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許歸寧
“我45歲穿這個裙子會顯老嗎?給媽媽穿怎麽樣?”
沈國莉靠在沙發扶手上,手指把掏包網界面滑來滑去,偶然看到這樣一條“問大家”。
她怒意陡生,想要編個神回複噎死此青春常駐的買家,冥思半晌卻苦于沒有靈感,只好氣哼哼地退出了。
她甩開手機,箕踞而坐,扳着腳塗指甲油,塗着塗着,她想起來,今年年底自己也要滿三十了。
沈國莉又想起今早擦臉的時候,鼻子兩旁淚溝深邃,有點悲從中來。
她回憶起十七八歲的自己如何生猛美麗,她迎着夕陽扣球時,四周的雄性生物一切生命活動停止,視網膜裏只投射出她的形象。
沈國莉想來想去,冒出一句:“許歸寧,我以前是不是特別漂亮啊?”
許歸寧窩在沙發另一邊看書,聽聞此言,頭也不擡:“啊。”
沈國莉沒意識到對方之敷衍,又問:“傾國傾城嗎?”
許歸寧翻了一頁:“嗯嗯。”
沈國莉突然起身,皮沙發發出啾的一聲,許歸寧坐跷跷板似的,往另一頭猛然倒了一下。
她說:“你還記得‘夜探燕子樓’嗎?”
許歸寧一愣,繼而笑了一下,他把書倒扣在桌上,轉過身對沈國莉說:“忘不了。”
他們的故鄉在零幾年湧現了一大波房開商,搶地皮蓋小區拉橫幅搞推銷,美其名曰上城區,其中一個上流小區名為“皇家飛燕小區”。
他們的高中班主任馮老師,以多年剝削學生家長的傲人積蓄,全款購買了皇家飛燕小區的一套五室一廳,自此開口閉口“吾們上城區”“吾們皇家飛燕”,嘴臉醜惡,等等等等。
高三某次晚自習,馮老師方才贊賞飛燕住戶體健貌端男帥女靓完畢,康明偶然福至心靈,說,‘皇家飛燕’,聽起來像不像麥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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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國荃說,還是他媽的出口轉內銷。
向園說,淨知道吃。
許歸寧說,其實老馮住的那棟樓地帶最差,最便宜,其他樓都叫‘春燕樓’‘雨燕樓’‘月燕樓’,就老馮那棟叫‘燕子樓’。
沈國莉則忙着顯擺新發型,沒空搭閑話。
孰知沈國莉甫一批判完馮老師,就被馮老師抓去了辦公室,等到晚自習下了許久才被放出。
其他四人一直在校門口候她,可惜幾節課過去,沈國莉彼處已滄海變了桑田——她才燙的波浪長發,現慘遭齊耳剪去,新發型十分複古,有點革命小将的意思。
她珠淚漣漣,她有理取鬧,她添油加醋,沈國莉仿佛一失去了頭發,就從《紅蜘蛛》裏的大膽驚辣性感女郎,變成了亟需一個魯提轄的金翠蓮。
許歸寧和向園只好聯袂出演了金老漢,鞍前馬後,安慰不疊。
而沈國荃和康明本就同馮老師積怨已深,此時則雙雙化身魯提轄,沈國荃惡狠狠地說:“看老子不弄死他!”康明則把校門口迎客樹當作馮老師,瘋狂毆打數十拳。
是夜,五人有家不歸,連夜奔赴皇家飛燕小區,熟門熟路找到了燕子樓。
沈國荃仰頭喊道,馮明明!
馮明明乃是馮老師的獨女。
一扇玻璃窗洞開,馮明明探出頭來,哎!誰呀?
沈國荃轉過身,兩手插兜,沖康明一甩腦袋說,幹!
康明抄起綠化裏撿的鵝卵石,手腕一轉,卵石飛出,繼而玻璃破碎,女孩尖叫。
去的路上,向園說,我們走得快,老馮肯定還沒回去,他家就一個女孩,我們闖空門,是不是太不好了?
許歸寧說,我也覺得。
康明說,你覺得個屁你覺得,跟屁蟲,上回向園諜我我還沒找你們算賬。
沈國荃說,那莉莉也是個女孩,馮老頭剪她頭發就特別厚道?
