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拯救師姐第11步

“夭夭,你來了。”

孤雪峰梧桐樹下,青年背靠着明月,雪衣墨發,立如芝蘭玉樹。在視野捕捉到一人的身影之後,他雙目綻放出華彩,嘴角的笑容溫暖得讓人如沐春風。

俞傾夭腳步微頓,把被風吹落的碎發撫到耳後,擡眸時霜色退去眼底,含笑點頭,朝他走去。

記憶裏蘇和嘉初次表白心意選的是這一天,後來兩人定親,若無別的事項,都會共度七夕。直至上一年,盛白音回宗後大病一場,蘇和嘉忙着為她尋藥誤了時辰。俞傾夭沒主動提,蘇和嘉也當她體貼不介懷。

今年許是為了彌補,他不僅當面邀約,還提前到場準備。瓊枝蔓葉的梧桐樹懸挂着彩燈照明,龍鳳呈祥,雲紋殊影,更少不得鵲橋牽引,美酒佳肴,唇齒留香,可見花了不少心思。

俞傾夭與他相對入座,蘇和嘉啓了玉碟,從八寶拼盤中夾了一塊蝴蝶酥予她,狀似關懷地問道:“顧師弟如何了?”

“無大礙,不過是有些發熱,已經服藥休息了。”

俞傾夭神色太過自然,蘇和嘉沒有懷疑,只是輕咳了一聲,小聲嘀咕:“他果然是故意搗亂的。”

這樣刻意的俏皮是蘇和嘉在人前少有的,他沒有相信顧明霁是真的病倒,認為他是故意裝病來留住俞傾夭,破壞他們的七夕之約。俞傾夭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如止水,并不打算解釋,只擡手夾還他一塊點心。

她并不認為與蘇和嘉之間,是在顧明霁或盛白音出現之後才出現問題。她從前冷心冷情,如今更不會醉心情愛,而蘇和嘉謙謙君子但多少有些優柔寡斷,粘上點愚忠愚孝。

在黃沙秘境時他指責她謀害盛白音,在得知她被剖骨後,他選擇當無事發生。情與義,他選義;愛與責,他選責。她能做到不恨,但也怪無趣的。

七夕始之事或也該止于七夕。

俞傾夭拾起酒杯時不易讓人察覺地略微停滞,舉起與他相敬,甘醇的酒液滑落喉頭醺得她雙頰發紅,長睫輕合睨向了蘇和嘉,才剛開始已經思量起何時提出散席妥當。

蘇和嘉似乎也有心事,并沒察覺到她走神,只是每當她酒杯空懸,便會及時為她續上。

兩人靜默相對了半柱香,清風簌簌蕩得長袖發空,馔玉炊金也留不住發散的心思。俞傾夭正準備開口,蘇和嘉先越過她看向天上月,神色複雜地問道:“夭夭,你可記得我們初識的場景?”

俞傾夭赴約前特意把與蘇和嘉相關的都整理清楚,此時稍一思索便答道:“那時明月臺還未修建,師尊把我領回後就放養到了後山。是宗主托師兄來發放弟子令,才使我不必繼續風餐露宿。”

彼時蘇和嘉不過十歲出頭,為了把弟子令親自交到她手中,跑遍了整個後山,最後才在一處岩洞中找到收集了一堆草根準備啃了充饑的俞傾夭。

一個滾摸帶爬了大半天,一個幹脆是被餓了三天,都狼狽至極,屬實不是什麽美好的相遇畫面。

當然,蘇和嘉整體上還是要比她潔淨許多,加之少年老成的氣質,看着像是哪個風水好的山頭支棱出的翠筍。

俞傾夭想到這個形容眉眼滑過笑意,畢竟蘇和嘉算是第一個對她流露善意的人。但他刻意避開了視線,不敢與她對視,低聲輕喃,語出驚人:“夭夭,那時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仿佛看到了阿音。”

俞傾夭愣了下,她真不知自己和盛白音有何處相像。真要比,确也有一個。勉強笑了笑,她嗓音發輕,随口接道:“我是孤兒,不知父母,亦不知自己何時出生,但骨齡好似與她同歲。”

蘇和嘉好似并不在意她的回答,猛灌了幾口酒,被上湧的苦澀感熏得蹙眉,謙謙君子露出落魄感:“我年長你們五歲,也因此見證了師尊師娘曾經的甜蜜和死別時的悲痛。我曾在師娘病榻前立下誓言,一生護阿音周全。”

最後半句他着重強調,似乎是為了告訴她,也為了讓自己加深印象。

“師娘病逝後,師尊沉浸在痛苦中,無法忍受哪怕看阿音一眼。我當時還小,做不了什麽,只能修煉外的時間都去陪伴阿音玩耍。但後來師尊還是決心要把阿音送離。”

結果一年後,姬華清帶回了一個和盛白音同歲的女孩。

俞傾夭似乎聽明白了,事情當真發生在她身上,一時不知該先詫異還是嘲弄:“你把我當成她了?”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別人的替身。如此推測,盛飛光的慈愛與蘇和嘉的耐心關懷,約莫都是為了彌補盛白音不在而釋放的。她代替盛白音在他們眼前長大。現今正主回到,自然就不許對她這個“冒牌貨”給予再多的關注。

怨不得他們一個個翻臉比翻書還快,原來一直拎不清的是她才對。

她以為自己前二十年還算活得堂堂正正,做事也盡職盡責,待人盡量和善大方,到頭來全都是笑話。他們全在睹物思人,只有她一人在認真修行。

“原來如此啊。”俞傾夭輕嘆了一聲,“謝謝師兄如實相告。”

說不出有多失望,但她該感謝他的坦誠,總好過一直被蒙在鼓裏。如果他們在意她占了盛白音的位置,她并非一定要嫁予蘇和嘉啊。如今他另有心思,俞傾夭自然能“知難而退”,成全他們這對苦命鴛鴦,然方站起,眼前突然出現重影,她踉跄着往一邊栽去。

俞傾夭酒量沒差到這地步,不可能幾杯就倒下。福至心靈,她冷眼看向蘇和嘉,質問道:“你對我做了什麽?”

