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若夢
“你認識他?”
寒月懸于高天之上,微風吹過,竹葉發出悉索聲響,道路兩旁的燈架上,精巧的燈籠裏躍動着燭火,投下橙黃的光亮。
林中燈火下,陶陌盯着面前的白衣青年,又問了一遍:“你當真認識他嗎?”
白忘言将手中折扇“啪”的一聲收起,在掌心中拍了拍,微笑道:“并非認識,只是有所耳聞。葛先生确實行蹤不定,多年前他老人家就從秋練山離開,浪跡江湖,我也僅在五年前的品劍大會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傀儡莊請他來也是理所當然,只是其人行事詭秘,來參加壽宴,也并非以真面目示人。陶少俠莫非是想請他來解百憂?”
陶陌皺眉不語,聽到“秋練山”這三字,他的心髒又在瞬間被人掀開傷疤,血仿佛叢叢湧出,無法遏制。他的聲音頓時有些嘶啞:“确實……如此,我有急事找他。”
“這無妨,”白忘言的手指微微攥在扇上,他笑道,“現在天色已晚,找人極為不便,不如明日去參加壽宴,葛老先生必會出席,到時候再找也不遲。況且……”他的臉上浮現出更深的笑意,“這次是墨莊主八十大壽,莊主在發請帖時說過,要在壽宴上展出自己一項畢生心血,陶少俠難道不想一見嗎?”
江湖之中,傀儡機關,南轅北轍。能以這巧奪天工的機關術縱橫江湖的,當今世道只有兩家,南墨轅,北公輸轍。只是森羅山莊的莊主最出名的并不光是墨家祖傳的機關術,而是制造傀儡的技術。這森羅山莊之所以被稱為傀儡山莊,自然是因此得名。
來此之前,陶陌也曾聽熙攘商會的護衛王勇說過。五年前,老莊主在壽宴上展示與真人無二的舞樂傀儡時,震驚四座。那時墨轅莊主宣布,在五年後的壽宴上,會有比現在這傀儡更為玄妙的作品,是他畢生的心血之作。
陶陌實在不明白,如果傀儡都能做出那副真人樣貌,到底如何才算得上真正的心血之作?還要如何高超?
忽然,從竹林中猛地飛出一只鳥,它拍了拍翅膀,落在了白忘言的肩膀上,陶陌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只木頭雕琢而成的鳥,鳥頸部還有個怪異的紋章。白忘言将那鳥用手托起來,放在面前,木鳥随即口吐人言。
“忘言,快回來,有要事商量。”年輕男子的嗓音從那木鳥嘴中說出,在夜下竹林中略顯怪異。白忘言眉心微皺,将木鳥捧在手裏,沖沉默不語的黑衣青年緩緩說道:“具體如何,還請陶少俠自己定奪,若是參加明日壽宴,有緣再會。”說罷,他沖陶陌拱了拱手,轉身向遠處漆黑的竹林中走去。
陶陌緊攥着劍柄的手終于松開,他只覺得自己掌心的汗已經浸透了包裹着劍身的布。雖是對方态度極佳,甚至熱心相助,但與生俱來的危機感卻讓他難以放下戒備之心。白忘言所說并無差錯,那葛百憂确實是秋練山出身,浪蕩江湖居無定所,他也正是追逐了一整年,才得到這個确定的消息,匆忙趕往傀儡山莊。可那個白衣青年的洞察力實在讓他難以消除戒心,那雙笑起來彎成新月的桃花眼,只消一眼就能将人看個透徹。
這樣的人,實在是讓人難以卸除防備。
陶陌嘆了口氣,轉身回到那林中小院裏,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偏院雖是給沒收到請帖的江湖人士暫住,但也未曾有何怠慢。屋內裝飾簡潔,讓陶陌想起自己之前居住過的山中宅院,他将劍壓在枕下,躺在床上望着屋頂,長途跋涉多日,他雙眼皮打架,迷迷糊糊竟是入了夢鄉。
血,鮮血淋漓,長劍跌落在血泊之中,披頭散發的男人跪在血泊中高聲狂笑着,他猛然回過頭來,眼白滿是血紅,目眦欲裂。陶陌手中不知何時攥着那柄跌落在血中的長劍,那瘋子似得男人眼看着就要沖到他面前,耳畔忽然響起了孩童的笑聲。那些孩子嬉笑着念起什麽童謠,在這滿目血腥之中顯得格外詭異。陶陌看不到那群孩子,腳下血跡卻在瘋狂的旋轉,那孩童的聲音也越發嘈雜,他們笑着一同念着那兩句,聲音随着血跡而轉,仿佛形成了一個猩紅的漩渦,将陶陌卷入其中,越陷越深。
