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兩鬓微白的中年男人坐在真皮椅上,望着落地窗外在夜色中斑斓炫目的燈火,目光深沉複雜。

“克魯斯先生。”文秘在外面扣響房門,“隐蝶來了。”

房間裏,中年男人身形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秒,很快就恢複常态:“帶他進來。”

文秘得了回複,轉身沿長廊到盡頭,在牆上的金屬數字鍵上快速地按下一串密碼,電梯發出一聲清脆的鳴響。十幾秒鐘之後,文秘面前的電梯門開了,走出來一個年輕男子。

來人穿了件黑色兜帽衫,半垂的帽子和細碎微長的黑發就蓋了半張臉。再加上門開之後便低了頭,于是文秘也只能見着這人白皙的下颌和嫣紅的唇。

“你是隐蝶?”

雖然明知道樓下負責安檢的絕對不會在來人身份上出差錯,但是一想到克魯斯先生手底下的第一殺手組織刺蝶聯盟裏,第一把交椅上坐着的就是這麽個看起來最多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文秘就覺得自己的三觀有點要崩潰的傾向。

更何況文秘比多數人都清楚,隐蝶絕非是像組織裏部分人說的“依靠裙帶關系上位”,克魯斯先生桌案上這幾年來數件棘手的任務,都是由這個人和其一手挑選培養的刺蝶聯盟完成的。如今的刺蝶聯盟即便無法趕超那些老牌組織,在殺手界裏也算赫赫有名了。

譬如幾天前在霍尼普勒大道被襲的老牌殺手帕森特和他在世界各地的那些舊部的“意外身亡”,聽說便是由眼前這個年輕人親手策劃執行的——那可是殺手界排得進前十的厲害人物,刺蝶聯盟宣布對此事擔責之後,別說是外人,即便是他們自己內部都激起了好大一場波瀾。只是刺蝶聯盟在組織裏本來就是出了名的神秘,其魁首隐蝶更是在衆人面前一次面也未露,最多只有兩邊協同任務時候的電話聯系,故而衆人雖然好奇,也沒得解密。

文秘算是克魯斯先生身邊比較親近的人了,這麽多年來除了任務報告之外,這也是第一次見着“隐蝶”這個名字背後的真人。

原本在他想象中,對方即便不是個肌肉虬結的彪形大漢,至少也該身形高大威猛;萬萬沒想到今天一見真人,雖然目測有180以上的身高,但比想象中卻文弱得多——只看那雙曝露在外的、修長白皙的手,怎麽也聯想不到那個犯下了那麽多案子的殺手身上。

“特魯爾先生,請您帶路。”

來人根本沒有回答文秘的問題,開口時聲音帶着一種金屬般些微刺耳的特質。特魯爾猛然回神,暗咒了一聲便率先轉身,引着對方向克魯斯的辦公室走去。

進門之前,特魯爾敲了敲門:“克魯斯先生,人帶到了。”

“嗯,你出去吧。”背對着門這邊的克魯斯擺了擺手。

特魯爾恭謹地行禮離開。等到出了門回到隔壁自己的辦公室裏,他才突然想起來:隐蝶……怎麽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而與此同時,克魯斯的辦公室裏,兜頭帽被拉下,Shaw擡手關掉了帽衫領口位置的一件小物什,對着真皮椅上的男人開口:“叔叔。”

此時聲音不複之前的刺耳,已經變得清潤動聽。

“特魯爾有認出你來嗎?”

“沒有,”Shaw搖了搖頭,“我戴了變聲器。”

“你倒是夠謹慎的。”中年男人的聲音裏帶了點笑意,“我早就告訴你了,特魯爾家世清白,不須對他抱有戒心,盡管放心任用就是,何必搞得這麽麻煩。他之前已經見過你那麽多次了,若是擺明了身份,你以後也方便辦事。”

“叔叔放心,我不怕麻煩。”對中年男人的評判不置可否,Shaw臉上帶些微笑意。

中年人只聽這一句,也知道Shaw以後絕對還是會我行我素下去,不由搖了搖頭,似是無意道:“你這孩子,難道對我也不信任嗎?”

Shaw聞言,神色卻是一凜,之前臉上那點漫不經心的笑意收斂得分毫不剩,連聲音也被壓得低沉:“七年前如果沒有叔叔的救命之恩,我蕭宸早已是這世上不知哪一處的孤魂野鬼了。叔叔對我是再生之恩,我的命便是叔叔的,不必談及信任與否。”

這番話義正辭嚴,年輕人認真的表情讓克魯斯一怔,眼底那點複雜的情緒又轉了幾圈,他才慢慢笑道:“我這輩子膝下無子,年過四十才多了你這麽一個晚輩……”

這話來得莫名其妙,Shaw有些不解地擡頭看向中年男人。

克魯斯沒有多說,将話頭一轉:“這次帕森特的事情,第三區那邊的黑手黨也多了不少關注,你若是在我的地盤,我自然可以護得你周全;可你執意要去第七區,他們動起手來,顧忌就少得多了。”

脫離了剛剛的話題,Shaw的表情也重新變得無謂不羁,嫣紅的薄唇勾起點笑意:“若是急着往極樂之地投胎,我自然不吝啬做一次好人,将他們一個個送去。”

年輕人頗有些輕狂的模樣逗得克魯斯笑了:“你啊你,真不知道,是誰給你慣出這麽個張揚跋扈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話音從克魯斯嘴裏說出來時輕飄飄的,可落進Shaw的耳朵裏卻無異于一記驚雷震天鼓地。

——是啊,本性難移,縱然是經了當年那麽一場沒頂的災難,即便是現在學會了兩面三刀虛與委蛇,卻到底、到底也沒能擰過他骨子裏這敢去天上捅個窟窿的性子。只是,當年那個一點一點把這些跋扈輕狂給他寵出來慣出來的人,最終還是沒能陪在他身邊;而那個人左右的追随者,更是把他推進地獄裏受百鬼蠶食的禍首。

“你恨他嗎?”

