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偃師閣(下)

白忘言看他這麽拍胸脯誇下海口,不由得搖頭笑了起來:“上天入海,無所不能?”

聽好友這話茬似是很不信自己,墨彬當然是不甘心,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将期待的目光又轉向沒發表意見的陶陌,繼續開講:“我墨家原本是以機關術聞名于天下,可我家這支到父親一代就只專攻傀儡術,機關術日漸凋零,我造這東西其實是從機關術古籍中鑽研,加以傀儡技術黏合而成的。等造好以後,能載人而行,是非常便利的工具,我将它命名為‘飛鳶’,陶兄,這名字不錯吧!可我覺得還不夠……”

聽墨三少站在那木獸面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陶陌被他忽悠的一愣一愣的,連連點頭感嘆,白忘言在一旁看得心裏着急,心道這傻小子真是被三少爺糊弄的不清,當即輕咳一聲,打斷了墨彬關于這木獸的長篇大論。他微皺着眉,走到那木獸面前,拿起扇子指了指腹部:“這不比木鳥和尋常傀儡,要想載人而飛,這點動力還不夠。而且我早就想問了……”白忘言眯起眼睛,目光聚焦在墨彬身上,讓對面不由得态度小心起來。

“你想問什麽?”墨三少試探問道。他今天已經在心裏積攢了太多的問題與不想說出的答案,生怕這白謹提出點什麽令自己難堪的事情,一時間又是小心又是慌張。他自己也知道,與白忘言這種人當好友,是非常累的一件事,對方高興的時候能聊得天南海北無不盡興,可一旦對方想知道什麽,即便不問,他也會被這話茬帶的和盤托出。

而白忘言當真如墨彬所料那樣,果然沒打算給他留什麽面子,劈頭蓋臉的問道:“子文,你常年修習傀儡術,為何會想着用機關術造出這東西?這可不是‘人’閣裏能看到的記載,據我所知,機關術古籍全部存放在‘地’閣裏,莫非你去裏面找過什麽東西?但是我看你手裏的鑰匙似乎只有大門與這‘人’閣的一把……”

墨三少被他這一番質問的極為不悅,他皺眉反駁道:“常年修習傀儡術又如何?作為墨家人,就算我對機關術有興趣也無不妥,再者說,”說到這裏,一直擺着富貴少爺樣子的墨彬忽然兇狠的一勾嘴角,揚起一絲略有些猙獰的笑意,“憑什麽我就不能研究機關術?我到底哪裏比墨栎那家夥差!瑤琴千機臺是我修的,存音傀儡是我做的,造出這樣的機關獸又有何不可?‘地’閣的……”就在墨彬的情緒越發激動的時候,他卻是一下子住了口。

好像說的太多了。

白忘言雙手環抱,半眯着眼看他,似乎是在思考墨彬這番話的可信價值。陶陌在一旁看到了墨彬這表情瞬間的轉變,他不善言辭,被墨彬那番巧奪天工的傀儡術所驚嘆,卻并不等于真的是一根棒槌,或許白忘言對這森羅山莊的了解過于透徹,但可能是因為他與三少爺為多年好友,常年在這山莊中居住,但墨彬方才那轉瞬即逝的可怕笑容,以及墨三少所說的那些氣話,還真是透露了一些東西。若是墨彬繼承了莊主的傀儡術真傳,那麽大少爺墨栎則是修習了機關術?雖說傀儡術與機關術密不可分,如今的機關術更傾向于造器,而森羅山莊的傀儡術則是更傾向于造出與真人無異的傀儡。陶陌在流浪江湖的時候,也曾聽過‘南轅北轍’的名號,這機關術最為強盛的,還要數那北方公輸家。他瞥了一眼角落裏那抱琴女子,越發覺得那女子與屋外那斷臂傀儡相似,只是那傀儡的制作方式,好像與屋內的這個完全不同。

“罷了,失言失言,”白忘言擡起一只手,恢複了唇邊笑意,他拍了拍墨彬繃緊的肩膀,笑吟吟的說道,“還請子文莫怪。”

墨彬罕見的這次沒有吃他這一套,用眼刀狠狠地刮了他一眼:“忘言,下次你說這種話時,務必三思而言。”

“是是是,謹記三少爺教誨。”白忘言搖扇笑了笑,但是眸子冷光稍縱即逝。這墨彬的後話是猜出來了,‘地’閣鑰匙肯定不在他手裏,而與墨彬相交多年,白忘言從未知曉他對機關術如此有興趣。可對方被激怒到如此地步,都未能開口說出原因,對朱雲的事情也是遮遮掩掩,他跟大少爺墨栎的關系到底是差到如何地步……

“哎對了,陶少俠,我還要給你看看我新造的樂女……”墨彬将目光從白忘言身上撤回來,轉頭去望向沒有說話的陶陌。這黑衣青年當真如墨色黑夜,沉默如斯,一旦沒有言語,仿佛就要融入空氣中。

可這回,那黑衣青年,是真的消失在他身後了。

白忘言也是一愣:“陶少俠?”

