認識了發往韶州的阮昱成,我舉薦了他做蘇州知府,事實證明他比我想得還要聰明,挪江南銀子填閩浙虧空的主意就是由他開始的,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做這些事情,然而——”

他停頓了一下,失去了笑容,“我們開始發現這就是個填不滿的窟窿,朝廷逼得越嚴,下海的人越多,倭寇多了,戰争就要開始,艦船火炮哪些不要花銀子,而那些人,高居廟堂上,每天鬥得你死我活,他們何時管過下面的人!”

那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來自于切膚之痛的真相,我屏住呼吸,聽他将這些遲來的真相一一道來。

“所以敬之才極力反對禁海,所以——”

“是的,禁海,只要禁海還在,沿海的爛攤子便永遠都在,可憐我大明,多少年以後世人将會知道這是一個多麽錯誤的決定!”

“我們拼盡了所有,卻還是補不滿沿海的千瘡百孔,所以當初你想不顧一切揭開這些的時候我有想過殺了你,就像蘇州城外的那些刺客,可是,敬之猶豫了。”說到這裏,他無奈又絕望的笑了,我卻聽得心裏再次猛然一怔。

“其實他從來沒有讓他們李家失望,因為李廉之死後他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保住沿海,那是他所有的夢想。”

“現在,你明白了嗎,陸炳——”郭浔看着我道,語氣凝成了一種幽幽的哀傷。

原來想要延續另一個人的夢想就是将自己活成他,這就是敬之。

屋內的瓷器碎裂,門板坍塌,錦衣衛們開始查抄府邸,老少仆婦被從屋子裏拽出,尖叫聲哭喊聲映着身後不知何時跳躍起來的火苗,形成一種凄厲的畫面,而那跳動着的火紅開始變得越來越大,于是肆無忌憚的向四周蔓延,頓時火光沖天。

郭浔不以為然的向身後退去,好像将所有的都一概傾訴交托了。

“郭浔,你要做什麽!”我意識到不妙朝他喊道。

即将上前緝拿的錦衣衛也一時停在了那裏,不知該做些什麽。

“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我要恭喜你了,你馬上要成為真正的錦衣衛指揮使了。”

“你再說什麽呀,你和我去見皇上,我們為敬之正名,說他是冤枉的。”

郭浔笑了,最後一次絕望的笑了:“你怎麽還這麽天真,一将功成萬骨枯,這是我和敬之最後能為你做的,回去複命吧。”

話落,他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刀,以最快的姿勢,在所有人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之時,短刀割破頸項,白刃落地,襯着猩紅的血發出清脆的一聲響音——铮!

背後熊熊燃燒的大火還在繼續,郭浔就倒在了敬之的身旁。

那一刻我抱着頭徹底奔潰的跌倒在了地上,天地間好像只剩下了自己嘶啞的吶喊。

敬之,等什麽時候陳寅下臺了,你上去,咱倆的日子就都好過了。

噓!以後這種話莫再說,當心被陳大人聽去,你我都沒好果子吃。

敬之,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大雨滂沱而下,冰冷的水珠順着發絲淌過面頰灌進衣領,任蒼白的唇在風裏打顫,我倔強的在養心殿外長跪不起。

“陸大人,回去吧,聖上不會見您的。”李芳公公撐着傘來勸道。

“您說您這何苦呢,瞧瞧身上都濕成這樣了,趕緊回去吧。”

“勞煩公公再替我禀報,臣陸炳求見聖上,懇請聖上重審曹國公一案,還李氏一門清白!”

“诶呦,我的陸大人,您怎麽就不懂呢,這案子已結,天底下哪有主子的錯,回去吧,別再惹皇上生氣了。”

“臣陸炳求見聖上!懇請聖上重審曹國公一案,還李氏一門清白!”我朝緊閉的養心殿內喊道,那相距不過百丈的距離,此刻仿佛是難以跨越的鴻溝。

“陸大人······你,唉!”李芳重重嘆了口氣後離去。

“皇上!求您開開門,曹國公之案實有隐情,皇上!”

