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墨三少爺
陶陌其實很讨厭客套,與其說是讨厭,不如說是基本沒有接觸過。在秋練山時,師父本着道家無為的思想,放任他随意成長,于是秋水劍派珍貴的獨苗長成了山裏亂竄的一只野猴子。野猴子哪裏懂得客套?只有本性而來的喜怒哀樂,高興了拽着來作客的怪醫首徒漫山遍野的跑,生氣了就一頭紮進山林裏幾天不回去,卻唯有第二次哀痛到斷腸銷骨時,将所有的情感都化為了埋心中的一根刺。
不動則已,一動必定痛徹心扉,要從陳舊的傷口再撕出新的血。
一下了秋練山,他便知道自己是再也無法回到從前那種比黃金還珍貴的自由日子。口不擇言,為所欲為,注定是要吃苦頭,再加上他心中那根無法拔除的刺,造就了如今沉默寡言,不茍言笑的陶陌。
這冷面青年沖商會老板一抱拳,卻是沒有再說一個字,轉身就要下了這高臺,走入人群中。
“恩人留步,”見他就這麽要走,金水生忽然想起一事,沖他招了招手,“這麽找人不是辦法,那位先生既然易容進來,必定是不願被人輕易找到。這樣,我為您推薦一個人,若是他出面的話,應該能幫到您。”
陶陌的腳步猛然停住,他趕緊回過身來:“那,那就麻煩您了。”
“哎,這有什麽麻煩的,”金水生笑道,“只怪我糊塗,竟才想起他來。”這麽說着,他伸手招呼了左右侍衛,在下人的簇擁下,與陶陌一并出了亭子,向那中心的寒潭走去。
這寒潭與尋常人家的精巧布景不可同日而語,被兩旁樓閣與翠竹所環繞,向後延展,一眼望不到盡頭,山頂小湖宛若通透的明鏡。湖中那晶瑩剔透的蓮花臺子上,此時正站着幾個人。
微風徐徐吹來,書生白衣泛起淡淡漣漪,他輕搖手中折扇,瞥了一眼腳下那透徹的湖水,沖身邊那一身錦衣的人笑道:“子文兄,這次又有什麽新的作品?”
那錦衣公子盯着那俊美的白衣書生,翹起嘴角反問道:“如忘言你這樣冰雪聰明的人,還用問我嗎,想必心裏早就有答案了吧?”
白忘言只是笑:“猜不到。”
“哼,你每次都這麽說,”錦衣公子一挑長眉,“真會給我找臺階下。罷了,這就給你看看今年的成果!”這麽說着,他從懷裏摸出一個制作精巧的小笛子,剛放在嘴邊一吹,身後就傳來仆人的腳步聲。
“三少爺,金老板求見。”
這話音還沒落,金水生就帶着陶陌走到了水晶蓮花臺上,身後跟着的侍衛也立馬跟了上來,與此同時,那被笛聲所召喚的東西猛地從湖中蹿出,錦衣公子一個躲閃不及,被濺出的水花拍了一臉,而早就有所準備退到一旁的白衣書生,幸免于難。
将臉上的水花使勁一抹,錦衣公子沖那浮在水面上一臉無辜的傀儡咬了咬牙,先瞪了裝作沒事人一樣的白忘言,又笑容滿面的轉過身來,沖金水生抱了抱拳:“金先生,實在抱歉,這上來就讓您看了笑話。”
看着面前落湯雞一樣的森羅山莊三少爺,金水生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笑着道了個歉:“對不住,這沒讓他們通報就進來,原來三少爺這裏在招待客人。”
拽過侍女遞過來的手巾,墨彬極為尴尬的擦着臉上的水,擺了擺手:“沒事,金先生是找在下有急事?”他的目光又瞥到了站在一旁搖扇不語的白忘言,可對方的視線卻沒有在他身上,更不在湖中那“作品”上,而是在那黑衣青年的停留。
陶陌一擡眼,正好撞上白忘言的視線。明鏡湖中水晶臺,與昨夜那月下石臺的影子恍然之中重疊到一起,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卻發現那俊美男子沖他微微一笑,宛若過湖清風。一時之中,陶陌竟不知說何是好。
敏銳的察覺到了白忘言這個笑容的對象,墨彬奇怪道:“忘言,你與這位……俠士認識?”
白忘言将目光從陶陌身上收回來,笑容卻依舊停駐,他悠然道:“與這位少俠有過一面之緣。”
金水生聽聞此言,心中奇怪,但他卻只是笑道:“這正好,金某要勞煩三少爺一件事。”說着,他退後一步,将陶陌讓出來,介紹道,“這位是金某的救命恩人,陶陌陶少俠,此番來莊中是要尋一位參宴的故人。金某知墨三少為人古道熱腸,廣交天下名士,想必有辦法助這位陶少俠尋人。”
墨彬被金水生誇得有些飄飄然,連語氣都軟了許多,他揮了揮手,滿臉喜不自勝:“這、這有何難,請問這位陶少俠所尋之人姓甚名誰?”