“這說話的功夫,去哪裏了?”墨三少疑惑的撓了撓頭發,目光往門的方向飄過去,如他所料的那樣,就在他跟白忘言扯些有的沒的這功夫,那半言不語的陶陌竟然就直接這麽推門出去了,大概是因為武藝高強,輕功頗絕,未曾習武的這兩人完全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白忘言和墨彬面面相觑,之後,白衣書生迅速的攥着扇子疾奔出門。

“忘言,你等一下!這傀儡室錯綜複雜,不可輕易亂跑啊!”猛地反應過來,墨三少爺一邊喊着一邊往外沖,臨走時,還不忘将這‘人’閣大門仔細鎖好。

是了,這斷臂傀儡雖是被刻着三少爺的紋章,但制作手法和屋內傀儡完全不同,即使做的是同一個人,差距也會很大。偃師閣長廊中,陶陌快步的走着,腦中還在飛速回想着剛才的事情。自從來山莊後,跟他一直接觸的都是三少爺墨彬,關于大少爺墨栎,他知之甚少,寥寥幾句還是從三少爺的牢騷和狠話中聽出來的,如果是真按墨彬所說,大少爺善于機關術,三少爺研習傀儡術,若是其他人做的傀儡,為何要将三少爺的紋章刻在上面?還有那斷臂劍傷,實在令陶陌百思不得其解。他并不是那種愛管閑事的類型,但總是隐隐約約的感覺要出事。

大概是多年以來的內心傷痕,讓他對危險來臨之前的預兆格外敏感。

這森羅山莊偃師閣果真是如同迷宮,兩旁密密麻麻擺放着的傀儡樣貌相同,神情木然,在這除他之外再無別人的寂靜長廊中,如同迷魂陣一般,令人甚至有些膽寒。寂靜之中,連腳步聲都清晰無比,陶陌不知道自己順着那長廊走了多久,但兩旁傀儡均是一樣,再也沒有找到那古怪的斷臂傀儡。

奇怪,鑰匙在墨彬手裏,剛才他分明是把外面的大門給鎖了,除非是那個傀儡自己跑掉,不然怎麽會就如此憑空消失?陶陌放緩了步子,扭頭一看,身後仍舊是那兩排整齊劃一的傀儡人,傀儡隊列向後延伸着,大概是已經走到了長廊深處,連大門的影子都已經是消失在了視線中,明亮的燈火在牆兩邊的跳躍着,這光芒将傀儡蒼白的臉映襯的極為詭異,木然無神的雙眼仿佛追随着陶陌的身影而移動。

“陌……阿陌……”

燈火搖曳,寂靜的傀儡室中,忽然響起了小孩子的聲音,陶陌渾身一激靈,猛地轉過身來,長劍随之出鞘。

“嘻嘻……快過來跟我們玩啊。”

晃動的燈光忽的被拉長,躍動,傀儡煞白的面容被勾勒出淡淡的火光,琉璃做的眼珠骨碌一下向陶陌這邊轉了過來,染着顏料的嘴唇忽然一下子張開,仿佛是在笑。

陶陌站在路中央,左右兩邊的所有傀儡在頃刻之間全部向他扭頭望了過來,擺着一張半笑的面容,數雙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耳邊回蕩着那小孩子笑聲,而發出這笑聲的,不止一個,宛若萬千根針,使勁的紮進他的頭中。

“陌上桑……桑下……”傀儡們用幹澀的聲音笑着唱起那支噩夢裏的歌謠,歌謠中,混雜着“嘎吱”作響的機關聲音,這是許久未潤過的關節發出的難聽聲響,本來站在兩旁牆邊的傀儡,忽然一起往陶陌這邊一步步的走過來,睜大的眼中竟是緩緩流出鮮血。

幻象……

被這陰森森的笑聲與詭異的歌謠在耳邊缭繞,陶陌踉跄後退了幾步,他一手提着劍,一手使勁按着太陽穴,生怕自己失去了這最後一絲清明,他現在頭痛欲裂,這沉浸在噩夢中十餘年,如今反而變本加厲。粘稠的血液從地上往外滲出來,凝在陶陌的腳下,那與陶陌一般高的黑影猛地擡起頭來。

看到那張被鮮血飛濺上的臉,陶陌的瞳孔驟然一縮,手中長劍劃出一道銀光,将那人的身子直接捅了個對穿。

正如同當年他所做的那樣。

那人放聲大笑,與此同時,傀儡們口中的歌謠聲音越來越大,幾乎震耳欲聾,陶陌腦中混亂一片,他将手中的劍使勁拔出,任由那人像是輕飄飄的羽毛似得倒在自己面前,鮮血在地上彙為一灘赤水。

陶陌将劍攥在手裏,目光在那些靠他越來越近的傀儡身上一掃,那些傀儡就像是小孩似得沖他渴望的伸出手來,淌着血的眼珠子瞪着他,嘴巴一開一合。

“阿陌,你為什麽不跟我們玩?你為什麽,自己,一個人走了!”

稚嫩的聲音尖嘯不止,陶陌不由得捂住耳朵,往後疾退了幾步,忽然,他覺得後背靠在冰冷的東西上,似乎是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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