“皇上!”面前巍峨宮殿聳立,朱紅雕花的厚重之門仿佛永遠不會打開,我那嘶啞的呼喊如同看不到的希望淹沒在一片呼嘯的風雨聲裏。

遲遲沒有的回應,終于讓我難以承受的匐在地上,我第一次知道,那些曾經放縱的自以為是在權利面前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陸大人,需要老夫幫你一把嗎?”

那刻,我從悲傷中擡起頭,是嚴嵩,他亦然沒有撐傘,雨點也打濕了他鮮紅的正二品官服,但他卻向我伸出了攙扶的手。

嘉靖二十一年的四月連下了一個月的雨,紫禁城上空雲層密結,一片陰霾,那是四月的最後一天。

距離嚴世蕃入獄整整五個月零七天,距離沿海結案過去二十一天。

當天夜裏,嘉靖在翊坤宮內遇刺!

當晚子時,皇後懿旨,司禮監傳命,三品以上官員紛紛奔赴宮內。

與此同時,錦衣衛已經将那幾名行刺的宮女全部抓獲,看着那十幾個跪在地上的年輕女子,都是手無縛雞之力,她們顫抖着身子口中直喊冤枉,然而我的內心居然再也起不了一絲漣漪,我淡淡的冷冷的交代了那名錦衣衛佥事,“帶下去,好生審問。”

“是!”

文淵閣內亮起燈火,衆官員們全都屏氣凝神,皺着眉頭望向空落落的首輔之座。

李芳公公從門外而入,一眼便看穿:“首輔大人呢?”

沒有人回應,我道:“怕是還沒來吧,我這就派人再去通傳。”

“這都什麽時候了,他怎麽能犯這樣糊塗的錯。”

我站在通往皇城的午門內,看着不遠處的那個人影正加快着步子匆匆趕來。

“首輔大人。”我露出嘴角的笑,即便此刻我并不想笑。

“陸大人。”他停下了急切的步子,在幽深的黑夜裏看着我。

“快去吧,諸位大人還等着您議事呢。”

他的眼裏閃過一抹詫色,很快便明白了什麽,一聲失笑而出,有點落寞的搖頭道:“原來如此。”

在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側過了頭第一回如此平和帶着一點希望似的對我道:“陸大人,以後好自為之罷。”

我朝他一颔首,不變的是那些僞裝的笑容。

宮女謀反的事情沒有持續太久,但關于首輔遲來的事情卻引發了各種猜忌,再加上嘉靖與夏言素來不睦,使得流言蜚語傳的更加厲害。

大受打擊的嘉靖已經二十多天沒有上朝了,那是群臣長跪門外的第四次,養心殿的大門終于開啓,這個九五之尊似乎在短短的一個月裏清瘦了許多,他套着寬大的衣袍,風一吹,整個人都變得孤傲不可攀,李芳公公小心的攙着他,他走在九龍盤旋的石階上,俯視着下面的群臣,眼裏好像有某些東西在遙遠的離去,從此少了一些光芒,多了一些疏遠與漠然。

“李芳宣旨。”

李芳作了一輯,然後開口道:“聖上口谕:昨夜忽夢靈寶天尊,乘鶴賜福,不覺醒來,誠感上蒼,故而從今往後,移駕西苑萬壽宮潛心修持,若非重事,不得幹擾,違者嚴懲不貸!”

一時,群臣訝然,紛紛楞在原地看向了臺階上的天子,李芳見無人叩首應和,趕緊道:“諸位大人?接旨謝恩。”

然而不光是群臣,即使是嘉靖也變得莫不關心,仿佛那些人的回複與否對他來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他轉過身就要再次踏回門內,人群裏卻有人發出了一聲高呼:“皇上!”

帶着所有的挽留與嘶聲揭底。我知道是他,夏言!

“自古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皇上沉迷玄門詭道老臣不好說什麽,只是如今這般是要廢了祖宗法度,棄這江山于不顧嗎?若真如此,和那夏桀商辛有何分別!”

