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相逢

心裏仍是想着昨夜那竹林白衣,陶陌盯着白忘言看,竟想不到這樣一個人會在陽光下站在自己的面前。

因為他實在太像一個夢境。

那森羅山莊三少爺在金水生一離開後,立馬變了個人,他趕緊招呼杵在兩邊的仆從給自己搬來鋪着軟墊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陶陌看着那為自己搬來椅子的侍女,人是長得美麗動人,卻是毫無呼吸,再仔細一聽,竟能聽到胸腔之中傳微弱的機括之聲,這宛若真人的傀儡将椅子搬到他身後,就默默走回了原來的位置。見陶陌還在愣着,墨彬笑着道:“不用拘謹,你我年紀相近,墨某就稱您一聲陶大哥吧,快請坐。”

陶陌不知道他這個“不用拘謹”到底是怎麽個程度,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就這麽坐下來。白忘言也落了座,他昨夜已經領教過陶陌如何不善言辭,知道墨彬這麽一說,陶陌更加不會出聲,便搖着手中白扇解圍道:“他這人本來就是如此随便,陶兄莫怪。”

面對着陶陌這麽個冷面悶葫蘆,墨彬心知也逗不出他什麽話來,頓時有些沒了興致。方才他見陶陌一身江湖勁裝,黑衣飒飒,背負長劍藏于布中,樣貌英俊,眼神銳利,右臉頰一小道傷疤更顯得江湖氣息濃郁,一派俠客風姿,腰間懸着的玉佩,又顯得此人銳利之中帶有一份潇灑,并非是尋常劍客。頓時有了結交的意思,可現在他卻發現,對方實在是難以挑起話頭。可就在墨三少覺得有些無聊時,陶陌才終于回了一句話。

“不敢當。”這三個字,還是陶陌搜羅起自己腦中所有零碎的謙辭,拼湊給這位山莊三少爺的。可他沒想到,自己這麽一開口,對方反而更加尴尬起來,越是沉默寡言的人說出來的話,別人越會覺得他當了真。墨彬這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他這聲“陶兄”本來就是随便叫叫,沒想到陶陌還真鄭重的回了他這三個字,一時間說什麽也不是,只好幹笑幾聲,目光直往淡定自若的白忘言身上瞥。

白衣書生果然不負他所望,如在自家一樣,白忘言悠閑地接過傀儡手中遞來的茶杯,就湖風品了一口着茶,對陶陌笑道:“之前沒有詳細介紹過,實在抱歉。這位是森羅山莊三少爺,墨彬,墨子文。”說着,白忘言将茶杯放下,介紹道,“子文與我是多年好友,在傀儡術上頗有建樹,除去湖裏的傀儡鲛人,近幾年莊中傀儡仆也多為他監制。”

就像是知道他對傀儡十分感興趣,白忘言直接就重點介紹,聽得陶陌臉上的表情略有些鮮活起那麽半分來。而墨彬被白忘言這麽一說,頓時又開始沾沾自喜起來,他趕緊打了個手勢,那湖心坐着的鲛人立馬游到了蓮臺邊,一雙美目遙望着三人。就像是獻寶似得,墨彬帶兩人走到了臺邊,俯下身撫摸了那鲛人傀儡的長發,一邊向兩人說道:“這确實是我按照古書記載所制的南海鲛人,泣淚成珠是有點玄乎,但內置音盒卻是不假。”

白忘言一聽,即刻會意笑道:“請镂月姑娘唱的?”

墨彬瞥了他一眼:“真是什麽都瞞不住你,那天我排了四個時辰,花了十四兩銀子!真不愧是京城第一名伶,唱支小曲都要獅子大開口。”

“畢竟你這十四兩銀子的曲兒能翻來覆去聽幾十遍,”白忘言還真給他算上了賬,“今夜一展出,必定有金主看上你這傀儡腹中音盒,砸來大價錢,你還心疼這區區十四兩銀子嗎?我見老爺子還請了那沿海的幾大家,你一定要好好把握機會。”

這嚴密避水的傀儡,定能得到那幾大家的青睐。

忽然,一直聽他們說話的陶陌開了口:“她頭發上的是什麽?”

經他這麽一說,兩人才注意到,那鲛人傀儡細密的發絲上,竟會勾着一個奇形怪狀的小鐵片,墨彬小心翼翼的将這鐵片拿起來,手指摩挲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圖案,沖白忘言說道:“是隕鐵。”

白忘言颦眉,他仔細觀察着那片隕鐵片,囑咐道:“別将這片東西扔掉,你找個地方收好,別丢了。”墨彬自然是信自己這位好友,應了一聲,将隕鐵片包進了随身的手帕中,包的時候,白忘言轉頭沖陶陌笑了笑:“陶兄好眼力。”

陶陌卻只是擺了擺手,之後,他的目光又想那美貌的鲛人傀儡望過去,由衷的稱贊道:“這傀儡真好看,和真的一樣。”他沒有用任何形容詞,但在墨彬聽來卻是極為受用,一時間對這少言的青年又增添了不少好感。

白忘言有意讓墨三少開心,笑着問道:“那陶兄覺得這莊內的傀儡仆怎麽樣?”墨彬這種喜歡聽誇的人當然沒有搭話,将目光放在陶陌身上,十分期待的聽他的回答,而老實的陶陌果然是沒有讓他失望。

“聽到機關響動才知道并非真人,”黑衣青年不假思索的回答,“我從未見過這樣精妙的傀儡。”

平時阿谀奉承的話墨彬也是聽得不少,但如今只有這陶陌的稱贊才真是一戳到他的內心,墨彬只覺得這話聽起來如潤甘霖,連心裏都甜的跟喝了蜜似得,三少爺一開心,當即拽起了陶陌的手,說道:“走,帶你去傀儡室看看!”

