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錢楚文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唐先生有這麽大的情緒波動了。

确切地說,從七年前那場大火之後,好像唐先生的所有感情都在那場火裏随着那具焦屍一并被燒得幹幹淨淨;即便是幾天前男人提起當年事情時的失态,也帶着行屍走肉般的空洞。

一切都和此時不同。

錢楚文看得分明:男人在将年輕人以兇獸般的目光盯視了許久之後,才慢慢地彎下腰撿起那本冊子,而這過程中,男人的全身上下都散發着一種要把眼前的獵物撲食吞噬的兇戾感;似乎是以極大的隐忍在克制着情緒,以致男人拿起那本冊子時連指尖都輕輕地顫動。

錢楚文不由将目光移到随自己同來的年輕人身上。

即便他早就過了被外表所惑的年紀,但再次打量這張面孔時,仍是不免激起賞心悅目的情緒。年輕人的美是毋庸置疑的,這樣一張臉孔如果置之女性,大概要迷得無數男人前仆後繼地追求;此時放在一個男人的身上,不但沒有任何違和感,反而因為男性的輪廓而多了幾分獨特的魅力與吸引。

甚至,這種吸引的對象已經超越性別的界限……

錢楚文的視線在唐先生和自己孫女的未婚夫兩人身上轉了一圈,心裏不由升起點複雜的感覺。

一方面來說,這個年輕人是自己未來的孫婿,自己的寶貝孫女對他的喜愛絲毫不加掩飾,而對這年輕人談吐教養的極佳觀感,自然讓他不希望有人破壞兩人的感情;可另一方面,他既無力阻擋唐先生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又奢求能尋得一點契機讓自己得以茍且偷生。

這種矛盾的情緒讓錢楚文一時讷讷,不知道要說些什麽。便在這時,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不明所以的唐宸身上,錢楚文眼前一亮,一副關心的模樣望向唐宸:“阿宸,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我都沒聽你父親提起過。”

唐家九部的長老,在唐家本家除了家主面前,也都是地位斐然,唐宸即便可能是下任家主繼承人,此時在錢楚文面前也只是個晚輩。故而聽了錢楚文的話,唐宸立刻将身形一板,恭敬道:“幾天前剛回第七區,因為回來之後跟着家主學習些事務,一直沒能去拜訪您,請大長老見諒。”

錢楚文自然聽得出唐宸是在用唐先生做擋箭牌,即便有不悅也不能說什麽。唐宸這話裏雖然藏着些淺顯的機鋒,若擱在平常也算無傷大雅——但是此刻卻有些不同。

面相漂亮的年輕人從進來之後都挂在臉上、連被男人以危險的目光盯着時都保持不變的笑意,在聽了兩人的對話後卻有零點幾秒的僵滞,只是沒等錢長老察覺,他就已經恢複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像是有點好奇地看向大長老:“爺爺,‘chen’是哪個字?”

年輕人說話時的口音,帶着點外來的生澀感。

只是這個問題一出,卻讓錢楚文冷汗頓下。

……借他一個豹子膽,他也不敢在唐先生面前解釋那個字啊!

錢楚文顧不上責怪年輕人,忙轉臉向着唐先生賠笑:“Shaw是從小都生活在十三軍事區的,國語還不太熟練,請唐先生諒解——”

他視線焦點的唐奕衡,原本沉寂地坐在那兒看着手中的冊子不知在想些什麽,此時卻将視線擡起來,定定地落在年輕人漂亮精致的臉上,聲音低沉,一字一頓:“宸,取北辰之名,喻星天之樞。”

“北辰之名啊……”年輕人含笑将這幾個字重複了一遍,目光撇過坐在一旁臉上難掩喜色的唐宸,臉上的笑容一時愈發地明媚燦爛,“好名字,謝唐先生指點。”