驀地,克魯斯出聲打斷他的思緒,望過來的那雙眼睛裏帶着點洞悉一切的複雜情緒。

Shaw咧了咧嘴,臉上帶的笑容讓他看起來像是那個蠱惑世人的浮士德——

“恨他?……我不恨他。責怪、謾罵、生氣、發怒……這些有什麽用呢?不過是懦夫宣洩無力感才做的事情罷了。”他垂眼看着平展在自己面前的手掌,然後慢慢合攏,像是把什麽緊緊地握在手心,又像是要把什麽捏得粉碎。

他唇角最終停在一個冰冷而邪肆的弧度上,“負了我的,我只會讓他們來恨我。”

“……很快了,不是麽。”

十五個小時後,第七軍事區,國際機場。

看着頭頂這片久違的湛藍天空,年輕的男人面對着刺眼的太陽,毫不在乎地擡起手迎着陽光,勾唇而笑。

走過他身旁,一對母女中的小女孩兒晃了晃母親的手:“媽媽,那個人長得很漂亮,他是天使嗎?”

“小傻瓜,漂亮的人就一定是天使嗎…………”

母女倆的聲音在Shaw的耳邊越飄越遠,Shaw渾不在意地彎着唇角,迎向天空的手慢慢握起。

溫暖的光中,年輕的男人對着湛藍的天空笑得溫潤動人,唯有眼底一片冰封,不見半點情緒——

“哥哥,我回來了。”

***

唐家本家莊園,主宅,一樓大堂。

唐宸小心翼翼地挨着沙發邊端莊坐着,目光時不時偷掃一下正位上的男人。

從他回到第七軍事區之後,他的父親就開始要求他每天都到主宅來“拜訪”他面前這位掌家主之位的堂哥。起初他還不清楚這麽做的原因,直到前兩天一不小心聽見父親和母親議論唐先生想要退隐的事情,他才明白個中緣由——回第七區之前他就聽說了,家裏這位威嚴深重的堂哥雖已到而立之年,但始終不曾娶妻生子,甚至連一個交往過的情人都沒有;這也就導致了家主至今膝下無一子女,下一代的繼承人絲毫沒有眉目。

若是如今家主退隐,下一任家住繼承人必然是從他們這些同輩裏選一位;不知為何,父親等人都對自己能夠成為繼承人抱很大期望,明明同輩裏自己絕對算不上最優秀的那一個。只是當他問及原因,父親也不肯開口,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

這幾天來他的好奇心愈發地重,苦于無人能解。而他自己觀察,發現唐先生雖然對自己不假辭色,惜字如金,但是對自己的來訪倒沒有表現出什麽不悅的情緒,讓他也放心不少。

只是常有這種相顧無言的場面,難免讓他尴尬。

而這種時候,唐先生的手裏總有那麽一本看起來有些年歲的本子,起初還是每日只見一次,這幾天見得愈發地勤了起來。

那日唐先生因為軍事聯盟一位上将拜訪,本子擱置在一旁常坐的扶手上,唐宸過去緊張而小心地翻了下,也只是看到幾段文字和照片。

由于心裏慌張,上面的文字唐宸沒顧得上,照片上那個模樣普通的男孩兒倒是被他記得清楚。

最近幾天他就總忍不住琢磨,那本子裏的照片上的男孩兒到底會是誰呢?又有什麽原因,能教唐先生這麽耐心地靜坐着,一看一下午的時間?

唐宸正這樣想着,忽然聽見門房外有個下人敲了敲門,幾秒鐘後聲音傳了進來——

“唐先生,大長老來了,說是帶孫女錢蕊的未婚夫專程來拜見您。”

大堂裏,唐奕衡仍是看着本子裏照片上少年明媚的笑顏,目光未起絲毫波瀾:“進。”

男人低沉的話音落後,堂門打開,唐宸好奇地瞧着一老一少兩個人前後走了進來。

為首的錢楚文幾日不見似乎老了許多,眼神都有些無光,此時上前行了禮:“唐先生,我帶這位小輩來見見您,順便與您商議一下兩個小輩的婚期。”

“坐吧。”男人的聲線低沉無瀾,片刻後才将視線從本子上擡起,往兩人人身上落去。

然後坐在一旁的唐宸就驚愕地看見,男人的目光落在那個漂亮的年輕人身上的剎那,永遠古井無波的眼眸裏頓時掀起滔天的波瀾。

那本被男人無比珍重的冊子,“啪嗒”一聲砸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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