這麽招呼着,他也不知道從哪裏拉出來一根繩索,使勁一拽,這蓮臺之下機括轉動,竟是直接像船那樣離開岸邊,往水中飄去,這可站約十人的水晶蓮臺竟然是停靠在岸邊的船!陶陌心中一驚,卻是不動聲色的往蓮臺中移步而去,幼時在船上遭遇風浪給他內心留下了很大的陰影,即使這蓮臺船如履平地,也還是心有餘悸。可墨彬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只是極為興奮的開始介紹起來:“咱們這就去山裏的傀儡室,陶兄有所不知啊,這傀儡室乃是我森羅山莊最重要的地方之一,平時外人不可進入,但看在本少爺的面子上,還是可以帶你們參觀一圈的。”

瞧墨彬口氣這麽大,白忘言哼笑一聲,轉頭沖站在蓮臺正中的黑衣俠士解釋道:“傀儡室就是偃師閣,這山莊中所有的傀儡都出自于此。只是……”他有些狐疑的看着墨三少,“不先跟老莊主打招呼,就帶我們進去,你莫非……”

知道他要說什麽,墨三少嘿嘿一笑,亮出手中一塊玉牌來,上面刻着三個字:偃師閣。他用手指在這字跡上叩了叩:“怎麽樣?想不到吧!”

看着那玉牌,陶陌就算再不善事故,也能明白。這玉牌自然就是這山莊重地的鑰匙,作為墨家老三,拿到這鑰匙的意義非同小可。而白忘言卻只是淡淡一撇那玉牌,方才臉上的戲谑笑容頓時退卻,他将扇子在手裏拍了拍,沉吟道:“你拿了這……乾坤透玉結?是墨莊主……”

“是父親前幾日親手托于我保管。”墨三少接下了白忘言的話頭,得意洋洋的揚起下巴,“墨栎要是知道,鼻子肯定氣歪了,他窺探這鑰匙不知道多少年,如今竟然到了我的手裏!哈哈,還真是痛快!”

方才在金水生面前一副翩翩公子樣子,墨彬如今是終于露出本性,尾巴都快在他們面前翹上天了,陶陌忽然又覺得此人不靠譜起來。他不是太懂這大家族事理,只是心裏覺得極為不妥,自己不過初來乍到,表明了自己對傀儡術的欽佩,這墨三少竟然直接就拿着鑰匙帶自己去山莊要地參觀,是他近幾年活的過于謹慎,還是這墨三少太粗枝大條?

白忘言自然也覺得此事極為不妥,可他所想卻并非是陶陌所憂,白衣書生上前一步,低聲道:“你還是莫要招搖,墨大少與你原本就兄弟阋牆,若是真的如此這般,當真要鬧得同室操戈嗎?”

墨彬卻是不以為然的一哼:“能将這鑰匙完全交給我,說明父親已經将下任莊主之位定下來了,我能怕墨栎作甚!”

一聽墨彬這賭氣似得回答,白忘言緊鎖眉心,快步走到蓮臺邊,陶陌看着他這番舉動,心裏有些意外,不知這清秀書生到底憋着什麽火氣,下一刻,只見白忘言将繩索使勁一拽,蓮臺應聲而停,尴尬的浮在湖面上。墨彬沒想到好友竟然這麽給自己臉色看,一時間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将乾坤透玉結往懷裏一揣,急聲問道:“你這是生哪門子氣!”

白忘言深吸了一口氣,半眯着眼盯着氣急的墨彬看,他本就生得一雙桃花眼,半眯起來如同一雙新月,但此刻倒是真如高天冷月。這“冷月白衣君”沉默半響,終于是重新開了口:“這鑰匙當真是墨莊主交給你的?”

墨彬被問的一愣,但臉上怒氣更顯:“不然呢!”

聽他如此回答,白忘言眉毛一挑,讓開了蓮臺邊,但仍是擋在陶陌身前,仿佛要護着他似得,對墨三少說道:“這傀儡室,不能帶他去。”

“白謹!”墨彬還真是一下就真的動了火,他現在對陶陌此人十分有好感,就像是小孩要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分享給夥伴似得,将這興趣相投的黑衣俠士領進傀儡室參觀一番,可多年至交卻此刻死活攔着不讓他如願,還在剛相識不久的朋友面前如此這般折殺他的面子。墨彬此時火冒三丈,怒道:“你這是在質疑我還是質疑這位陶兄?陶兄可是莊內貴客,你當他是金先生領來禍害我家的不成?還是說你在質疑我,手中這鑰匙是從我父親手中搶來的?”

這不客氣的直呼自己名字,白忘言知道墨三少開始在自己面前甩少爺性子,他跟墨彬相識多年,對墨彬這脾氣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也知道自己如此這般是挫了三少爺的自尊心,可這事出詭異,不得不謹慎行之。

見面前這白衣書生沉默不語,陶陌覺得此時也該自己表個态,于是他緩緩地開了口:“三少爺,莊內的傀儡也很好看,在這看,就很好。”

可墨三少一耍起性子來就“說一不二”,比牛還倔,他快步越過白忘言和陶陌,走到蓮臺一邊使勁拽起驅動繩索,蓮臺就這麽緩緩又開始往湖面另一端飄去,他扭頭沖陶陌一笑:“說了帶你去,本少爺說話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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