唐宸壓抑着快要踴躍的心跳,同樣笑道:“我都不知道,原來我的名字還有這麽個說法呢。”說着,他不忘用餘光偷偷地去瞧正位上的男人。

令他失望的是,唐奕衡的目光卻沒有絲毫旁顧,始終不偏移半點地注視着年輕人。

“第七區裏,還沒有人能白得我的指點。”唐奕衡目不轉睛地開口,目光沒有放過對方的丁點舉動。

Shaw的笑容在這句話音落時便是一怔,片刻後恍然回神,他垂下了原本與男人争鋒相對的目光,聲音都變得柔順溫潤:“是我不識禮數,無意冒犯了,請唐先生勿怪。”

像是一只矯健的豹子收回泛着寒光的利爪,登時便如無害的貓咪那般順從而乖巧。

唯獨旁人此刻見不到的他的眸子裏,寒光與冷意,一點點蔓延在他的眼底。

然而輕易就得了年輕人的順服的唐奕衡,此時一點都不滿意。他的心底升起了多少年來都不曾再有過的惱怒的情緒,一雙深藍色的瞳子更緊地将人望住,心底囚禁的兇獸也第一次收斂了狂暴的怒意,反而焦躁不安地在籠子裏來回地磨着肉墊間鋒利的爪尖,或是反複繞行徘徊,将籠子外面的年輕人複雜而觊觎地盯視。

在這危險的目光裏,即便是他會在下一秒突然暴起将人撲在沙發上,恐怕幾個人也不會覺得意外。

如唐宸這般的遲鈍,在此時的氣氛下也看出來了,他的堂哥對眼前的年輕人似乎抱有一種非比尋常的感情。

唐奕衡不動聲色地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将心口那點躁戾遏制下去。片刻後,在一片安靜連呼吸都被壓抑的大堂裏,唐奕衡看着年輕人慢慢開口:“你叫什麽名字?”

這問題來得絲毫不意外,Shaw微微挑了眉,将臉重新擡起來,聲音依舊溫順:“在十三區時,我周圍的人都稱呼我Shaw,或者Shaun。”頓了頓,他在男人波瀾暗湧的眼眸裏看見倒映着的年輕人笑得輕巧明媚,“入鄉随俗,我聽蕊兒說,我的本名與這邊的‘蕭’字音色相近;來這兒之前又特意托人給我蔔算了一下,便取 ‘禍九’兩字可矣。所以——”

“蕭,”尾音未盡,唐奕衡再自然不過地将話接了過來,“蕭禍九,是嗎?”

話音落時,男人的眼底,竟然泛起如水中月般仿佛幻影的笑意。

那笑意教唐宸與錢楚文一并呆傻似的僵在那兒。

只是蕭禍九沒有看見,他正坐在那兒微垂着頭暗自懊惱——

……壓不住,偏就是壓不住……從他聽見那個跟他相近年歲的人的名字開始,無名怒火就從心底叫嚣着翻騰起來。他回來之前,連這人可能已娶妻生子的心理準備都已做好,卻偏偏沒去想,那人身旁可能已經多了個和自己年歲相當的弟弟……是啊,那男人本來就喜歡牽着個比他小的弟弟護着吧,照顧得恐怕比當初對……還周到,更何況那個唐宸看起來就聽話又懂事,這樣的好弟弟恐怕比一個總是恣肆任性仗着一份寵愛就無法無天的壞弟弟要讨那人歡心得多!

蕭禍九只覺得自己心裏負面的情緒越來越高漲,溫和恭謹的外表幾乎快要壓抑不住心底叫嚣的魔鬼——不,應該說已經壓抑不住了,否則他怎麽會這麽不理智地把那個名字挑釁似的抛了出去?