金水生沖陶陌望去:“既然三少爺都這麽說了,那必然十分有把握。”
陶陌卻是在心裏有些擔憂,他看這墨家三少被誇得飄飄然,看似十分不靠譜,旁邊的白忘言倒是一直眼含深意的望着他,總覺得這次又要是白跑一趟,可既然金先生如此好意,陶陌總不能掃興,便如實回答道:“姓葛,葛百憂。”
就在這時,那位落湯雞三少一拍大腿,可恰巧是碰到了什麽機關,方才濺他一臉水的“佳作”再次從湖水中鑽出來,游到湖中心的玉蓮上,放聲高歌,歌聲婉轉猶若天籁。剛才只是看到一條魚尾從水裏露出,如今這傀儡終于是露出全貌,美豔的女子半着絲衣,下身是水色魚尾,如瀑長發披散香肩,竟像是傳說中的海中鲛人臨世。
墨三少怔了怔,尴尬之色即刻浮現在臉上。
“白某曾聽說,南海有鲛人,泣淚成珠,不廢織績。将虛幻之物化為現實,也就只有你天馬行空的墨子文得以為之。”白忘言搖着扇子,悠悠然的看了一眼墨彬。
金水生笑道:“承蒙三少爺款待,竟能率先一睹新作風采,實在為金某之幸。”
繼續被這兩人一通誇,墨彬也就坡下驢,拿着濕漉漉的手帕擦了擦臉,也不知道是擦方才的水漬還是汗,墨三少先是讓那個傀儡鲛人閉了嘴,轉身過來沖諸位客人拱了拱手:“獻醜了,這傀儡不光能歌,還能在水中靈活行動,避水也是我近幾年着力鑽研的技術,不過僅是試手而已。話說回來,這位葛先生……我倒是有所接觸。”
好不容易下了個臺階,墨彬的話也說的利索起來,甚至有些靠譜。陶陌一聽他與葛先生“有所接觸”,臉上雖沒有什麽表示,但內心卻是一揪,看來金先生帶他來是沒錯的。
見這黑衣青年依舊是一副冷漠的态度,墨彬望了一眼自己身邊的白忘言,不知道這黑衣青年到底是想聽還是不想聽,而對方則是沖他使了個眼色,讓他繼續說下去,這位墨三少才繼續開了尊口:“實不相瞞,葛先生是我請來的,這幾日家姐噩夢纏身,請數位名醫仍是不愈,只好請葛先生來解家姐心疾。”
金水生一聽此言,捋了捋胡子:“令姊病症可否好轉?”
這葛百憂葛先生,是江湖中的一位奇人,能解百憂,掐算極準,其大弟子位居朝內司天監要職,可他老人家行蹤極為詭秘,難以一見,也虧得墨三少能将他請來。
可墨三少卻是搖了搖頭,面有難色:“葛先生替人解憂必先收取報酬,他命人将家姐在昨夜帶出山莊,說是怕沖了父親喜氣,至于心病,要在看完父親壽宴新作後再進行治療。”
站在旁邊的白忘言卻是目光一動,可仍舊是輕飄飄的問道:“葛先生也對機關術有興趣?”
墨彬搖了搖頭:“父親這次展出的,是他畢生研究的精髓,葛先生有自己的理由吧。”
畢生研究的精髓。金水生心中頓時明了,暗暗感嘆一句人生苦短,他嘆了口氣,又與墨彬客套了幾句。陶陌在旁邊頗為不适,因為涉世不深,他對這番對話中預示出的洶湧暗流完全沒有察覺,只是反複在思索如何開口向墨彬請求與葛百憂一見。
可他這還沒想好措辭,墨彬那邊已經看在金水生的面子上開了口,錦衣公子沖黑衣勁裝的青年客氣一笑:“既然是金先生的恩人,又與忘言相識,墨某必定會幫陶少俠這個忙,我這就吩咐下去,壽宴後請葛先生與少俠一見。”
“那就再好不過了,金某謝過三少爺。”金水生笑着拍了拍陶陌的肩膀,又沖墨彬作了一揖。
墨彬哪裏敢受這天下第一商會金財神的道謝,趕緊擺了擺手:“金先生言重了,舉手之勞而已。”
忽然,從外面匆忙跑來了一個侍女,看見金水生在蓮臺上,馬上行了個禮,恭敬道:“金老板,大少爺有請。”
墨彬畢竟年輕,城府不深,一聽這丫鬟的話,臉色立馬沉了下來,但終究是顧着面子沒有發作,他沖金水生笑了笑,卻是個極為難看的笑容:“既然兄長請您過去,那我這邊就不留您了。”
傀儡山莊墨轅莊主膝下四子,長子墨栎,長女墨柳,三子墨彬,次子墨楊早逝,墨栎與墨彬相處水火不容,所鑽研的也是相反方向。兩子不合,一直為莊主心病。
金水生當然也明白這兩人如何相互作對,心裏自知這是墨栎誠心找墨彬不痛快,但不去又傷大少爺面子,只得拱了拱手:“實在勞煩三少爺了。”說着就要離開。
陶陌這看金先生要走,也起了離開的念頭,但那白衣書生白忘言卻是上前一步,對陶陌笑道:“陶少俠初來森羅山莊,不如讓子文與白某帶您在莊內游覽一番?”他這麽說,俨然反客為主,但那墨彬倒也不氣,只是看了一眼白忘言,點了點頭:“您是莊內貴客,之前實在怠慢,還請原諒。”
金水生心知墨栎可能有要事想與自己商量,正想怎麽與陶陌解釋,正好這白衣書生提出帶陶陌出去轉轉,那實在是再好不過了。他于是謝過了這兩人,又向陶陌交待了幾句,帶着幾個侍衛匆匆跟着那侍女走了。目送金水生走下蓮臺,陶陌直愣愣的在蓮臺上站着,盯着那搖扇笑清風的白忘言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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