兩人十數年相伴,差點就要結為道侶同心同壽,萬萬沒想到連蘇和嘉也會來算計她。

“夭夭,對不起。”

蘇和嘉把她攬進懷裏,不覺淚流滿面,但手上沒遲疑,向女子腰間鬥轉,猛地擊向她的丹田。

俞傾夭嘴角溢出了灼紅,被酒意薰得恍惚的鳳眸圓睜,“為……什麽?”

“阿音需要你的金丹。”蘇和嘉抖着手灌輸靈氣試圖把金丹剖離,哽咽着道,“她從小就身體不好,一直受病痛折磨,每日每夜伏塌難眠。如今好不容易能有好轉的機會。”

“夭夭,你天資卓爾,修為跌落只是暫時,再練出一顆金丹不過多費些年歲,但阿音若是沒有你的金丹,會性命不保。”

瞧瞧這話,俞傾夭只覺荒謬至極。她的努力全被歸于天賦,身體康健反倒是她的錯處嗎?她合該為盛白音付出一切?

緊咬牙關調動體內的靈氣相抗,奈何靈氣剛聚成團,就如漏風的燈籠一般噗一聲散了,俞傾夭咳出了幾大口血。

她擡手用力握住蘇和嘉探入丹田的手,迎向他慘白的面色,怒極而笑,“你知道是盛飛光剖我靈骨換給盛白音?”

“我一開始并不知情……阿音因你受了蠍毒,骨質損毀,唯有你的靈骨可救。”

他理智上不能接受,但情感上能理解師尊身為一宗之主為何要頂承不公,也要促成換骨。

阿音那麽善良柔弱,痛得面無血色地拉着哭訴:“師兄,我好痛……我不想活了……你幫幫音兒可好……”

“蘇和嘉,你哪怕有萬分一、”俞傾夭幽幽追問,“相信過我沒謀害盛白音嗎?”

蘇和嘉別開頭,不敢對上她的目光,他很想相信夭夭,但他無法眼睜睜看着阿音死在他面前。天道又何曾對阿音公平過,她從未做錯過任何事,為何要承受這麽多的痛苦?

“靈骨入體後又排斥她的修為,導致她遲遲無法進階,甚至身體每況愈下,只有與靈骨同源的金丹才能助她恢複。”

蘇和嘉心痛如絞,深覺申辯亦無比蒼白,他合上眼狠心加快動作,以指作刃切入丹田。

“酒裏我下了足夠多的麻沸散,你不會疼的。”

哪怕做着殘忍的事,他還始終是體貼、深情的口吻,舉着一柄溫柔刀。

“夭夭,我此生定不會負你。等阿音度過難關,我們就如約舉行道侶契禮……”

終于——鮮血噴湧,一顆圓潤飽滿、足有半個拳頭大小的金丹被生生剖出。

俞傾夭目色寒涼,今夜的天格外的陰沉,血珠濺落到懸挂的彩燈上,散射出妖冶的色澤,鵲橋化作了血橋。

真可惜啊,可惜了花燈可惜了明月,可惜了不知道是她還是他。

原本明心宗衆人裏,若說有虧欠的,也只有蘇和嘉。從前她自知回應不了他的情,所以總會選擇成全他種種。就算她不是他的首選,也當好聚好散,可是他不要啊。

她給過他機會,他不要,那便不得怪她了。

把金丹小心翼翼地存放在玉盒中收起,蘇和嘉取出止血丹喂到她唇邊,鄭重立誓。但他話未說完便被一把推開,俞傾夭不知何時恢複了力氣,跌跌撞撞地站起,拄劍而立。

“蘇和嘉,你喜歡她也罷,為何要傷我呢?”

“立誓要守護盛白音一輩子的是你,又不是我。”

他和盛飛光真不愧是師徒,指鹿為馬,強曲作直,用自己的意願強施他人。

他真的不知道有錯嗎?

不,他們知道,她也要他們清楚知道。

“夭夭……”滿身沐血的俞傾夭仿若破碎的紅薔薇,随時要随風逝去,蘇和嘉被擊中了心魂,目眦盡裂,極力伸手想拉回她。

“她會痛,難道我就是木頭,不會痛嗎?我也……”

俞傾夭一步步後退,淚水積在了眼角,露出凄美的笑容,像一只獻祭的蝴蝶忽而向後栽去。

“會痛啊。”

若是一刻鐘前,她必然不可能平地摔倒,但金丹靈骨接連被剜,她修為大跌,與常人相比更為虛弱。

就在她即将落入懸崖之時,身體被攬入到溢滿雪色的懷抱中,血色如紅梅入水大片蔓延開來,但下一息被詭谲的雲霧完全吞沒。

懷中驟然一空,來人本就冰冷的眉眼,越發瘆人。

蘇和嘉未來得及伸出的手霎時僵住,膝蓋一軟,面色蒼白地跪在地上:“弟子拜見華清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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