“抱歉,唐先生,我能借用一下洗手間嗎?”蕭禍九驀地開口,加快的語速讓錢楚文也一怔,他回過頭來看自己未來的孫婿,這時才發現對方的臉色蒼白得有些難看。

唐奕衡同樣發現對方的面色不佳,眉頭蹙起:“大堂外東側第二個長廊上樓,二樓轉北,右手邊第三個房門。”

“謝謝。”

蕭禍九起身往外走,步伐匆忙得像是有人在身後追逐一樣。

直到按着那人的意思找到洗手間,蕭禍九迅速開門,閃身進入,關門落鎖,然後無力地靠在冰涼的牆壁上,慢慢合了發澀的眼睛。

——明明已經時隔七年,明明為了這一天他已經把自己都賣給了魔鬼,為什麽還是不行……難道站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就永遠只能做那個軟弱無力的弟弟?永遠只能等着被出賣、被忘記、被抛棄?

垂在身邊的兩只素白的手猛地握緊,指甲被用力地扣進掌心,蕭禍九強迫自己去回憶那些被埋在腦海深處不願記起的回憶——

火光、滔天的火光……緊鎖着的推不開的門窗……縱火者放肆的笑意……無力的少年蜷縮在牆角拼命地安慰自己……哥哥說他會保護我,他說要小宸在這裏等他……等他親自将自己接回唐家……

直到在令人窒息的濃煙裏再無法堅持,絕望如黑暗的潮水将少年淹沒,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少年的心裏只剩下噬心的仇怨。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即便我明知道你身邊的那些人就是把我的父母殺害的禍首,我還是無條件地選擇了相信……這就是我的回報麽?死在這荒郊野嶺一棟被大火燃燒殆盡的房子裏,同這房子裏的冰冷凄寂一并化作無人記得的飛灰在這寥寥的天地間無處可依?哥哥啊哥哥……活該我死在這裏對不對……誰叫我到最後都相信你…………

蕭禍九猛地寒顫了一下,睜開雙眼,眼底猶存瑟縮的畏懼。

他情不自禁地環抱住自己的身體。

誰不怕死呢?冰冷的死神的鐮刀仿佛就擱置在自己的喉口,寒烈的鋒芒刺得皮膚生疼,那種瀕死的痛苦與絕望刻進了骨子裏血髓裏教他一生都不敢有片刻稍忘……

仇恨已經是你活着的唯一價值了啊蕭宸……Shaw緊緊地攥住自己的衣服,眼眸裏漸染上血紅的痛意與恨意……你忘了父母的死仇了麽?你忘了你也已經死在過這富麗堂皇的唐家裏了麽?你是從地獄裏爬回來的惡鬼,你之所以還支撐着自己這副罪惡肮髒的身體,只為了把那些踩着你們的鮮血還張狂地大笑的仇人一起拖下地獄不是嗎!?

半晌之後,蕭禍九慢慢平靜下身體的顫栗,素白的手掌在他的眼前張開,空寂的洗手間裏,涼薄的輕笑聲響起——

“這雙手已經沾過太多的鮮血了,蕭宸,你哪裏……還有什麽退路呢?”

即便恣肆任性,當初的那個少年的眸子永遠幹淨澄澈;而非現在,只剩下僞裝在外的華美外皮,還有敗落腐爛的內裏。

便如今日所見,那個讓他在無數個夜裏想念着哭醒的懷抱,早就不是他的了。

形同陌路兩相訣別,這樣就很好了,是吧……哥哥?

“……”蕭禍九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停頓了幾秒,他才站直了身體,走到落地鏡前整理過自己之前因失态而淩亂的衣服。雖然觸到身體的指尖還是冰涼,蕭禍九依舊竭力将自己調整到最妥帖的狀态,然後才開門走出去。

剛邁出的步子和剛揚起的笑容,在他開門的瞬間,驀然一并僵住。

門外不知站了多久的男人安靜地望着他,一雙深藍色的眸子裏暗潮疊湧。

對峙了幾秒之後,男人擡起手來,輕輕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年輕人的額發,觸及的剎那,男人的眼底多了一抹釋然的暖意。

“終于不是夢了啊,小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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