如同從深水中坐起來,陶陌大口喘着氣,渾身都滲出冷汗,這多年來的夢魇竟然又加了點新的內容。借着月色,他趕緊舉起自己的雙手使勁看着,月華透過窗戶流淌進來,滑過掌心。與夢中那驚心的血跡完全不同,溫潤的月色緩緩流過手中,窗外那一輪月色,讓他想起之前遇到的那個白衣人,與此同時,不知是幻覺還是耳邊有所回響,之前聽過的那首琴曲潺潺埋入心中,撫平了因夢魇而驚恐不已的心。
他将手插入頭發之中,緩緩呼出一口氣。
事實上,這個夢境已經纏繞他多年,那幾個孩子到底在唱着什麽童謠,這麽多年來他竟是一點也聽不清,仿佛是夢境中滋生了這麽幾個小鬼,擾的他心緒不寧。
如果師父還在世就好了,陶陌如此想着。可是如今,既沒有師父,也再沒有秋水劍派了,窗外唯有一輪孤月,屋內僅有一人。
噩夢之後,再無夢境。
第二天一大早,陶陌洗漱完畢後,吃了傀儡仆送來的飯食,準備出門去尋金老板他們。這偏院的傀儡仆并不像王勇說的那般似人,只是造成了類似于石燈籠那樣的樣式,當中有櫃,放着供客人所用的器皿,待客人将食盒放回來時,它們就會自己帶着空食盒原路返回。即使沒有做成似人模樣,這精巧的傀儡仆也着實讓陶陌吃了一驚。
與昨日不同,白天的景色能看的更加清晰,陶陌決定先去昨日遇到白忘言的地方看看,畢竟昨夜不管是琴聲還是那人,都如同夢境。
竹林中,那極為清新的空氣讓他心情驟然好了起來,将昨夜陰霾一掃而空。竹海石臺上,還是昨日的巨大棋盤,他試着推了推那棋盤上的棋子,确實紋絲不動。對機關術一竅不通的陶陌,只好向竹林外走去。
還沒走到竹林外,隐約就聽見外面傳來了極為嘈雜的說話聲,只見昨日還略顯清靜的寒潭邊,密密麻麻的集結了不可勝數的江湖人士。對江湖各派所知甚少,尤其這裏大多是精通旁門左道的能人異士,陶陌一時間竟覺得有些眼花缭亂。虧得目力不錯,一眼就看見了不遠處坐在寒潭邊亭中的金老板,他趕緊繞過這摩肩接踵的人群,向寒潭邊的亭子裏匆匆走去。
熙攘商會畢竟是第一大商會,金水生更是莊主的舊友。此時的金大老板正悠閑地坐在寒潭邊的雕花椅上,品着上好的春茗,欣賞着寒潭邊的景致,周圍僅站着幾個貼身護衛。見來人是陶陌,王勇趕緊向金水生通報道:“主人,陶少俠來了。”
金水生趕緊将手中白玉杯放回桌上,親自迎了上來:“恩人,昨夜可否睡得安穩?”
陶陌一愣,随即想起昨夜遇到白忘言的事情,但只是點了點頭:“挺好的。”他頓了一下,“喚我陶陌就好。”
“啊,”金水生只好改了口,“陶少俠。我已派人打聽到了消息,您要找的那位先生确實來參加了壽宴,只是那位先生用了易容術,縱是昨日接待過他的仆人現在也尋不到他人在哪。”說到這裏,金水生面色極為尴尬,他本就是第一商會的老板,平時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但現在竟然因為尋不到一個人而在救命恩人身上折了面子,實在難堪。
陶陌見金老板如此為難,心知确實如白忘言所說,那葛百憂行蹤不定,精通易容,難以尋找,看來不可能找完人就馬上離開,但他若是參加壽宴,手中又沒什麽可以拿得出來的……這麽想着他将手移到了胸口,但最終還是移開了。
“金先生,陶陌有個不情之請……”最終,他還是艱難的開了口,“能否請先生帶我參加壽宴?”
若是想找到那位神出鬼沒的葛先生,看來必須要進這壽宴裏尋一遭了。可陶陌以為困難的事情,反倒是讓金水生爽朗的笑出來。
“哈哈,不瞞恩人您說,”金水生撫掌笑道,“昨日我已對墨莊主說明情況,尋人的這段時間,您可以随意出入山莊,包括參加壽宴。您若是覺得竹林院睡不安穩,我這就吩咐下人,請您搬到這邊。”
陶陌擡頭望了望延展于寒潭兩側的高大建築,頓時搖了搖頭,如實回答:“謝金先生好意,還是小院比較清淨。”言罷,他沖金水生深深地作揖道,“金先生恩德,陶陌沒齒難忘。”
“哎,恩人這就見外了,你救我兩次性命,這救命之恩我才是無以為報,”金水生嘆着氣拱了拱手,“尋人這件事我沒幫上什麽忙,實在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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