沈國莉說,倆慫包,不去拉倒。
許向兩人迫于淫威,只好伴随左右,只是當康明丢石頭時,他們拉着沈國莉站得挺遠。
康明丢畢,跟着沈國荃進了樓道,沈國莉有些興奮,大步流星跟了過去。
馮明明驚叫過後,清醒過來,爬起來要去隔壁樓找她二叔。當她哆哆嗦嗦打開大門時,撞見了康明和沈國荃。
馮明明吓得軟倒,被兩人跨過身體忘在原地。康沈兩人進得屋去,把桌上的所有東西掃到地上,把地上的所有東西踢出窗外。他們倆破壞力巨大,批裏撲隆砸了一通,最後把DVD光盤一張一張飛出窗,連DVD機裏的那張《無限春潮在險峰》都一并被搜刮出來。
沈國荃當時拿着碟子訝道,我操,怪不得租碟的老跟我說租出去了,敢情在馮老頭這兒。
康明邊飛DVD邊說,別看,不健康。
沈國荃失笑,你還忌諱這個?哪兒不健康?
康明正經說,馮老頭都他媽看禿了,你敢說這健康?
沈國荃大笑,順便把《無線春潮在險峰》揣進校褲兜。
沈國莉踏進門時,馮明明側卧在地,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這是一切事情的開端,如果非要怪罪一個人的話,那必然是燙了頭發的馮明明。
沈國莉難受得眼睛都糊了,憑什麽你的女兒就能怎麽好看怎麽來,我們沒給送錢的,女孩就剪頭發,男孩就——她暫時想不出她哥受了什麽委屈,反正這種州官随便放火,百姓吹燈拔蠟的行為教她惡向膽邊生。
沈國莉撿起地上一把紅手柄大剪刀,揪起馮明明的發尾,揮刀而出剪了起來。
馮明明在飄飄斷發中失聲哭泣,兩手亂舞,試圖逃離這場突如其來的攻擊。
向園和許歸寧躊躇不前,女孩慘叫傳遍燕子樓時,其他住戶燈接連亮起,他倆慌神,正欲叫樓上三人快走,卻被幾只大手摁倒。
向園摔倒在地的時候,看見許歸寧的清瘦小臉也撞在地上,在來來去去幾只大腳的縫隙裏,沖他慚愧地笑了一下。
許歸寧推推眼鏡:“那可是我第一回進派出所啊!吓死我了,明明我什麽也沒幹。”
沈國莉拍大腿笑:“警察非逼着你說、說你跟向園是望風的,笑死我了!”
許歸寧說:“就是,明明犯罪骨幹是你哥和康明,你也沒少幹。”
沈國莉拿手機捅他一下:“你還蹬鼻子上臉了還。”
許歸寧雙手呈抵禦狀:“政府,我知錯了!”
沈國莉笑,杏眼上挑,裏面一片波光粼粼,但許歸寧知道,那是薄情之人特有的光芒。
兩人聊了一陣,漸覺無聊,沈國莉靠回扶手,把手機玩來玩去,抱怨說:“筱菲怎麽還不回我啊。”
許歸寧站起身來,拍拍睡褲:“倆人又要掃貨去了。”
沈國莉微怒:“用你的錢了嗎?”
許歸寧往他的卧室走去,同時想着,要不要問問筱菲,把沈國莉想買的東西買了,當成結婚周年禮物,縱然形婚,好歹兩口子也是有證的。
他一只腳邁進卧室,又探頭出來說:“省着點花,留點私房錢,不夠我借你。”
沈國莉已經在沙發上躺平了,把抱枕塞到頭下,腳翹得老高,以防弄花指甲油。
她說:“滾。”
許歸寧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裏全是向園挨了兩警棍,一半臉被摁在地上,另一半臉表情訝異,沖着許歸寧挑起眉毛的畫面。
多年沒見,不大記得向園的具體容貌,回憶裏煙籠霧繞,然而只能靠想象力還原:總穿全套校服,紅白運動服拉鏈拉到最頂上,然後把領子翻下來;可是那張臉總也清晰不起來,只記得向園是個古代書生臉,慈眉善目的,但總有些冷漠的氣質……
想了一會兒,許歸寧稀裏糊塗,暗叫一聲不好,又陷入了長長久久的亂夢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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