“夏言!”嘉靖轉身大喝,突然冷冷一笑,“好個夏桀商辛,朕是夏桀商辛,你是什麽!朕可聽說你是要做于少保第二了。”

嘉靖一語落地,群臣駭然,只因為遇刺當晚夏言遲來,宮裏便有人以此為由,說置聖上生死于度外,夏言怕是要學于謙第二。

“身為宰輔,剛愎倨傲,難容同僚,身為人臣,違逆君父,冒犯天威。內廷遇刺,你身為輔政大臣,卻姍姍來遲,朕不去予你追究,如今你反倒,更加肆意膽大,你的眼裏還有朕這個君父嗎!”

“臣的眼裏一直都放着我大明天下,是皇上的眼裏沒有老臣了。”這一句話聽得人格外傷感,群臣裏有人在低低的嘆息。

“至于那日遲來,臣若說是有人刻意而為,只怕皇上也不會再信了。”他嘆息苦澀的一笑,“但即便如此,臣今日還是要鬥膽懇請皇上收回成命,以江山社稷為重!”

這步步緊逼的氣氛讓嘉靖的臉色瞬間一沉,我知道他是不想再聽了,果然:“陸炳。”

“臣在。”

“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不光是我,衆人皆一驚。

五十!尋常只道二三十板子,可夏言這把年紀·····

只見夏言從地上擡起頭,挺着筆直的身姿,用絲毫沒有畏懼的眼神望向嘉靖,最終似乎選擇了放棄什麽:“不必了,既然皇上心意已決,老臣是阻止不了了,皇上也不必動怒打什麽板子了,臣這就請辭首輔一職,望皇上恩準。”

群臣一片嘩然,求情聲勸慰聲紛紛四起。

“首輔大人不能離去呀······”

“皇上息怒,首輔大人無心之過,懇求寬恕······”

“皇上······”

·······

仿佛是對持那般,嘉靖的眸子裏有寒光與危險在迸發,一寸一寸逼近臺階下的衆人,他蹙着眉頭,沒有人敢去揣測什麽,在時間過去很久後,他終于吐出了那個字:“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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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老十:乖,給爺生七個兒子。
十福晉握拳:我才不要做母豬,不要給人壓!
老十陰臉冷笑:就你這智商不被人壓已是謝天謝地!你這是肉吃少了腦子有病!爺把身上的肉喂給你吃,多吃點包治百病!
福晉含淚:唔~又要生孩子,不要啊,好飽,好撐,爺,今夜免戰!這已經是新世界了,你總不能讓我每個世界都生孩子吧。
老十:多子多福,乖,再吃一點,多生一個。
十福晉:爺你是想我生出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嗎?救命啊,我不想成為母豬!
言情史上生孩子最多女主角+霸道二貨總裁男主角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一九九六年,老謝家的女兒謝婉瑩說要做醫生,很多人笑了。
“鳳生鳳,狗生狗。貨車司機的女兒能做醫生的話母豬能爬樹。”
“我不止要做醫生,還要做女心胸外科醫生。”謝婉瑩說。
這句話更加激起了醫生圈裏的千層浪。
當醫生的親戚瘋狂諷刺她:“你知道醫學生的錄取分數線有多高嗎,你能考得上?”
“國內真正主刀的女心胸外科醫生是零,你以為你是誰!”
一幫人紛紛圍嘲:“估計只能考上三流醫學院,在小縣城做個衛生員,未來能嫁成什麽樣,可想而知。”
高考結束,謝婉瑩以全省理科狀元成績進入全國外科第一班,進入首都圈頂流醫院從實習生開始被外科主任們争搶。
“謝婉瑩同學,到我們消化外吧。”
“不,一定要到我們泌尿外——”
“小兒外科就缺謝婉瑩同學這樣的女醫生。”
親戚圈朋友圈:……
此時謝婉瑩獨立完成全國最小年紀法洛四聯症手術,代表國內心胸外科協會參加國際醫學論壇,發表全球第一例微創心髒瓣膜修複術,是女性外科領域名副其實的第一刀!
至于衆人“擔憂”的她的婚嫁問題:
海歸派師兄是首都圈裏的搶手單身漢,把qq頭像換成了謝師妹。
年輕老總是個美帥哥,天天跑來醫院送花要送鑽戒。
更別說一堆說親的早踏破了老謝家的大門……小說關鍵詞: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無彈窗,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最新章節閱讀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